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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徽州文学研究
1.8.1 第一节 吴大震与《广艳异编》

第一节 吴大震与《广艳异编》

吴大震的《广艳异编》是明中叶以后徽州作家编辑创作的文言小说中所收内容最广也是影响最大的一部。吴大震,字长孺,自号市隐生、延陵生、东宇山人,徽州歙县人。约生于嘉靖二十二年(1543)左右,卒于万历四十年(1612)之前[1]。吴氏一生“躭躭逐逐,酣嗜唯书”,尤好搜辑奇闻轶事,每有所览所闻,即随手而录。吴氏对“异人、异事、异物”的浓厚兴趣甚至影响到他的儿子吴之俊,使其“艳奇趣异不减古之传癖书淫”[2]。大震又善填词,吕天成《曲品》载有其所作《练囊记》、《龙剑记》两种,并评曰:“长孺文字之豪,寄牢骚于客舫。”[3]《练囊》、《龙剑》两记今皆不传,所传唯有《广艳异编》。

《广艳异编》全书三十五卷,系仿王世贞《艳异编》而作。明中期著名文学家王世贞将中国历代小说及史籍、书志中的故事分为“艳”与“异”两大类型,汇次成《艳异编》一书。吴大震“覆以新裁,准其故例,微函殊旨,特著其凡”[4],编成《广艳异编》。关于此书的编撰缘起与宗旨,作者在卷首《自序》中说:

盖自八年乘梮,益笺山海之图;九牧贡金,周铸神奸之鼎。齐谐因而志怪,邹衍缘以谭天。鼠臂虫肝,诧移山于愚叟;蚊眉蜗角,侈钓海于任公。孰为击水之鹏,尽是覆蕉之鹿。巵言日出,此道弥繁。《洞冥》志于东方,《拾遗》蒐于王子。奇章《玄怪》,俯瞰灵虚。干宝《搜神》,高参块比。无不音藜闪烁,掩中垒之博综;白凤离披,跨子云之漭瀁。猎奇综于十际,抽隶首之所难。穷戈新致于九幽,揭章亥之所未步。遂使山灵昼泣,莫逃牛渚之犀;河伯宵啼,尽献骊宫之贝。可谓抽泰山之玉牒,发禹穴之金符,应比竹而新吹,唱于喁以递和已。自众说散于丝棼,而艳异联为绮合。六庚宝册,铺星彩于鸾绢;二酉瑶编,摽霞光于兔茧;黄姑织女,随锦字以呈姿;海若天吴,映琼笺而现异。睹精灵之舄奕,广收宋井商羊;感游气之氳,并及卢家金碗。至于为云为雨,楚台之赋久成;胡帝胡天,南国之姝堪老。所以写其柔态,袅玉洞之桃花;志彼幽情,寄金沟之柳叶。遂使千秋青汗,竟为一代黄流。诚哉,鬼史董狐,何媿稗官龙象!第珠探骊项,或按剑于连城;羽集鹓雏,或迷云于五色。兰膏夜永,或未弘臧耳之谈;芝检风清,或未启枕藏之秘。凡事无新而不故,时因故而转新。寸喙为无尽之巵,缃帖为不穷之府。是以复开鲁壁,驾天驷于西崑;细绎羲图,揖河龟于东壁。剪熊皮而荐币,欷歔尽是风云;萃狐腋以成裘,咳唾皆为珠玉。置之秋阁,剩开匡氏之颐;副在灵心,堪佐张君之舌。倘遇月生银海,虬漏初传,雪满瑶峰,兽炉共倚,郁犹龙之胜友,征倚马之奇谭。尔乃抽寥廓于燕颔,逞汪洋于犀齿。英英凤羽,簇翠盖以成文;闪闪蜃楼,幻金波而现巧。当使烧残绛蜡,佳气常浮;冻合玉楼,轻寒不入。若乃从容文酒,徙倚清宵;鹍弦罢响于凉州,骊串停歌于子夜;轻颜半,倒白马之词源;香篆微销,战碧鸡之舌刃;探幽索引,掀龙藏于扬眉;揉粉团脂,狎蛾眉于扺掌。抽五车其未已,醉一石而何辞?是皆藉藻瑶函,乃以增光玉麈,虽受諐于大雅,必见赏于通人者也。倘谓微言可以解纷,何惭庄论,神道由以设教,旁赞圣谟,则是得鱼兔于筌蹄,悟神奇于糟粕,兹编虽广,非予敢期。请俟郢斤,以修臣质[5]

吴大震认为,中国小说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内容极为丰富。但是有的仅凭口耳相传,不能发扬光大;有的被人当作“枕藏之秘”,公众无法见到;而且时代在发展,新的故事不断出现,所谓“凡事无新而不故,时因故而转新”。所以他一方面“复开鲁壁”、“细绎羲图”,即从历代珍藏的秘籍中发掘材料;一方面则“郁犹龙之胜友,征倚马之奇谭”,聚集一些道法高深、才思敏捷的朋友,把他们顷刻间讲述的奇妙故事记载下来。这些故事既可以“佐张君之舌”,为清谈增添光彩;又能“开匡氏之颐”,使人读后开颜欢笑。虽然此书会受到高尚雅正者的诟病指责,但一定会得到学识渊博通达者的称道赞赏。自己并不指望它像庄重的言论一样“微言可以解纷”,至于利用神鬼之道进行教化,以辅佐圣人治理天下[6],就更不是自己所期待的。

正是缘于对中国小说发展及作用的这种理解与认识,吴大震“仿于瑯琊,剔隐蒐玄,探微猎怪”[7],编为是书。《广艳异编》全书分为神、仙、鸿象、宫掖、幽期、情感、妓女、梦游、义侠、幻术、俶诡、徂异、定数、冥迹、冤报、珍奇、器具、草木、鳞介、禽、昆虫、兽、妖怪、鬼、夜叉等二十五部。书中既“缉丹山之羽”、“幽探赤水之珠”,又“时披册府之遗”,还“间及闾阎之脞说”[8],计收载中国历代传说与书志中的故事及本朝社会传闻五百九十六篇。《广艳异编》的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类型。

一、婚姻与爱情

婚姻与情爱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广艳异编》中有不少故事都是描写爱情、叙说婚姻的。其中有的作品是作者根据本朝时事而创作,有的则来源于宋、元或明初的小说。那些故事梗概来源于前人的作品,有的经过作者加工,不仅使故事情节更加丰满,描写更加细腻,而且改变了原作的思想倾向,表现出某些新的特点;而根据本朝时事创作的小说,更是反映了新的时代风貌。

《广艳异编》中根据本朝时事而创作的关于婚姻爱情的小说,有的描写了已别有婚约的青年男女之间的恋爱故事,表现了他们的爱情悲剧,《太曼生传》即是这样一篇作品。故事略谓,太曼生,东海人,随父宦游四方。“年十九自吉州还闽,僦寓城东。恶其嚣杂妨功,因税于委巷。屋虽数椽,而主人之园圃近焉”。其地“草木扶疏,花柳间植,有濠濮间想”。太曼生常散步园中,吟咏自适。有一天,一位年轻的婢女陪同一位十六七岁的女郎来园中采花。“女见生风神俊爽,且闻其善词章,情亦不能自禁,回眸转盼,百倍撩人”;太曼生则“自是神爽飞越,读书之念顿灰”。过了十多天,他又在园中遇见前日引女郎采花的年轻婢女,便殷勤询问有关女郎的情况,并赋诗一首求为转达。女郎得诗,“见其词翰双绝,吟不置口,遂次其韵以答之”。由于科举应试的季节已经临近,父母来信敦促回家,太曼生不敢再与女郎通音问。等到秋试下第,他再次携书来到别业,女郎则经常通过婢女慰安问候。“由此荏苒,遂结同心;定情之后,倍相狎昵”。女郎因赠生玉玦半规、紫罗囊一枚。此时“生已约婚,而女亦受采”,尽管如此,两人仍往来不绝。直到一年后,“生当就婚,女亦适人,踪迹遂永绝焉;然诗札往还,岁犹一二至”。当太曼生赴乡举戒行有日,女又“寄书以通殷勤”。几年以后,这位女郎终因对心上人用情太深而得了痨病。卧床日久,她很想在临死前能见上太曼生一面,但又找不到借口。太曼生得知此情,“乃托为医以诊脉进”。“女见生,咽不能一语,挥泪如永诀状。遂不交一言而出”。“是夕,女一恸而卒。生哭之以诗”,“不数日而生亦卒”[9]

这是一篇悲剧色彩非常浓郁的爱情故事,它反映了封建社会里爱情与婚姻的矛盾。作品中的太曼生与女郎一见钟情,互相爱慕,但却因双方都另有婚约在先,彼此不能结合,而不得不与他人结婚。然而他们之间的爱情却没有因此而泯灭,反而因得不到它而倍加珍爱、倍加渴求,这珍爱、这渴求便体现在他们长年累月绵绵不绝的思念中。最终女主人公因此而损害了自己的健康,乃至得痨病而死,而男主人公也因伤悼心上人而死去——他们双双为爱而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作品通过男女主人公爱情与婚姻之间矛盾的描写,通过表现这一爱情的悲剧,揭示了封建婚姻制度对人性的摧残、对年轻生命的摧残。

在封建社会,造成爱情悲剧的不仅是封建婚姻制度,还有不良的社会习俗与人际环境。《双鸳冢志》便是一篇描写因社会习俗与人际环境而造成悲剧的爱情故事。作品略谓,林澄,字太清,侯官人,年十七,与同里戴贵共学馆于戴氏之西轩。有一天,林澄购得一本好书,与戴贵约定分头抄录。林澄分得的一半抄了整整十天尚未抄好,而戴贵五天不到即已“缮写成帖,且点画媚人”。林澄颇感奇怪,经询问,原来是戴贵女弟伯璘为之“分其任”,所以能很快完成。当时林澄尚未议聘,而伯璘亦不曾许配他人。打这以后,林澄心里便“阴有所属”,只是没有禀明父母。一天戴贵有事外出,伯璘在闺中刺绣,窥得林澄年轻貌美,两人眉目传情,互相对视了许久。林澄情不自禁,将自己对伯璘的爱慕化作诗句题于团扇之上。伯璘侍女寿娘因他事至西轩,见所题扇,便拿去交给小姐。伯璘知林澄属意自己,于是也密赋古风一章,命寿娘寄与林澄。自后书札往还,无间晨夕。上元之夜,“女至西轩赴生期约,鸡鸣而别,且订偕老之期”;而“中秋之夕,生复会女于绣房,枕席绸缪,极其款曲”。等到“漏下四鼓,甫毕余欢”,这时戴贵的家奴贵郎暗地里知道了这件事,便拿着一把斧头突然闯进伯璘房间,想对他们进行要挟。谁知林澄情急之中从房中奔出,与贵郎迎面相撞,不幸触斧身亡。“伯璘见生气绝,乃取罗帕自经,双手抱生尸而死。两家父母闻之,无不嗟悼。检其箧,得诗数十首,皆情至之语,不忍读,竟焚之”。而“女兄贵素与生深交,议为合葬,因殡于东郊清贵里,题曰双鸳冢”,时为正德三年事[10]

