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诗即生命
诗人为诗而活着。
他孜孜不倦、笔不停辍地写作了一生。青年时代,他十分勤于诗歌创作,中年以后,他要在政治上取得成就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而且他也颇感到自己直率、坦诚、有时还近乎固执的性格与官场的环境格格不入,所以,他更是把作为自己的使命、儒家所谓的“立言”当作他的终极追求。他越发刻苦地进行创作,全身心地投入对诗艺的探索。在某种意义上讲,杜甫成为诗歌史上的集大成者,与他那种远远超过他人的投入、专注、视诗歌为自己生命的精神是分不开的。
他几乎任何时候都在进行创作,境遇好的时候,他写诗;处境艰难的时候,他也是诗兴泉涌、佳作不断。在成都时,他的生活相对稳定,他没有忘掉吟诗,草堂周围的一草一木常常带着露水、带着泥土的芬芳跃入他的诗中。在长安十年中,与朋友短暂而愉快的出游,例如与郑虔游何将军山林,与岑参兄弟游渼陂,他总是留下动人的诗章。悲辛的生活使他更加珍爱这些转瞬即逝的美好时光,也使他更悉心地捕捉每一个幽美而愉悦的景象。当眼前之景勾起他满腹的心事时,他便作诗以抒幽愤、悲痛。难能可贵的是,杜甫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仍然继续他的创作,安史之乱爆发,他携家避难,路经三川县时,他还作有形象飞动、气势磅礴的《三川观水涨二十韵》。他自洛阳回华州,当时兵荒马乱,行色匆匆,他竟然写出了“三吏”、“三别”这样的千古绝唱。在同谷县时,诗人“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饥寒交迫、心力疲惫,他仍然以非同寻常的毅力创作出《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这样一组奇崛顿挫、富有独创性的诗歌。
杜甫垂垂老矣!漂泊异乡,忍受着病魔的折磨,怀抱着濒于绝望的心情,孤独寂寞地蛰居在偏僻的夔州山城里,独对大江,送迎日月,他已经无事可做,除了写诗。除了写诗,他也无法再做其他事情。
他已经老了,疾病缠身,中原干戈未靖,巴蜀动乱又起,诗人无法回到故乡,无法回到朝廷,也无法在巴蜀荆楚的某个地方长住,他只能漂泊、休息、再漂泊,在一个不太喜欢的地方稍事休整,再漂泊到另一个不太喜欢的地方。或许只有梦中的故乡才是他最想留居的地方。早年的政治理想如今成了只能在诗中谈论的事情,君主昏聩,奸臣当道,政治黑暗,诸镇分裂,对于时局他有许多的想法,有许多议论,但是他能有什么作为呢?有谁会来听他这些中肯而精辟的话呢?年轻时代,他怀才不遇,到了晚年,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衰老与疾病、压抑与苦闷、孤独与忧伤,所有这些,诗人只能用诗来排遣:“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至后》)诗歌成为诗人在极度哀伤失意中惟一的排遣。
在诗人所有的理想都破灭的地方,在诗人所有的努力都失败的地方,在诗人一无所有的地方,他还剩有诗歌。诗歌成为诗人最后的存在方式,成为诗人实现自我的惟一途径,成为诗人的生命。
尽管他对人说:“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贻华阳柳少府》)但这是谦辞。实际上他把诗歌看得很重:“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他把所有价值实现都集中在了诗歌创作上,“吾人诗家流,博采世上名”(《同元使君舂陵行》);他的千古名声只有可能通过不朽的诗歌来实现,“诗卷长留天地间”;“词人取佳句,刻画竟谁传?”(《白盐山》)
到了晚年,杜甫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诗歌上。
正因此,当他头白齿落,耳聋眼花之时,他的那颗诗心却丝毫没有老,他的感受还是那么细腻,情思还是那么飞涌,想象还是那么丰富,创作欲望还是那么强烈,他的如椽诗笔还是那么强健。正因此,尽管他老病淹留于僻远的山城,外界交往很少,故旧音讯杳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在此时此地的情况,可是,所有这一切都没能限制他那深广博大的情怀,没能束缚他那纵横驰骋的想象的翅膀。他在诗中,丝毫也没有一点点衰退的迹象。
诗心不老,诗兴正浓。
赏心乐事可以触发诗兴:“郑县亭子涧之滨,户牖凭高发兴新。……更欲题诗满青竹,晚来幽独恐伤神”(《题郑县亭子》);“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悲苦失意也能触发诗兴,他在“金谷铜驼非故乡”、“棣尊一别永相望”的处境中说:“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至后》)他在愁极时说:“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可惜》)诗人不为世用,只能放情于诗酒,而杜甫《醉时歌》中“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二句正是对这类“诗兴”的绝妙说明。
杜