在这篇爱情故事中,男女主人公本来应该有一个很完美的结局,因为他们事先既未与他人有婚姻之约,而对于他们的交往父母兄长似乎也并不反对。造成悲剧的是那个多事的家奴贵郎。他抓住男女主人公的偷期不符合社会道德准则这一点,企图以此要挟,从而达到个人的某种目的。这一悲剧的产生看似是一个意外事件,实际上却有着一定的必然性。换言之,它是由不良的社会习俗与人际环境所造成。因为在中国古代,人们在两性关系方面的态度是,卖淫是合法的,甚至强奸也能容忍,但对两情相悦的通奸却抱有一种强烈的憎恨,即便是青年男女恋爱期间发生性行为也不行。人们或出于妒忌,或出于要挟的目的,或出于其他阴暗心理,对于捉奸总是感到一种愉快,并且大多数人都乐意亲自去体验这种快感。本篇故事中男女主人公林太清与戴伯璘的美丽爱情以及他们年轻的生命正是葬送在这样的社会习俗与人际环境之中。小说作者在作品中以欣赏的笔调描写了林太清与戴伯璘交往的全过程,而且在故事的结尾处借用文士吴子明为男女主人公所做的铭文,歌颂了他们“生愿同衾,死期共穴,冢号鸳鸯,魂为蝴蝶”这种生死不渝的爱情,并把他们的故事与“华山畿,英台墓,连理枝,合欢树”这些美丽而凄婉的传说相提并论,从而表达了作者对男女主人公不幸遭遇的同情。

在《广艳异编》中,作者不仅描写和歌颂生死不渝的爱情,而且通过作品塑造了不少有着很强自主意识、执著大胆追求爱情的女主人公形象,如《蒋生》一篇中的民家女便是这样一位女主人公:

蒋生者,名焕,吴人也。少年美姿容,而性质温雅。弘治辛酉,以县学生领乡荐,会试北上,道出临清。日暮,憩止道旁民家,爱其门户潇洒,延伫移时。堂中有女郎方映窗悄悄独立,睹生风仪,注目情动,呼青衣邀入中堂。女郎更衣出拜,韶颜稚齿,殆若天仙。生一见为之心醉。逡巡设酒肴,延坐谈谑稍狎。抵夜,同入小阁,遂谐缱绻。时其父适以他往,经三日归,为家人所白。翁闻之怒甚,将执焉。既而沉思久之,顾生曰:“汝良家子,俊士也。吾一女,素钟爱,今一旦至此,已无可奈何。虽甘心于子,不足赎吾耻。顾吾女犹未有家,子能为吾婿乎?不,则吾将执汝送县官矣!”生唯唯从命,遂偕伉俪,留连越旬。俄迫试期,遂辞行登途。临别相顾,悽断雨泣,升车而去。抵京,入试下第。还到翁家。翁哭而迎曰:“自子行迈,吾女朝夕悲思,因而成疾,今死矣!”引示以女榇,生悚然汗下,仆地欲绝。是夕,设祭号恸。辞翁登舟,女已先在矣。从此舟行月余,常觉其在旁。抵家,已复在室中。自是动息不离,至啜茶亦于杯中见之。生迷罔憔悴,遂成瘵疾。家人研问,始具述其事。疾益甚,乃徙城中寓所,女复随至。不久竟死,时年二十有三而已[11]

在这篇小说中,女主人公作为一个民家女,在追求爱情方面较那些世家大户的小姐少了几分羞涩与作态,而更多一些直接与率真。她仅出于对男方风神仪态的倾倒与爱慕,便“注目情动,呼青衣邀入中堂”,并且“设酒肴”、“谈谑稍狎”,夜晚又“同入小阁,遂谐缱绻”;蒋生因入京应试离她而去,她“朝夕悲思,因而成疾”;死后仍“动息不离”,常常陪伴在蒋生身旁,甚至蒋生啜茶时“亦于杯中见之”。这位女主人公有着很强的自主意识,她生前主动、大胆地追求爱情,并且为爱情而死,死后又因为爱情而魂魄不散。这种自主意识与生死不渝的爱情既反映出作家文学观念的进步,同时又具有时代风貌。明中叶以后,随着经济的发展与思想文化领域新思潮的出现,一种要求文学作品反映自我意识与人的感情的倾向正在形成,《蒋生》这篇作品对女主公形象的刻画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种新的倾向。

《广艳异编》中描写婚姻与爱情的作品,男女主人公的身份是多种多样的,其中既有士人与世家大户的小姐,有应试的举子与普通民家之女,还包括其他各种阶层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如《杨玉香》中女主人公的身份是妓女[12],《乌山幽会记》中的女主人公张璧娘是寡妇[13],《吴淑姬》中的女主人公“未嫁夫亡”,算是半个未亡人[14],《娟娟传》中的女主人公娟娟是没落的官宦人家之女[15];而男主人公则有的是商人,有的是“廛肆细民”,当然最多的还是读书人。无论主人公是何种身份,作者都满怀激情地歌颂他们的爱情,同时又对他们的不幸表示了深深的同情。

以上这些以婚姻爱情为主题的小说作品大都是以悲剧作为结局的,在《广艳异编》中还有一些带有浓郁喜剧色彩的爱情故事。《彩舟记》即是这样一篇作品。故事写福州守吴君携女乘舟还朝,阻风于淮安之版锸。与其相邻的是一位太原籍江姓商人的船,其子江情的读书处正与吴君之女窗户相对。两人眉目流盼,遂生情意,并通过吴女侍婢寄诗互明心迹。一夕,江生候夜深人定,蹑足登吴女之舟,谐其私约。正当男女主人公欢媾后“体慵神荡”而酣睡之时,“风便月明,两舟解缆,东西殊途,顷刻百里”。天明江情披衣欲出,已失父母舟之所在。吴女惶迫无计,将其藏于榻下,“日则分饷羹食,夜则出就枕席”。其事为吴女嫂嫂与母亲窥破。吴守本欲惩罚江情,然怜其容态动人,又以女儿之身已失,于是决定将女儿嫁给他。为了掩人耳目,“乃命情潜足罣舵上,呼人求援,若遭溺而幸免者”,然后让人将其救起,佯称是友人之子,收养于家中。船抵济州后,假巨室华居,大讲合婚之仪。待自京师归来,又延请名士训江情以学业,并派人前往太原访求其父。其父“赍珍聘至楚,留宴累月乃别”。后江情登进士,初为南京礼部主事,终某郡太守,“膺翚翟之封”,有子凡若干人[16]

这篇小说写的是商人之子与官宦之家小姐之间的爱情故事。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丝毫不顾及门第的差异,完全凭着年轻人情感的冲动率性而为,他们不仅一见钟情,而且很快便有了肉体的接触。男女主人公的结合最终也得到了双方家长的认可,尽管女方那位做官的父亲起初并非十二分的情愿;而且故事中的主人公还有一个非常好的结局——江情作为商人之子,不仅能与官宦之家正式联姻,而且在仕途也有很好的发展。这篇作品末尾写到江情曾官“南京礼部主事”,说明作品写的是本朝发生的故事[17];作品中江情父亲的身份是太原商人,而晋帮商人“正式形成在明代中期”[18],说明故事发生的时间可能与作者生活的时代非常接近。从种种情况来看,这篇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中叶以后随着商业经济的崛起商人阶层在爱情、婚姻与政治方面的欲求,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商人阶层社会地位的提高。

《彩舟记》不仅作品中的爱情、婚姻反映了时代风貌,而且故事中情节的描绘也具有时代特色。明中叶以后,随着社会的历史性进步,“以抑制人性、否定人欲为主要特征的传统道德,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它的号召力和真实性”[19],社会上出现了一种“好货好色”的思潮,“当时社会中从最高统治阶层到士大夫和普通市民都不以谈房闱之事为耻”[20]。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人性解放的一种标志。与此相关联,文学作品中尤其是小说创作中出现了大量性行为的描写。《彩舟记》中同样存在着这样的描写,如:

女凭栏待月,见生跃然,携肘入舟,喜极不能言,惟嫌解衣之迟而已。女羞涩娇憻,噤不能畅情,抚弄久之方洽,其婉娈胶密之态,虽吴生妙染,不能模写万一也。既而体慵神荡,各有南柯之适。

这是江情在夜深人定登吴女之舟谐其私约的一段描写,表现的是青年男女初尝禁果时的情景。在这段文字中,作者较好地把握了描写的尺度,既展示了男女主人公释放生命力时的本能冲动与酣畅激情,又注意描绘在这一过程中男女双方的缠绵缱绻与柔情蜜意,从而体现出一种生命力与人性的美感;而不似同一时期的《金瓶梅》等作品中的性描写,往往与人的变态心理交结在一起,使场景显得那样的粗鄙和不堪。

《广艳异编》中还有不少表现男女爱情的作品并非作者根据本朝时事而创作,而是来源于前代或元末明初的小说,如《宝环记》写宋代阮华与陈玉兰之间的爱情[21],《投桃录》写南宋刘尧举与船东之女的交往[22],《秋千会记》写元代拜住与速哥失里的婚姻[23],《翠翠传》写元末明初刘翠翠与金生生离死合的故事[24],还有《姚月华小传》[25]、《并蒂莲花记》等都属于此类[26]。在这些作品中,有的虽然故事梗概来源于前人作品,但经过作者的加工与再创作,不仅使故事情节更加丰满,描写更加细腻,而且改变了原作的思想倾向,改变了原作中主人公形象与故事结局,从而使一些原先并非表现爱情的作品突出了爱情的主题。对于这一类的作品,我们将在本章第四节《明代徽州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的地位和影响》中论及“前朝故事在徽州小说中的发展演变”时详细讨论它们,此处不赘。

二、神仙鬼怪的世界

《广艳异编》中小说作品的另一重要内容是表现神仙鬼怪的世界。

古代的中国是一个信仰神仙与鬼怪灵异的国度。陈独秀说:“吾国鬼神之说素盛,支配全国人心者,当以此种无意识之宗教观念最为有力。”[27]的确如此。早在殷周的卜辞和残存文献及青铜器铭文中,就有不少关于祭神祀鬼的记载[28];而“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29]。由此,对神仙与鬼怪灵异的信仰延及中国封建社会的每一个朝代。

中国古代不仅在人们的思想观念中存在一个神仙与鬼怪灵异的世界,在文学中也有一种谈神说鬼的传统。题为班固所作《汉武帝故事》、《汉武帝内传》,题为郭宪所作《洞冥记》,题为曹丕所作《列异传》,以及魏晋南北朝时期干宝所作《搜神记》,刘义庆的《幽明录》,吴均的《续齐谐记》,还有十六国时代王嘉的《拾遗记》,都是中国文学史上出现较早的记述神仙与鬼怪灵异故事的小说作品的结集。而在唐代传奇中,在宋元的文言小说中,有关神仙鬼怪的故事也是构成其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宋人李昉等于太平兴国三年(978)编集的《太平广记》五百卷,其中有二十五卷是谈神,有四十卷是说鬼的。南宋郭彖的《睽车志》,洪迈的《夷坚志》,罗烨的《醉翁谈录》,以及元代陶宗仪的《说郛》,也都以大量集中地收录历代神仙与鬼怪灵异的故事而闻名于世。

吴大震在《广艳异编》中继承了中国历代文言小说谈神说鬼的传统,他不仅从中国古代典籍中勾稽出许多历史上流传的神仙鬼怪的故事,而且记述了不少发生在当朝的有关鬼神与灵异的传说。在《广艳异编》全书三十五卷中,有七卷是讲述神仙或与神仙有关的内容(包括“神部”二卷、“仙部”三卷,“鸿象部”、“梦游部”各一卷),有六卷是叙写鬼或与鬼有关的故事(包括“鬼部”四卷,“冥迹”、“冤报”各一卷),而有关妖异精灵的作品则有十一卷之多。这些故事虽然有的出自前朝或能从前朝典籍中找到线索与依据,但编纂者并不是无选择地照旧抄录,而是有所取舍,某些作品还做了文字加工,有的甚至进行过较大幅度的改写与再创作[30],从而使作品程度不同地染上了编纂者的主观感情色彩;而那些记述当朝发生、此前书中不见记载、可能是出自编者本人手笔的作品,更是直接体现了作者的思想倾向与审美趣尚,表现出新的特点。

首先,就神仙类的作品而言,《广艳异编》中出现的神仙形象大多具有一种平民化、世俗化的特征。一般来说,神仙作为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往往不仅具有超人的能力,而且具有令人敬畏的形象。男性神仙有的是一脸的福相,低垂着眼皮,表情木然,甚至冷若冰霜;有的则怒发冲冠,眉竖眼眦,形象威严,使人不寒而栗。并且他们的行为都有着严格的等级规范。女神形象则大多是宫样盛妆,衣裾华丽,体态丰盈,举止端庄,容颜虽美,却使人敬而远之,绝不可能生出非分之想。无论是《西游记》中的诸神,还是《水浒传》中的九天玄女[31],抑或其他古典文学作品中的神仙形象,都莫不如此。但《广艳异编》中所出现的神仙形象却与人们心目中传统的神仙形象不尽相同,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凡人并无二致,有的神仙甚或干一些偷鸡摸狗之事。如《雍氏女》中的北阴天王之子即是这样一位贵神。故事写的是,建康酒库专知官雍璋妻子与女儿上巳日游真武庙,她们在东廊观壁画时,有一着淡黄衫系红勒帛的少年站在其女身旁凝目注视。“母怪怒,亟趍西廊”,少年也跟到西廊。“母诮之曰:‘良家处女,郎君安得如是!’”说完便带着女儿从后门出去,少年还是紧随不舍;走了一大段路后,才不见黄衫少年的踪影。等到晚上雍氏女就寝揭帐,少年先已在床,并且笑着对她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却不幸生在胥吏之家,最多不过嫁一市贾罢了。我乃贵家儿郎,与你做配偶,真值得为你庆贺!不要怀疑我。于是握手留宿。过了十来天,少年对雍女说:我既做了上门女婿,理当拜见丈人、丈母娘。于是正其衣冠出拜,“举止叙述如士人”。他日,又对雍女说:我应当对你家有所补助。以后凡是给米付厨房时,要仔细看看清楚。“明日视之,米中得北珠数颗。自是每日皆然”。很快雍家成为富人,大兴土木,广建宅第,还另外建一所楼房给女儿住。而“凡有所需,如言而至”。几年之后,有人劝说雍父,不应当甘心让自己女儿就这样生活,况且所得财物未必都是真的,时间长了,必将为祸。雍父本来心里就不乐意,经人一怂恿,于是便喊来道士行法逐治,不料道士“甫入门,已倒悬于梁”,又呼僧诵秽迹咒,僧“正趺坐击磬,不觉身悬空行室中数十匝,惧而趋出”。人又教雍父,使嫁女以绝。于是雍父为女儿找了个将官之子为婿。少年对雍女说:我知道你将要嫁人,很难阻拦,当为你办资妆;成礼时,却要施些小戏术,聊奉一笑。到举行婚礼那天,缣帛器皿尽致于前,但等到夫婿登床,却好像被什么人抬到地上。那夫婿心里暗暗奇怪,等再次爬上床去,又很快从床上掉下来,吓得他赶快逃走了。雍家从此再也不敢提要为女儿另行议婚之事。过了很久,有个叫杨高尚的道士法力高强,雍父打算请他来驱赶少年。少年事先已知此事,皱着眉头对雍女说:此人是个真法师,我不能与之抗衡,将远去而避之。这也是我们缘分有限,我还能怎么办!于是酌酒话别。正徘徊之际,杨法师已到,设置通天网将其罩住,并数落他一通,说要不是怕连累尊公,一定上奏天曹。“少年泣拜谢过,乃与之约,携手出而纵之”。雍父问是何神,杨说是北阴天王之子。少年从此销声匿迹,但也没有人来雍家提亲。雍氏父母相继而亡,雍女自己当垆卖酒,每忆畴昔少年之乐,潸然泪下[32]。这篇神话故事中的黄衫少年也即北阴天王之子其所作所为颇有点像人世间的纨绔子弟,不过,他举止言谈虽然轻狂,却也不乏人情味,死乞白赖地做了雍家女婿,却也知道对其家庭有所补助,至于与雍氏女本人,更是感情颇深,乃至雍女以后回忆起来,还禁不住潸然落泪。而其捉弄前来驱治的道士、僧人,及戏耍雍氏女的上门夫婿将官之子的情节描写,则又显示出爱恶作剧的性格特点。总之,在北阴天王之子这位神仙的身上,除了一点超人的能力外,我们更多地看到的还是他的世俗性,与人们心目中那种令人敬畏的神仙形象截然不同。

在有关神仙的小说作品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女性神仙形象的描写。《广艳异编》中编入神仙类的作品有不少是有关神女或仙女的,像《巫山神女》、《北海神女》、《螺女》、《花蕊夫人》、《巫娥志》、《唐四娘侍女》、《沧州神女》、《孙娘娘》、《蓬莱宫娥》、《金匙志》、《西明夫人》这些小说作品中的主要形象都是女性,她们虽然都有着神或仙的名分,但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一点神仙的尊贵或威严,作品叙写了她们与世间普通男子的交往结合,而且在与男子的结合中这些女神仙往往都是采取主动进攻的姿态。如《沧州神女》写到,崑山人范清以事戍山东沧州卫,一日与同辈游城隍庙,见庙中夫人塑像甚美,心中暗想:能得到这样的女子为妻,自己客居外州也就不会感到孤单寂寞了。到了晚上,一女神自空而降,对范清说:知道你爱我、喜欢我,所以就前来相见,但我们之间不得涉及私情,在一起游玩就可以了。于是陪范清在广庭大圃中赏玩花木名鸟,又携范清到海上观龙。游毕留宿,说:“久得相随,情曷能遣!”于是与范清交结,“娇音艳质,不可名状”。后以范清对本官多有渎犯,神女为之“具酒以酬”;范清思家心切,但因戍守期间中途离开没有官凭不能成行,神女又为打理好一切,然后“两泣而别”。范清归家后遇赦,不复至沧州,从此再也没有神女的音信,最终也不知道她是何神[33]。在这篇故事中,神女只是因为男主人公范清在参拜神像时有了那么一点俗念,她便主动上门幽会;开始说是不得涉及私情,待游览完毕又说是“久得相随,情曷能遣”,并最终与范清交合。与人间女子相比,在男女关系上这位神女显然更加开放和浪漫。事后她为范清所做的一切,也显得很有人情味。

如果说《沧州神女》中的女神前去与范清幽会,是因为范清白天有了非分的异想,还有那么一点因头的话,那么《蓬莱宫娥》中朱姓男子的艳遇,则完全是仙女主动的了。故事写的是,嘉兴府治东石狮巷有朱姓者训蒙为业,其人“状貌虽陋而丰神自雅”。“隆庆春”,一日道经城南下,“花雨濛濛,柳风嫋嫋”,正迷去路之际,遇二女童,说是“奉主母命,邀先生过山”。朱某随行至崇山峻岭间,入一洞门,只见楼殿玲珑,金玉照耀。屏风后走出一仙娥,自称是蓬莱宫中人,欲与朱某了夙世之缘,且让朱“不烦骇问”。然后与朱促席畅饮,并自制《贺新郎》一词,命女童歌以侑觞。“酒阑夜静,娥荐枕席,曲尽鱼水之乐”。次日晨起,朱某担心父亲怪罪,说是要朝去暮来。仙娥不依,她很忧伤地对朱某说:灵境难逢,佳期易失。我因为与您夙缘未了,所以移洞府于人间,委仙姿于凡客。我正在考虑我们怎样才能长久在一起,您怎么却说要离开我呢?三天后,朱某再次恳求离去。仙娥无奈,于是在正殿设宴,铺陈饮馔,为朱饯行。酒席将撤时,仙娥取出一只锦轴,展于几案,写诗十绝以赠,然后各挥泪而别。朱某回家将事情始末告诉父亲。朱父起初以为是儿子少年放逸,迷宿花柳,假此言给自己掩饰。朱不得已,便拿出仙娥赠送的锦轴。朱父见其云章灿烂,确实非凡人手笔,怒气这才渐渐消失。时人听说此事,前来求看锦轴题诗者甚众。不久锦轴失去,人们最终也不知道这蓬莱宫娥是哪一路神仙[34]。这篇故事中的仙女竟然“移洞府于人间,委仙姿于凡客”,无缘无故地把朱某从半路劫去与其“曲尽鱼水之乐”,事后还不打算让朱某离开。她的行为一点也不顾及神仙的尊贵与威严,真是让人难以置信,难怪朱某的父亲怀疑儿子是迷宿花柳了。

《广艳异编》中的许多神女、仙女身上不仅看不到一点尊贵与威严,她们以主动的姿态与世间普通男子交往结合,而且有的神女或仙女的行为举止极其放纵,无比浪漫,绝非世间普通女子所可比拟。如《巫娥志》写到,蜀之眉州去城三十里有古庙一区,传为花蕊夫人费氏之祠。庙左有大姓钟声远者富而好礼,喜延名师。声远外甥谢琏来舅家就学,其人仪容秀整,风韵清高,周围的人都很喜欢他。钟家西塾后有一园,园内设楼台亭阁,十分幽雅,谢生寓息其间将近一月。一日自外面归来,忽然见到四位妙龄女郎,嬉戏于玩芳亭畔。谢生起初以为是诸表妹,上前施礼,原来却不是。询问其中一女,答是东邻花氏之女,久闻芳园胜丽,相携前来赏玩。谢生听说是邻居女子,也不以为怪。至夜将睡,忽闻窗棂轧轧作声,似是有人敲推。起来一看,原来是日间所见诸女之一。只见她闯然入户,向谢生施礼,“和颜悦色,款语低声”,说是“奴等蒲柳陋资,丹铅弱质,偶得一接于光范,陡然忽动其柔情,莫或自持,是不可忍。故冒禁而相就,遂犯礼以私奔,肃抱衾裯,愿荐枕席”。说完即邀生入寝,相与讲欢。事过之后又告诉谢生:来宵要分此乐与诸妹。自此姊妹四人“分侍帏房,周而复始”。后则“群女分番每夕二人侍寝”。谢生获此奇遇,“浓情娟意,眷恋日深;倚翠偎红,应酬不暇。但愿学鸳鸯之老,不欲听子规之啼”。将及月余,父母促谢生归娶。“诸女闻之,皆来就别,会宿书斋;生一一温存,式均其惠”。天将拂晓,四位女子与谢生殷殷话别,每人均以翠钿、银镯、耳珰相赠,并叮嘱其成亲之后再来相聚。生回家“燕尔既毕,家室宜然,然四女之思亦未尝置”。妻满月归宁,生孤枕独宿,忽梦与四女相见交会如常,四女分别为其作回风之舞,歌回风之曲,生醒来后具记其词。于是他又托以卒业为名,前往舅家。“诸女幸生再至,眷顾倍加于昔”。后谢生之舅钟声远知道了生共诸女之事,将其遣送回家。生抵家不到半载,以思女之故终得重疾,舅及谢生父母再三追问,方吐实情,且出所得诗及首饰等物,原来都是泥塑的。谢生于是偕舅访于园中,并无踪迹;然后来到花蕊夫人庙中,发现与谢生欢会交合的四位女子原来就是巫山神女之位上的四女神,所赠首饰与其身上缺失的饰物正相吻合[35]。在这篇故事中,四位神女身上不啻是使人看不到一点神仙的尊贵与威严,她们的所作所为甚至为普通世人所不齿。毫不顾及羞耻、主动投怀送抱不说,而且姊妹四人或“分侍帏房,周而复始”,或“分番每夕二人侍寝”,或同时与谢生“会宿书斋”,这种浪漫居然会发生神仙身上,真是令人难以想像,在以前描写神仙的作品中很少见到。这类作品集中地出现在吴大震的《广艳异编》中,或多或少反映出明中叶以后开放的社会风气。

除了神仙类的故事,《广艳异编》中还有许多关于鬼的传说也颇有特色。根据人类社会学及文化心理学的解释,人类有鬼魂之说,产生于蒙昧时代,最初是出于对生的意念的执著。由于先民们不愿相信自己及所亲之人翳然而灭,以为死亡之后还能继续存在,所以做出种种设想,“以生前的感觉推想死后况味”[36],于是将人世间的情状与故事移植到鬼魂世界里。所以各种鬼的传说实际上还是从不同的侧面曲折地反映了现实中的社会生活。

我们认为,历史上鬼的传说之所以盛行,除了人类社会学与文化心理学的解释之外,从文艺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还因为鬼故事有着特殊的审美功能,它能满足人们好奇的心理需要,能给读者或听众以强烈的心理震撼;而说鬼者既能自娱,又可娱人,由此便产生了许多有关鬼的故事与作品。所以现代作家李金发说:“那儿童时代听起鬼的故事来,又惊又爱的心情,已不复可得了,何等可惜啊!”[37]许钦文则说:“我总觉得人间实在是平淡的,人事缺少变化,关于鬼的故事才动听。无论是使得我害怕,使得我高兴,以及使得我深深忧愁的,大概都是鬼的故事……有了鬼,宇宙才神秘而富有意义。”[38]老舍说鬼故事“多数的是为造成一种恐怖,故意的供给一种人为的哆嗦,好使心中空洞的人有些一想就颤抖的东西——神经的冷水浴”[39],这话也主要是就其文艺审美功能而言的。《广艳异编》中一百多篇写鬼或与鬼有关的作品,与历史上鬼的传说一样,它们一方面从不同的侧面曲折地反映了现实中的社会生活,通过研究这些鬼故事,我们可以从中了解一点那一时代的社会相,了解一点当时社会的风俗与人情;另一方面,它们能满足人们的审美需要,给读者带来乐趣。

《广艳异编》里的鬼故事,不少都表现男女情缘的,其中有的是写夫妻之间的情缘。在这些故事里,一般都是夫妇中有一方因生病或其他原因而死去,他们在阴间撇不下另一方,于是重新来到他们曾经生活过的阳世,来到生前的丈夫或妻子身旁。当然,他们重来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其中有的是灵魂依附他人身体与丈夫重新聚首,陪伴丈夫度过剩余的岁月。如《鬼小娘》便是这样的故事。故事写的是,福州黄闾人刘监税子四九秀才娶郑明仲司业的孙女为妻。后来郑氏死了,将其葬于郑家先垄之旁。掩圹后,刘秀才邀请送葬的客人在庵中用餐。忽然一只大蝴蝶飞来,约有三寸多长,在刘秀才跟前盘旋飞舞,飞了十几圈也不肯离去。刘秀才觉得怪异,戏言道:莫非是我妻吗?倘阴间有知,当停在我掌上。刚说完,那蝶应声而下,停在刘秀才右手间将有一刻光景,然后飞去。蝴蝶在秀才掌内产下二卵,坐客争相起身观看。刘秀才恐怕失去,喊来家中一位养娘,交付与她收藏好。这时刘秀才想着亡妻,一边叹息不已,一边嘘唏哭泣。正凄惶间,一位婢女走进来,其行动举止、声音笑貌完全像郑氏。大家起初多以为是这婢女疯了;到了晚间回到家里,她竟走到郑氏房中,打开箱箧,取出冠裳服饰钗铒打扮起来,动作熟练,就好像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她的一样。她又用郑氏口吻数说其夫,说是自己不在时他哪件事做得不对,哪件事做得不对;某妾有何过,某仆有何失。所说的这些事,件件不虚。到夜深时她竟登刘秀才之床与其同睡,男欢女爱的动作与郑氏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第二天早上起来处理家事,而翻阅核对庄租簿书特别用力。亲属朋友都把她当作鬼小娘。小娘的父亲就是刘家的田仆,听说这件事,前来看望女儿。小娘见了不再以父礼相待,反而叫着名字骂他说:你去年欠谷若干斛,为何不还?然后还让别的仆人将其拿住鞭打。就这样,郑氏的魂魄依附在婢女身上,与刘秀才又一起生活了五年。五年后,刘秀才死了,她的魂魄才离去,刘家婢女则恢复了本来面貌[40]

《广艳异编》里表现夫妻情缘的鬼故事,除了像《鬼小娘》中的主人公这样在阴间撇不下丈夫而以魂魄依附他人身体伴其度过余生之外,还有的则是因丈夫经商或其他什么原因身处异乡不知其已死,于是便以原来的身份与之相会,再续未了之缘。如《七五姐》写到,房州人解三师招归州民施革为赘婿,革与妻七五姐感情甚好。新婚未久,丈人、丈母即派他外出经商。后来施革寄书信给三师,同时寓密信告诉其妻说:我在你家时每天都被你父亲母亲百端凌辱,况且现在经营不成功,如今浪迹汝宁府,一时回去不了。我知道你一人独处寂寞,但请你不要萌生改嫁之心。容我情况稍稍好一些,便回去娶你,接你出来。七五姐看完书信,掩面痛哭。即日起没有再吃一点东西,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如同得了痨病,后来就死了;而施革对妻子已经死亡一事则一无所知。两月以后,一天,施革正在遂宁旅舍休息,忽然看到妻子七五姐来了,他感到很吃惊,马上起身相迎,并叩问说:自房陵到这里有千里之遥,你一个单身弱质的女子,如何能够到达?七五姐回答说:只因接到你的书信之后,愁思成疾;父母不相怜惜,反行责骂。我已写好一张帖子放在卧室,假托已经投水,让他们切莫寻找。我这才脱身,一路行乞,受尽千辛万苦,两脚都磨破了,这才见到你啊!施革见其经行霜雪中,衣鞋破碎,心痛地抚摸着妻子大声痛哭,然后携手入房,饱以肉食,并给她添置衣服,于是一起就在那里居住下来。过了一段时间,施革手头有了些积蓄,打算与妻子一起回房州丈人家,七五姐坚决不同意,施革就带她回自己老家归州。第二年冬天,解三师邻人田某做客抵归州,见到七五姐,大吃一惊,说:七五姐已经死了三年了,怎么又活了?七五姐说:我骗父母说已投水而死,自己偷偷地来访施郎,并非真的死了。田某仍然十分疑惑,回去后把见到七五姐之事告诉解三师。三师不信,便将女儿灵柩火化了。次年,施革迁居荆南,解三师让儿子带书信去见他,想验证田某所言是否属实。三师之子见施革与妹妹情甚好洽,在那里住了几个月,便一起回房州。解家见女儿归来,非常高兴,大摆宴席招待众亲属。有位亲属私下里都对三师说:七五姐不幸夭逝,而且又焚化了;现在的这位恐怕是精魅假托,必将对你家不利,应该想想对付她的办法。三师心为所动,于是招来法师考治;法师所画灵官捉鬼符之类被尽行破解,七五姐还将法师数落羞辱一顿。后来有一次解氏全家到郊野游玩,家人把安葬七五姐之处指给她本人看,七五姐大笑着逃入山中,从此再也没见到过她[41]

《七五姐》中的女主人公从阴间重新来到阳世显然也是因为深爱自己丈夫,她见到丈夫诉说内心不如意的书信便愁思成疾,抑郁而死;为了弥补生前的缺憾,她不远千里、历尽千辛万苦去和丈夫团聚。七五姐的丈夫是幸运的,妻子虽然没有像《鬼小娘》中的女主人公那样重来后陪伴自己度过全部剩余的岁月,但也毕竟在一起度过了几年幸福的时光。而有些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仅在羁旅途中与爱妻见上一面,盘桓几日,便再度阴阳殊途,生死相隔,两相茫茫了。如《睢右卿》中男主人公的遭遇便是如此。故事略谓,海州钜平人睢右卿,父、祖均以农桑为业,而右卿独爱文学,作文赋诗为乡里称道。二十岁时娶同里房秀才女为妻。妻子不但容貌漂亮,而且十分贤惠。但是不久,却染疫疾而身亡。右卿深爱自己的妻子,对于爱妻的突然去世无法接受,每逢月夕花朝,总是要想起她。这年冬天,右卿与一仆人往郁州东山省亲。时近黄昏,人马困乏,前后数里皆荒无人烟,正在为夜里无有住处而发愁之际,发现道旁有一户人家,于是便前往借宿。只见门扉半掩,寂无人声;进抵中堂,也不闻烟火气,只有一小童在庭院井中汲水。右卿坐了很久,肚中感到饥肠辘辘,便从小童求食。小童入报未久,酒殽毕集。一少妇妆饰华美,敛容上前行礼,与右卿同席而坐。右卿感到很惊讶,仔细一看,原来却是亡妻。酒过数巡,少妇说:我与夫君相别累月,痛念时刻不曾忘怀。右卿凄惶之间,为妻子延请接待自己而高兴,恍惚如醉梦之中,完全忘却妻子已经亡故,于是与她“欢媟如平生”。饮酒完毕,两人携手上床就寝,更是“绻绻情通”;到了白天,仍旧沉迷在男欢女爱之中。就这样一连住了十天,右卿也不提离去之事。少妇忽然悲戚地对右卿说:我已别嫁人了,你不宜在此久住。右卿这才醒悟妻子已死,但还是与她情意绵绵,共被熟睡。等到醒来,发觉自己与仆人都卧在荒山野岭之中。右卿嗟叹惋惜不已,还乡后,为她修设水陆道场,以资冥路[42]

像上述这些关于鬼的作品,都是写妻子死后在阴间难以割舍夫妻之情,重新回到人世间的故事。尽管她们重来的时间有长短久暂之分,重来的方式也各不相同,但重来的原因却是共通的:都是因为爱,因为夫妻情缘。为了这爱,为了这夫妻情缘,她们不顾阴阳阻隔,她们可以死而复生。有的为了见到自己深爱的丈夫,不顾千里跋涉、风餐露宿之苦,甚至双脚磨破也在所不惜;有的为了能和丈夫在一起,还要提防世人乃至亲属的算计,要应对道士或是法师符咒的惩治;有的则在丈夫身陷困境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在丈夫身边。这些作品通过奇异的故事表现了爱力的强大,表现了夫妻情义的深厚。通过这些作品,我们还可以瞥见人类一些共通的悲哀与无奈,从中品尝到许多人生的况味。

《广艳异编》里有关男女情缘的鬼故事,除了写夫妻之情,更多的还是表现普通男女之间短暂的情缘。在这些作品里,男女双方一般都是因为某种偶然的因素而走到一起,他们的结合虽然短暂,但作品所表现的内容却非常丰富,其中流露出不少人生真实的心意。如《游会稽山记》,作品写到,天顺年间,有邹生名师孟,庆元县人,年二十一,丰姿貌美,博学多才,善会吟咏。素闻杭州有山水之胜、西湖之景,于是便携带着琴与书剑前往游览。一路上凡遇胜迹名山、琳宫梵宇,无不登临。又听人说起会稽山为天下第一奇观,于是策马往游。邹生被山上秀美的景色所吸引,下马步行,进不知止。顷刻间斜阳归岭,飞鸟争巢,不知不觉已近晡时,这时想在天黑前从原路返回已无可能。“正踟蹰间,忽然丛林之内灯烛荧煌,漏光盈户”。邹生猜想,可能为庄农所居,于是便循着光亮疾步而行,打算前往投宿。到了那里,却见门户巍峨,街衢整洁,苍松翠竹,交杂左右,原来是一大户人家。这时有一青衣童子自内而出,邹生上前说明来意。童子入报后出来,说是主母已经应允。邹生随童子步入中堂,只见一少年美人盛妆危坐,颜色如花;她见邹生进来,起身相迎。美人启唇致问,邹生如实说出自己的乡贯姓名。美人即呼侍妾设酒款待,并命二美姬手执檀香拍歌《天仙子》词一阕以侑酒。歌毕,邹生问美人姓名阀阅。美人皱眉蹙额,忧伤地说:“妾本姓花,名唤丽春,临安府人也。侨居于此二百余年。先夫赵禥,表字咸淳,与妾为夫妇十年而卒。妾今寡居,誓若有人能咏四季宫词者以称妾意,不论其门户高下即与成婚,杳无其人。不知先生能之乎?”邹生说:“但恐鄙陋,有污清听。”于是濡毫而吟,下笔立成四景宫词,不加点缀。美人说:“咏出宫词,若身处其地,真佳作也。妾今芳年无主,形影相吊;幸遇君子,才华出众,妾不违誓,愿托终身。君亦不可异心,妾身更无外慕。从兹偕老,共效于飞。”邹生起身致谢。“已而夜静酒阑,彼此忘怀,笑语欢谑,挨肩携手,淫情各炽。遂入室解衣就寝。云情雨意,两相欢合;口送丁香,极尽绸缪。”自此邹生与美人情好日密,将及一年。有一天美人忽然对邹生说:“你我今日灯前对酌,尽此之欢。”说完泪下如雨。邹生询问原因。美人说:“本欲与君共期偕老,不料上天降罚,祸起萧墙。今夕尽此一欢,明朝永别。君宜速避,不然祸且及君。”邹生继续追问到底发生何事,美人再也不肯说话,只是悲咽流泪不已。邹生用温柔的话语百般抚慰,美人情绪才渐渐得以安定,重新与他亲昵欢狎。美人长叹,吟诗一律,诗曰:“倚玉偎香甫一年,团圆却又不团圆。怎消此夜将离恨,难续前生未了缘。艳质罄成兰蕙土,风流尽化绮罗烟。谁知大数明朝尽,人定如何可胜天!”次日黎明,美人十万火急地催促邹生赶快离去。“生再三留意,不胜悲怆。行未数里,忽然玄云蔽空,若失白昼。生急避林中。少顷,雷雨交作,霹雳一声,火光遍天。已而云散雨收,生复往其处视之,则华屋美人,不知所在。只见旁边有一古墓,被雷所震,枯骨交加,骷髅震碎,中流鲜血。”邹生十分恐惧,急寻旧路,回至寓所,打听有关情况。得知宋代皇家陵寝俱在此山,宋度宗嫔妃花丽春之墓亦在此山之侧。邹生回忆美人所言,所谓其夫赵禥,表字咸淳,自己侨居于此二百余年,知道她就是宋度宗嫔妃花丽春的鬼魂。邹生急忙整理行装,回到庆元县,将奇遇告诉周围的人。他感念美人不同寻常的情意,不再婚娶。后修炼出家,各处游历,家业尽废,不知所终[43]

这篇作品描写了明代一位普通的读书人与南宋度宗嫔妃花丽春鬼魂之间短暂的情缘。花丽春这位美人的鬼魂在孤独寂寞中生活、等待了二百余年,终于因一次偶然的机缘遇上了称自己心意的男子,而作品的男主人公邹生则在困境中见到了这位颜色如花、风情万种、才思敏捷的美人,他们一见而相互倾慕钟情,因钟情而结合,并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幸福美好的时光。本打算相期偕老,但他们的结合却为上天所不容。在天将降罚而又无法逃脱的危急时刻,美人不忍心殃及自己的心上人,她忍受着生离死别的痛苦,让他赶快离开,愿意独自一人面对灾难。她把生的机会留给了心爱的男子,而自己最终被雷电所震,遭到毁灭。邹生则“感其异情”,也终生未娶。这篇作品故事情节虽然荒诞不经,但它所表现的男女之间的感情却相当感人,尤其是女鬼花丽春为了爱情而愿意独自面对灾难的牺牲精神,实在是可歌可泣。

在《广艳异编》中,有的表现人鬼短暂情缘的作品虽然不似《游会稽山记》那般惊心动魄,但平凡的艳遇,普通的结局,同样也能从中瞥见一些人生真实的情意。如《褚必明》:

镇江褚必明,医人也。少业举子弗偶,乃弃儒业医,学□□岐黄之精蕴,察药饵之君臣。远近迎接者络绎不绝,人皆称国手云。正统己巳,因视疾往远村,归抵中途,天色已暝。俄大雨如注,雷与电交作,风送雨声凄。必明甚怖,不能前进。俄见路旁一丛林蓊郁可依,疾趋避之。至则昂然一居所,且灯烛有光。必明见之,大喜过望。随扣其门,忽见一丫环秉烛而出,问曰:“客何来?”必明曰:“夜深迷路,且值暴雨,欲假宿耳!”丫环喏喏,引至中堂,入报。少顷,一女盛妆出迎,花容压西子,月貌赛姮娥,丰采动人,异香满室,年可十八九。接必明叙礼毕,坐分宾主,言词举止,悉中矩度。茶罢,女起问曰:“官人尊姓,阀阅何居?”必明揖曰:“仆本郡鄙人,以医为业。因远视疾,迷路至此,暂借贵宅一止宿,未审容否?”女即首肯之,既而泣下,曰:“妾早丧严君,鸳帏失偶,即今春秋十八矣。每因时而感叹,恒睹物以伤情。《诗》云:‘趯趯阜螽,喓喓草虫。’微物遇时,尚能感兴;矧人为万物之灵,反独守闺房而空老耶?妾之慨叹者殆此耳!”必明闻言大悟,乃徐言曰:“‘日月逝矣,岁不我与!’青春易逝,良晤难期;且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故《诗》咏《关雎》,《易》首《咸》、《恒》,河间女子非不足称,而《西厢》佳人尤企仰止耳!娘子年芳美貌,何患无配?倘不弃,鲰生敢效鱼目之混珠也。”女笑而谢曰:“诚良缘,事出天定,非人耳。”即携生手,共至寝榻。见壁中挂《采莲曲》一幅,曲乃女所自制者。生朗诵之,曲曰:“采莲朝下湖西曲,短袂轻裙□妆束。小红艇子驾双桡,荡破摇摇镜光绿。荷叶荷花照锦云,鸳鸯两两护波纹。荷钱却喜似侬钿,藕丝还爱似侬裙。湖头昨夜西风雨,沙嘴新添三尺水。翠倒红翻相向愁,波心半露青莲子。采莲复采莲,回舡正迎浪。不恶归去迟,只嫌明月上。明月团圆湖水秋,青光满面照人羞。郎家只隔湖南宅,咫尺横波日夜流。湖南复湖南,彼岸石头岩。欲上无由上,掩面空自惭。”阅诵既毕,深赞其妙。遂解衣就寝,极其欢美,彼此缱绻之私情,固有不待言者。久之,女复请曰:“与君一夕夫妻,犹胜百年姻眷。君他日过此,毋忘旧情可也。”生心疑其言。已而,闻鸡鸣声,女辞起衣;生复就睡梦中不觉。一张目,但见天色爽明,日光映体。亟起视之,乃袒卧于一荒冢间焉[44]

这篇故事讲述的是最普通不过的一起人鬼之间短暂的交往,作品中的女主人公不似《游会稽山记》中的女鬼花丽春那般有着显赫的身份,男女之间结合的整个过程也没有发生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其中同样蕴含着浓郁的人生意味。在作品中,男女主人公虽因偶然的机缘而相遇,而他们的结合却是有着共同的思想前提,即对于生命有着相同的感悟与理解。他们意识到,时光在无情地流逝,宇宙间的一切生物都有着对生命短暂的强烈自觉,而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更是应该在那神秘的敲门声来到之前,利用一切机缘去享受人生的乐趣,去体验男女情爱。所谓“微物遇时,尚能感兴;矧人为万物之灵,反独守闺房而空老”,所谓“青春易逝,良晤难期;且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字字句句都是他们对生命的感悟,都流露出他们对生命的强烈自觉。正是缘于对生命的感悟与自觉,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夜“极其欢美”的时光,并且认为这“一夕夫妻,犹胜百年姻眷”。这篇作品所表现的人生意味值得我们思索。另外,作品虽然是讲述关于鬼的故事,但它并不给人以恐怖的感觉,相反却能使人领略到一种审美的愉悦,这也是值得指出的。

《广艳异编》里的鬼故事,不只是表现男女情缘,现实生活中人类的各种复杂的情感,在这些作品中的鬼魂身上同样是应有尽有。如《田达诚》写到,卢陵贾人田达诚富于资财,且愿意接济帮助别人。他在新城刚建好住宅,夜里便有鬼前来叩门,说是自己在龙泉的房舍被暴雨冲毁,请求暂时寄居一段时间,待新房建好便离去。达诚于是腾出厅屋让鬼居住。鬼亦爱作诗,达诚经常与其倡和。一天,鬼又因其少子与樟树神之女结婚,向达诚借后堂一用。达诚便空出堂屋并用帐幔围住,还告诫家人不许偷看。三天后婚事完毕,鬼归还堂屋,并向田达诚说起办喜事时其家有年老婢女偷窥一事,达诚便鞭打这位婢女以向鬼表示歉意;没打几下,鬼又替她求情,说是只要让她知错就行,不必再打了。据这位婢女事后说,鬼结婚时宾客男女厨膳花烛与人间没什么两样。鬼在达诚家寄住了一年多,后来自己房子修好就搬走了。几年后,田达诚因事去了广东,很久没有回家,家人十分着急。鬼又来到达诚屋里,问是不是为主人不归而担心,说是自己可以替他们去探视。第二天鬼回来报信说:达诚现在阳子,一切很好,马上就要回来了。只是新近纳了一位小妾,达诚与她一起睡觉时,我烧了他们蚊帐的后幅,跟他们开了个小玩笑。说完大笑而去。不久达诚回家,家人问起在外时的情况,与鬼说的竟然一些不差[45]。这篇鬼故事反映的实际是人们之间的友谊与信任,其中关于鬼的人情味,鬼的风趣的性格,都表现得极有情致。

与人世间一样,在鬼魂的世界里,不仅有友谊、信任,也有恩怨、情仇。如《王秋英》一篇写到,嘉靖年间,福清诸生韩梦云开馆授徒,日间掩埋了路旁的一具遗骸。晚上有一女子前来,自称王秋英,二百年前因不满强寇污辱投崖身死而暴尸旷野。为感谢韩生埋其遗骨,愿申伉俪之私,并产下一子。由于事情过于神奇,“里人求观者如堵”。为免遭物议,秋英携子前往故乡湘阴,让富室黄朱桥领去抚养成人。万历壬午,秋英以书招梦云入楚与儿鹤算相认。此时儿已婚配,不能随父还乡;而秋英则陪梦云回到福建。后因福建士大夫及当道诸公前往问卜求诗者踵接,秋英担心答之则“事涉漏泄”,不答又可能会给梦云招来祸端,于是便对梦云称说两人尘缘已尽,挥泪而别,从此不再出现[46]。这篇故事便是因鬼魂报恩而引起。在《广艳异编》中,关于鬼魂复仇的故事则更多。在这些故事里,大多是鬼魂生前属弱势群体,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而无从报复,死后便化为厉鬼前来寻仇。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一般以生前是被拋弃或被虐待致死的女性居多,这也从特定的角度反映了封建社会妇女悲惨不幸的命运。如《张生》一篇写到,有位年轻的公子叫张余庆,与他家老仆王某的女儿从小嬉戏相得,十分要好。张生十四岁就开始与十三岁的王女发生性关系,并且对王女说:等我以后做了官,就以你为次夫人。他们就这样一直保持来往。女孩到了十六岁,忽然怀了孕,将要生产;其父不知所怀为何人种,一怒之下命令女儿自缢。女孩悲伤地哭喊救命,而张余庆竟然不站出来为她辩白。女孩只得上吊而死。焚其尸时,看到惨死腹中的胎儿,人们都扼腕叹息。自此以后,张余庆经常看到王女绿衣红裳于清静无人时现形。等到张余庆即将娶亲,只见此女又前来祝贺,说:大少爷快要成亲了吧?我将会赠给你一只大白羊。成婚后三四十天光景,有一天张余庆睡觉时从枕头下扶出一条手臂,以为是妻子的,问妻而妻却不知。余庆心里清楚是王女所为,但不敢说明。此后余庆于密室独处时常见她来,不过还没有到与其淫乱的地步。后来余庆病倒,王女每次总是盛装打扮而来,来了就上床强求交合,余庆无法拒绝。于是家里为余庆请来一位道长,教以修炼之术。道长睡在余庆床对面,半夜里听到余庆梦中作吚嚘声,揭开被子一看,席子上遗精一大片。道长再三追问原因,余庆把以前与王女的一段孽缘告诉了他。道长生气说:你误了我的事。本来按照我的方法调理三个月一定会见效,谁知你有这等事!于是向空中祝祷:如果张生与小娘子夙缘未断,其阳寿当终,你今天晚上就再来;如果他不当夭亡,你就饶了他,怎么样?这天晚上,张余庆又见此女前来力求欢好,坐以挥之,三天晚上没有就枕,十五天后就死了,年仅二十九岁[47]。这篇故事中的女鬼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段,报复了生前使她怀孕却又不敢承担责任的男人。《广艳异编》里像这类鬼魂寻仇的故事还很多,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广艳异编》里的鬼故事反映社会生活是多方面的,人类社会中所可能发生的故事,乃至人们所关心的各种社会热点问题与社会弊端,也都以某种曲折的方式出现在《广艳异编》的鬼魂世界里。譬如科举考试,自唐代以后便成为人们社会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而科举考试中的徇私舞弊行为也是屡禁不绝的。《广艳异编》里的鬼故事就有关于科举中徇私舞弊的描写。如《李俊》一篇写到,士人李俊连举进士不第,这一年他又参加了考试,故人国子祭酒包佶答应替他到主考官那里走走门路援成这件事。放榜前一日,李俊去包佶那里打探消息。他起得太早,当时五更刚过,里门尚未开启。李俊就在旁边的卖糕店里等候。这时他看到一位外郡邮差打扮的人坐在自己旁边,脸上“颇有欲糕之色”,于是买了几片糕给他吃。吃完以后,那人告诉李俊,说自己是送进士名单的冥吏,并拿出名单让李俊看看自己的名字是否在上面。李俊发现名单上并无自己姓名,便伤心痛哭,说是自己苦心笔砚二十余年,参加考试以来也有十年了,如今还是榜上无名,难道自己这一辈子真的就不能成功么?冥吏告诉他:你成名当在十三年之后,到那时你禄位很重;如果现在想成名也可以,只是将来仕途不顺,另外,就是要行少许贿赂。如果同意,可以将名单上同姓者换上你的名字。李俊问要多少钱,冥吏说要阴钱三万贯;并且反复强调,自己是因为感谢李俊替自己买糕才诚心告诉李俊这些的,那行贿的钱也并非自己敢收取,而是要上交给主管文书的官吏。李俊答应愿意出钱,冥吏说是明天午时送到就可以了。说完就拿出笔让李俊自己在进士名单上改换姓名。李俊先是准备将名单上一名叫李夷简的换作自己;冥吏说,此人权位太重,不能动他。后来李俊根据冥吏暗示便将榜上一个叫李温的“温”字揩去,注上“俊”字。第二天进士榜出,李俊的名字果然出现在先前冥吏名单中李温所在之处。这天午时,由于跟随登第的进士们一起参拜谢恩,李俊没顾得上赴冥吏之约;傍晚回家,在路上遇见他。冥吏哭着转过身把背给李俊看,说:我为您所误,挨打了。主管文书的官吏要举发追查这件事。李俊大吃一惊,赶忙道歉,问如何处置。冥吏说:来日午时送五万缗,也可免于追查之厄。李俊答应了。到了第二天午时他焚了五万缗阴钱,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冥吏[48]。这篇鬼故事揭露了科举考试中贿赂公行、以钱买官的内幕。只要用钱贿赂主管文书的官吏,便可以暗中调包,将没有权势背景的中选者姓名换成行贿者;贿赂的金钱没有准时交纳,受贿者便要举发追查;若要免于此厄,买官者则须交更多的钱。科举考试成了钱权交易,成了某些官吏敛财的门径。鬼魂世界如此,人世间也没什么两样。

朱自清说:“我们照自己的样子创出了鬼,正如宗教家的上帝照他自己的样子创出了人一般。鬼是人的化身,人的影子。”[49]周作人说:“我不信人死为鬼,却相信鬼后有人,我不懂什么是二气之良能,但鬼为生人喜惧愿望之投影则当不谬也。”[50]的确,是人将自己的喜惧之情移植到鬼魂身上,按照现实生活的图景创造了鬼魂世界。我们从《广艳异编》的这些鬼故事里,可以看到人们关心的某些社会问题,可以体味到现实社会生活中人们各种复杂的情感,可以领略到人生的各种意趣,品尝到各种人生况味。并且,由于作者说鬼比说人少了一些顾忌与拘束,因而反映社会问题的笔触更直接,更尖锐;所表现的人类情感也更真实,更富于激情。所以,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还可以从这些描写鬼的作品里看到很多在描写人的作品中不易见到的人类真实的心意。当然,作者为了满足人们喜好奇异事物的审美需求,或是为了给人以“神经的冷水浴”,使读者受到强烈的心理震撼,有的作品情节过于恐怖和血腥,有很大的消极作用,这也是必须指出的。

除了神仙与鬼魂,《广艳异编》里还有不少作品是描写妖怪与精灵的。

妖怪现象的产生和发展有着极其复杂的原因。日本学者井上圆了氏曾著《妖怪学》一书[51],从历史、心理、哲学、生物学等多方面、多角度讨论了“妖怪”现象。他将妖怪分为“物理的迷误”与“心理的迷误”两大类[52]。认为妖怪起源于“人智渐进”的“想像时代”,是人类智力和科学尚不完全发达时期对于怪异、反常的事物与现象“勉为之究其原因与释解”的结果[53]。但是到了后来,妖怪之说的流行,固然也“大有关于人智之程度”[54],但更多的原因则是“由人故意作为而生出妖怪之义”[55]。而人为的妖怪首先与人类“自然的本性”之一“惊情”有关。——因为人们都有喜好惊愕、新奇、变化之情,不愿意看到世界“永以同一状态继续者”,而新奇、变化、“反我豫想而起”能引起惊愕之情的事物与现象,则能使人感动,能给人带来愉悦和乐趣[56]。妖怪为异常变态之事物,有关妖怪的谈话能满足人们崇尚新奇、变化的心理需要,于是便生出许多人为的妖怪来。他说:“然以人有好新奇变化之情,知妖怪之可惊怖,而又有好之者,以是世人于普通之谈话,不如妖怪谈话之可喜,有非妖怪事而敷衍增饰以假装妖怪之倾向。且人者,生来有多少辩护妖怪之癖,由他人传闻之妖怪,而更语于他人,则自立于辩护者之位置,务望完全其事而若可信:全依人好新奇变化之情而假抅妖怪事实。凡民间怪谈颇多,皆因此情而起也。”[57]井上圆了氏还列举了许多日本人喜欢奇异事物的例子。其实,不仅日本人喜爱乐见奇异的事物与现象,中国人同样如此,鲁迅便曾说过,“中国人又很有些奇形怪状、鬼鬼祟祟的脾气,爱看古树放光比大麦开花的多”[58]

喜爱见闻新奇、变异的事物与现象是妖怪之说流行的心理基础,也是关于妖怪的文学作品创作的前提,因为文学作品就是为了满足人们精神需要而产生的。吴大震在《广艳异编》的《自序》里便曾说过,他或从历代珍藏的秘籍中发掘资料,或将才思敏捷的朋友们在顷刻间讲述的奇闻异说记载下来,目的就是要为清谈增添光彩,使人读后开颜欢笑[59]。这当然也包括这些描写妖怪的小说作品。

《广艳异编》中关于妖怪的作品许多都是表现动物、植物乃至器具等有生命或无生命物体的精魅与人之间的感情纠葛。一般来说,都是这些有生命或无生命的物体幻化成美丽的少女或英俊的少男,放出种种媚态与手段,诱惑勾引一些涉世未深、青春活力正在奔腾的年轻异性。其中有妖柳与“美丰姿,尚诙谑”、“慨然有超天下志而功名事不足系齿”的书生之间的“李下私嫌”、“桑间密约”[60];有芦花、蓼花的精灵在“夜月一滩霜皎皎,西风两岸雪漫漫”的自然美景中与正在行旅中的士人赓歌、调情[61];有寺院中的敝帚变作风姿绰约的佳丽,与精力旺盛的年轻僧人“渐相调谑间竟成云雨”[62];有家里使用多年的砧杵化为“体态轻盈、面莹寒玉”的女郎,深夜叩门为青灯下忘倦苦读的儒生侍寝[63];有鸳鸯、白鸥变成“容色绝美,衣裳甚腴”的女子,在“一湖烟水绿如罗”的洞庭湖上与纵舟游览的江湖逸士偷期[64];有羊化妇人“诱诸男子与淫,不避形迹”[65];有猕猴化为赤身小儿强行与美丽的少妇交合[66]。此外,还有老桂、杨树、百合草、长蛇、白鱼、鸡、猪、犬、马、老鼠、老虎乃至蚯蚓、蛴螬、蜜蜂、蚱蜢、蝙蝠这些植物、动物的精灵,也都幻化成美女或贞男,主动向年轻的异性发动进攻[67]。当然,与人发生感情纠葛最多的精魅还是狐妖。

狐是中国古代传说中最具神奇色彩的动物:它能化作人形,与人交往;尤其喜欢变作妖冶的女性,专门勾引那些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年,以摄取阳精,帮助自己修炼成仙。早在《诗经·卫风》里,狐便有了“妖媚之兽”的意思[68];至于狐化人形与男子交往,据我们所知,最早见于记载的可能是北魏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其中写到:“有挽歌孙岩,娶妻三年,不脱衣而卧。伺其睡,阴解其衣,有毛长三尺,似野狐尾。岩惧而出之。妻临去,将刀截岩发而走。邻人逐之,变成一狐,追之不得。其后京邑被截发者,一百三十余人。初变为妇人,衣服靓妆,见于道路,人见而悦近之,皆被截发。当时有妇人着彩衣者,人皆指为狐魅。”[69]此后历代传奇小说作品关于狐妖、狐精的描写便成了一个重要方面的内容。

《广艳异编》从各个方面描写了狐与人的感情纠葛,全方位地刻画了狐的性格与形象。狐是一种极聪明的动物,在与人的交往中往往善于利用人性的特点与弱点,使出各种手段,乘虚而入,而达到与人交合的目的。如《周成》一篇写到:“长洲马文耀坐监南京,寓柏林寺。其仆周成新娶乍别,颇怀伫想。一夕,见白衣美人呼成名于窗外,云:‘我苏州人,随夫运粮至京,夫死,欲附女同归,幸容一宿。’成不应而去。次夕复至云:‘欲与女结好,可乎?’成答曰:‘娘子美好如观音,我曹仆隶,岂有福消受?’美人曰:‘女虽云云,我心甚爱悦也!’成许诺。妇从窗棂中入,白光烨然,袒其胸而合焉。会讫趋去,自是无夕不来。”[70]这篇故事中的妖狐是利用男主人公新婚初别、想念妻子的机会,钻了空子,达到了目的。又如《谷亭狐》一篇写到,弘治年间,杭州卫有漕船自京师返航至山东时,因冬天河冻,停舟于谷亭镇八里湾。一天傍晚,有位容貌与衣着打扮都十分妖冶的妇女呼唤为首的年轻士兵,请求寄宿。那士兵开始拒绝了,但妇女不肯离去。天色越来越暗,妇人的请求也越来越急切,言辞十分哀婉,那士兵不知不觉间答应下来,于是便留她歇宿。士兵的卧处与妇女仅一板之隔,半夜里妇女喊肚子痛,声音娇啼婉转。“兵闻之心动,乃自起煎姜汤与饮,稍逼就之。妇殊不羞拒,兵遂与狎,绸缪倾倒,良以为奇遇也”[71]。在这篇故事中,狐妖主动引诱,年轻士兵开始不为所动,但禁不住她百般纠缠挑逗,后来终于受情欲的驱使,中了圈套。

狐与人交往,虽然其目的是为了采补,但她们并非一味地损人利己,有时候狐妖也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乃至要为被伤害的男子做点什么,以弥补自己的过错。如《蒋生》中的女主人公便是这样一个颇有人情味的狐妖。故事略谓,天顺甲申岁,浙人蒋常年十九,与年已五十的卢金往来湖湘间贩卖货物。一日船抵汉阳,住在客店。店东马姓有一女,美姿容,勤女工,蒋生见之心动。夜里正当蒋生满腹心事独自对月朗吟之际,一女前来,称自己便是“日间对窗下之女”,说是“适见阁下有顾盼意,是以背父母私就君子”。其后此女夜夜皆来幽会。害得蒋生渐无精采,茶饭减进;服药求神,一无应验。同伴卢金知蒋生中了邪,便以粗布裹芝麻让其在女子前来赴约时赠给她。蒋生依计而行。第二天一早,循着撒漏下的芝麻来到大别山后一石洞边,发现一只人首畜身的狐狸正在酣睡。蒋生知与自己约会的女子即是她,便将其数落一通。狐狸感到很惭愧,回洞中取来三束仙草交给蒋生。让他将第一束草煎汤自洗,医好自己的病;将第二束仙草撒在马家屋上,让马小姐身生癞风,“人不堪近,医不能救”,然后前去求婚;将第三束草煎水治好马小姐的恶疮,与其白头偕老。并说自己与蒋生“共枕席十三余月乃宿缘不偶,然夫妻情意不可相忘。言讫,泣下如雨”。蒋生依言而行,果然病愈,并娶得马小姐为妻[72]。这篇故事中的妖狐开始虽然以欺骗的手段勾引了蒋生,但最后还是报答了他,不仅为他治好了病,又助其娶得心仪的女子,也算是一个颇通人性的狐狸了。

《广艳异编》中有的狐妖不啻是颇通人性,而且与所交往的男子一往情深,在其家时为其生儿育女,且在经济上时有所助;被迫离开后仍为其家事牵肠挂肚。如《张千户》:

张千户昌者,京师人,贫而未娶。见一金珠美媛,出入其阾尼舍,心艳其美且富,随而聸之不舍。至无人处,美人曰:“君爱我耶?夜将访子于家。”张大喜曰:“谨煮茗以待,卿勿失信。”美人流目而去。至夜果到,灯月交映,容光转妍,如玉树之在琼林也。美人四顾荒凉,乃曰:“君窘若此乎?”出银壹两,曰:“给君。今夕后当时有所助。”张喜过望,市酒肴饮谑,留而合焉。美人性柔淑,言词泠然,张一旦得之,魂梦宁适。年余,生一子。三岁,张偶出行至东角头,一老媪卖药者目之曰:“子有败气,其妖物所緾缚乎?”张诋曰:“妄言!”媪曰:“君勿怒也。今夕俟贤壸酣眠以红烛之,无尾则人,有尾乃玄丘之精灵也,不可不早屏弃。”千户曰:“诺。”其夜请美人先睡,俟其鼾,燃烛揭被,果见尻上尾随。美人跃起,曰:“君信谁言袭我?”张曰:“吾戏耳,不足计!”美人整容愀然曰:“吾不可留矣。”揽衣欲去。张执手泣曰:“吾不以此介意,卿忍舍我?”美人曰:“丑形既彰,君虽不以为意,妾诚自愧。此去保定城中有大姓王氏,则妾之所托身者。君于明年灯夕以表兄见,当有百金之赠。”抚其儿曰:“善视我儿,亦朝廷一武官也。”言讫,握手哽咽,抱持而泣,分袂犹回首再三,若恋恋不忍舍。张号恸几绝,思慕之极,寝食皆忘。明年春,乘驴而访。果有王姓者,门堂深奥,积日不能通。至元夕,有人应门,使小僮呼郎君,则美人也。引入,白其夫曰:“此妾之表兄也。久不见,今偶邂逅于门。”主人大喜,盛筵款之。美人密赠百金,曰:“君勿自苦,以此娶妇。”张誓不再娶,相与握手下泪。遂辞归,音问终绝。其子长,貌美才高,从袭父官[73]

在这篇故事中,妖狐不仅容颜美丽,而且性情柔淑,她不嫌弃张千户家境“荒凉”窘迫而嫁给他,并在经济上时有所助。张千户“一旦得之,魂梦宁适”,甚至知道其为异类也不介意。离别时的难舍难分,足见平日感情之深。离开之后,妖狐仍旧记挂着张千户:秘密赠以百金,让他不要苦了自己,希望他用所赠金钱再娶一房媳妇。妖狐对所交往男子的感情真是感人至深。

以上这些关于妖怪的小说作品,无论是描写狐魅抑或其他动植物及无生命物体的精灵,除了如我们前面所指出的,能满足人们崇尚新奇、变化的心理需要,可以给受众带来刺激、震撼之后的心理愉悦之外,它们还在某种程度上暴露了人们内心的隐秘世界,曲折地反映了人们心灵深处的追求与梦想。试想,当有人在惶恐不安的旅途上或杳无人烟的深山野林中,一旦遇上完美无缺、人世难得一见的美人与他唱和、调情,她将给这位旅行者或探险者带来多少心灵的慰藉;当年轻的儒生在青灯下强迫自己苦读着那些味同嚼蜡的儒家经典,突然有婀娜多姿的妙龄女郎前来伴读、侍寝,这又该给他枯燥乏味的生活增添几多情趣;当长期在外服役的士兵于天寒地冻中有容颜与衣着打扮都十分妖冶的妇女主动求宿,当深山古庙中忍受着性饥渴煎熬的青年僧人有风姿绰约的佳丽前来与他“调谑”、“云雨”,当“新娶乍别,颇怀伫想”的小仆人遇上“美好如观音”的娘子与他“袒其胸而合”,当精力旺盛的年轻商贾于逆旅中有人投怀送抱且助其娶得心仪的美人,这又是何等的赏心乐事。而对于那些家境荒凉窘迫、年龄老大还是一鳏夫的人们来说,有美艳动人、性情柔淑的女子成为伴侣,不仅为他们生儿育女,还能在经济上给予帮助,这也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至于有的精魅能助所交往的男子获得使君赏识得以赴选,并获赠绢千匹[74];有的能帮助男子获得高官[75]——这些男子不仅能得到浪漫的艳遇,而且获得巨额财富与仕途的发展,这又是更高一级的欲求了。

《广艳异编》中这些描写人与妖怪精灵交往结合的作品不仅暴露了各种不同处境中人们内心的隐秘世界,曲折地反映了人们心灵深处的追求与梦想,我们还能在作品中直接聆听到人性的真情呼唤,触摸到真实的人生情怀。如《阮文雄》一篇是写琴、瑟、琵琶的精灵与人交往结合的故事,当“家积饶裕,性恢廓,躭嗜山水佳趣”的男主人公与精灵们幻化的三位美人“谐衾枕欢笑,周且复始,情觉倍浓”时,其中一位美人这样对男主人公说:

守媒妁之六礼而许字者,人之道也;保太和之元气而待时者,物之情也。妾辈非山鸡野鹜之能驯,路柳墙花之可折。盖因时感兴,物既能然;睹景伤情,人奚免此!故宁违三尺之法,以恣六欲之私。君倘不嫌噬肤之易合而守金柅之至坚,毋鄙缓缓之态,得遂源源而来,则妾辈夕死可矣[76]

所谓“因时感兴,物既能然;睹景伤情,人奚免此”,这与前文提到的那位女鬼所说的“微物遇时,尚能感兴;矧人为万物之灵,反独守闺房而空老”一样[77],言语的底蕴同样是对于生命短暂的强烈自觉。正是因为意识到流光飞驶、韶华易逝,所以她“宁违三尺之法,以恣六欲之私”——要冲破一切清规戒律的束缚,自由地把握现实世界,尽情地享受生命。并且认为,男主人公倘能理解她们行为的真谛,死亦无憾。这些话虽然是出自妖精之口,但谁又保准它不是作者内心的真情表白呢!

在《广艳异编》中,作品假托妖怪之口表达真实的人生情怀是一种常见现象。如《妖柳传》是一篇描写柳树精与人结合故事的,当这位柳树的精灵在会稽山下与“美丰姿,尚诙谑,涉山水而怡情,侣花酒以适意”的男主人公邂逅交接之前,互相之间有一场相当长的关于功名富贵与人生问题的讨论。其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生曰:“世之急功名者何限,而子独以忤众者愿我,何也?”妖曰:“妾非愿君,欲悟君耳,正以此辈为可鄙也!垂涎富贵者不啻望梅之(止)渴,妄想功名者孰无松萝之思?攘攘营营,争枝匝树,虽忙逐槐尘而不惜祸,甘桃实而莫知彼,将谓可根深蒂固也。岂知桑榆之景易穷,草头之露易涸;华茂未几,枯槁随至;方将宴笑堂中,而长夜之室人已为我筑矣!悲思此景,愿将何属乎?”生曰:“人孰无死也,必欲高洁以逃之,不几于固耶?”妖曰:“死固难免,但当值此死耳!苟徒朝求井上之李,暮拔园中之葵,劳苦迎合,驱驰世途,忧愤迭兴,惊疑靡一,遑遑然无俄顷之舒眉坦腹,人而至此,纵庙柏成龙,雷阳感竹,终无益也,而况未必得此者乎?若夫托赤松以遨游,隐橘中以行乐,餐菊英,纫兰佩,逍遥乎坞之北、溪之南,与木石通情、猿鹤同梦,虽片月浮云不足以喻其闲,飞花流水莫能以状其适,天地至□,斯人又□历焉,诚所谓时可当日而日可犹年者,亦将与恒人论岁月乎!以此评死,果孰值而孰负耶?”[78]

看来这位妖精是一位隐逸者之流,她对于功名富贵的看法尽管其中流露出一些消极避世的思想,但她指出垂涎富贵、妄想功名者“劳苦迎合,驱驰世途,忧愤迭兴,惊疑靡一,遑遑然无俄顷之舒眉坦腹”——在追求功名富贵的过程中丧失了自尊与自我,却是不争的事实;她追求自由、舒放、适意的生活态度,也是值得人们深思的。

《广艳异编》中关于妖怪的作品不都是表现男女之情,有的则可能是以当时社会某些风尚为背景,折射出当时社会的时情世态。如《大士诛邪记》写到,洪武年间,盐官邑会骸山有一老道,“不事生业,而日常醉歌于市间。歌毕长舞,或跳水,或缘枝,宛转盘旋,惊鱼飞燕莫能过”;“又且知书善咏,尝与登游文士相赓歌”。“山居熟识者虽以道人呼之,而心甚疑议,然卒莫能根究其实”。离山里许有大姓仇氏,夫妻四十无嗣,乃刻慈悲大士像供礼于家。三年后育得一女,取名夜珠。夜珠端慧多能,工容兼妙,父母望之甚重,年十九尚待字闺中。老道登门求娶,被仇氏夫妇逐出门外。过了两日,老道化作巨蝶将夜珠诱至后园,然后将她摄至山洞中逼婚,夜珠抵死不从。时洞中有二十多人面猴形的小妖,还有一批被摄来的美妇闺鬟。老道善异术,能将田间稻花化作满锅米饭,又能变水为酒,“或天雨不出,则剪纸为戏,有蝶者、凤者、犬者、燕者、狐狸者、猿猱蛇鼠者,嘱之使去,往某家取某物,来则时刻即至,用后复使还之”。夜珠遭摄之后,其父母日夜在大士像前哭祷。忽然有一天会骸山上竖起一根幡竿,竿顶挂着一物。“好事者航梯而至其所”,但见妇女十余人如醉迷之状,老猴数十皆身首异处,而竿上之物则是老道的骷髅。原来这是观音大士显灵,诛灭了妖怪。受害者及其家属因悟仇氏夫妇感神之诚,皆来拜谢,并协资于山顶为大士建庙,“奉像其中,香火不绝”[79]。这篇故事一方面可能是影射当时某些道士以术骗人、淫人妻女的事实,一方面则反映了人们对佛教的崇拜信仰。换言之,它是通过奇异的故事表现了当时社会道佛二教在人们心目中不同的地位和影响。

周作人说得好,“传奇文学尽有他的许多缺点,但是跳出因袭轨范、自由的采用任何奇异的材料,以能达到所欲得的效力为其目的,这却不能不说是一个大的改革,文艺进化上的一块显著的里程碑。”[80]《广艳异编》中这些关于神仙鬼怪的作品正是通过奇异的材料表达了正常情况下无法表达的人类的真实情感,表现了人性真实性的一些侧面,反映了社会生活中人们关心的热点问题及某些时情世态,从这一点来说,它的确是很有意义的。

三、人生奇遇与珍宝的传说

《广艳异编》中还有不少作品描写了人生奇遇与珍宝的传说。其中有不少主人公的身份是商人。

明中叶以后,由于政府对商业的控制已不像明初那样严厉,很多法规有所松动,从商的人数逐渐增多;在商人的强烈要求下,“海禁”也有限地得到开放,为了获得财富,许多沿海地区的商人便冒险到海外从事贸易。《广艳异编》中有一些作品便涉及商人从事海外贸易的内容,它们描写了商人的海外奇遇,反映了商人们暴富发家的梦想。如《奇宝》:

有人下洋遭溺,附一篷席不死三昼夜,泊一岛间。乃蒲伏而登,得木上大果,如梨而芋味,食之一二日,颇觉有力。夜宿大树下,闻树根有物沿依而上,其声玲珑可听,至颠而止;五更,复自树颠而下。不知何物。乃以手扪之,惊而逸去。嗅其掌,香甚,以为必香物也。乃伺其升树,解衣铺地,至明,遂不能去,凡得片脑斗许。自是每夜牧之,约十余石。乃日坐水次,望见海过,大呼求救,遂赍片脑以归。分予舟人十之一,犹成巨富。

又有浙人下番,以货物不合时,疾疢遗失,尽倾其本。叹息欲死于海,同行慰勉再三,乃始登舟。见水濒朽木一块,大如钵,取而嗅之颇香,以为必香木也,漫取以枕首。抵家,对妻子饮泣。遂再求物力,将为明年图。一日,邻家秽气逆鼻,呼妻以朽木爇之,则烟中结作七鹭鸶,飞之至数丈乃散,大以为奇,而始珍之。未几,宪宗皇帝命使之求奇香,有不次之赏。其人以献,授锦衣百户,赐金百两。识者谓沉香,顿水次,七鹭鸶日夕饮宿其旁。积久,精神翚入,因而结成形云[81]

在本篇这两个故事中,第一个故事是写商人到海外经商遇险,漂泊至某海上荒岛,结果却意外地获得宝物,就此成为巨富,连救他的舟人也跟着沾光发了财;第二个故事写商人出海经商折了本钱,结果因为偶然拾得宝贝,不仅获得数量不菲的金钱,还得到了官职。作品通过商人在海外奇异的经历和遭遇,一方面反映了从事海外贸易的艰辛与不易,另一方面则寓托着商人希望暴富发家的梦想。

商人与珍宝的故事不仅发生在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身上,内地从事一般贸易的商人有时也能在民间觅得稀世珍宝,获得意外之财:

崑山田姥家相传一簸箕,大如五斗盎,日以播米,轻而质坚,如牛皮然,而有耳目形,罔知何物也。一日,有商人过而见之,欲买以银一星。姥不可,曰:“此吾家传六七世,不忍弃之。”商人乃酬米一石,姥遂予之。商人熟玩,以为蝦蟆壳,然亦不知其何用。至陕西秦王府求售。秦王大惊,即许银千两。商不意如此,益索其价,乃至五千金方足。秦王笑曰:“蛮子,尔虽得吾厚价,知其何宝乎?”叩头谢曰:“不知。”王曰:“此壳能圆珍珠之凹凸不正者,一经壳中滚之,则其形圆如芡粒。此不世之奇宝也,尔何从得之?”商乃具告以姥家物,而服王之神观也[82]

在这篇故事中,商人以一石米换来的宝贝,最后竟然售得五千金,天下居然有如此的美事!这位商人的遇合看来一点也不比那两位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逊色。从这篇故事中,我们还领教了商人在商品交易过程中灵敏的嗅觉以及讨价还价的本领——他起初并不知道崑山田姥家这只类似蝦蟆壳的簸箕有何用,只是凭着商人灵敏的嗅觉买下了它;待到陕西秦王府求售时,想不到秦王一出手就是一千两银子,他马上意识到这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宝物,于是“益索其价”,最后竟然要价“至五千金方足”。这位商人灵敏的嗅觉及讨价还价的本领真是让人叹服。

在《广艳异编》中,还有许多有关商人的奇遇与珍宝的传说,其故事不是发生在明代,而是作者从前人那里迻录过来的。如《聚宝竹》,故事写的是温州巨商张愿,世为海贾。一次因涉大洋,遭遇台风,其船为风所漂。五六日后,抵一山,只见“修竹戛云,弥望极目”。乃登山砍了十根竹子,拟为篙棹之用。后得仙翁指点,得以善还,然十根竹子已杂用其九,只有一竹尚存。抵岸,有倭客及崑仑奴争欲求买,最终以五千缗被崑仑奴买去。张愿事后从买者口中得知,原来这是宝伽山聚宝竹,“每立竿于巨浸中,则诸宝不采而聚”,买者“毕世舡游,视鲸波滔天如平地,但知其名,未尝获睹”,如今一旦得之,即使索价累千万,亦所不惜[83]。这篇故事源自《夷坚志》中的《海山异竹》[84],同样是写商人的海外奇遇,也同样寓托着商人暴富发家的梦想。

《广艳异编》中源自前朝的有关珍宝的传说,也有主人公身份不是商人的,其中有的是没落的贵族,有的是在职的政府官员,有的是士人,有的是普通市民,有的是打鱼人。如《宝母》一篇写了这样一件事:魏生本以勋戚历任王宫,家财累万;因结交不轨之徒,“由是穷匮,为士旅所摈”。后带着妻儿到岭南躲避战乱,历经数年乘舟返乡,行至处州地界,因遇暴雨登岸稍事歇息,忽于石涧沙碛中发现一石片,状如瓮片,又像是石头,颜色半青半赤。魏生觉得很好玩,便随手带回去,准备放在书箧里。他回到家中后,“故旧荡尽,无财贿以求叙录”,只能“假屋以居”。当时市肆多贾客胡人,其中一些旧相识者都可怜他,不时分点财物接济他。市肆中这些胡人客商有一传统习俗,即每年举行一次宝会,集会时每个与会者拿出自己的宝物,宝物多的人戴帽子居上座,其余以次分列。这一年举行宝会时他们也邀请魏生前往参观。魏生忽然想起自己所拾之物,于是也把它揣在怀里前去与会,坐于席末。吃完酒席,胡商们各自亮出宝物,坐于首席的拿出的是四颗大明珠,每颗直径寸余;其次以下所出者或二或三,都是罕见的宝贝。轮到末席,那些胡商跟魏生开玩笑说:您有宝物没有呢?魏生说:有。于是从怀里摸出那块捡来的石片,拿出来时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料一见那石片,三十几位胡商马上站起来,扶魏生坐首席,然后礼拜其足,其中一位年老的胡商甚至哭了起来。胡商们求购石片,魏生索价百万,他们都很生气,说是故意侮辱那宝物,魏生加至千万才算罢休。原来这是他们国家的镇国之宝,名叫宝母,每逢月望,国王带着它到海边设坛致祭,明珠宝贝等都自动前来会聚。由于战乱,此宝遗失,国王求募,获者可拜国相,他们购回此宝将获厚赏。而魏生因此物而得到的金钱也“倍其先资”[85]。这篇故事便写的是没落贵族因偶然得宝而暴富的奇闻,反映了他们想恢复昔日富盛的美梦。又如《康氏》写主人公“以佣赁为业,僦一室于太平坊空宅中。康晨出未返,其妻生一子,方席藁,忽有一异人赤面朱衣冠据门坐。妻惊怖斥之。乃走如舍西,踣然有声”。康氏回家后“往舍西寻之,乃一金人仆于草间”。康“曵之归”,此后“遂为富人”[86]。《宜春郡民》写的是,一天傍晚时分,有一位年少端丽的妇人与一小青衣到宜春郡民章乙家请求寄宿,章氏诸妇欣然迎接,并设酒饭款待。章家有一小子弟年少英俊,见此妇美色,待其夜间睡觉时“升榻探之,其妇人身体如冰”。少年大惊,让人拿灯烛照看,“乃是银人两头,可重千百斤”,“其家遂巨富”[87]。这两篇故事写的都是普通市民意外获得财宝的故事。此外,有关珍宝的故事还有《张》、《青泥珠》、《宝珠》、《水珠》、《真如八宝记》、《玉清三宝记》、《凤翔石》、《龙枕石》、《上清童子》、《龟宝》、《陆颙传》、《吕生》等等[88]

《广艳异编》中这些有关珍宝的传说,无论是写本朝时事,还是从前人作品中迻录的故事,作品的主人公无论是商人,还是其他身份的人们,它们大量集中地出现在作者笔下并不是偶然的,它实际上是明中叶以后在社会经济不断发展、商品流通特别兴盛的情况下人们金钱财富意识普遍增强的曲折反映。而在中国传统观念中,追求财富金钱一直是受到鄙薄与唾弃的。《礼记》说:“财者末也。”[89]《孟子》说:“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90]至于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宋代理学家们更是将追求金钱财富的贪欲视为罪恶之源。所以,《广艳异编》有关珍宝的传说中所反映的金钱财意识是一种与传统完全不同的新的思想意识。在作品中,作者对主人公的奇遇,对他们意外获得珍宝而暴富发家,是赞美而羡慕的,这说明他受这种新的思想意识的影响业已不浅,或者说他与作品中主人公的思想观念有着很大的趋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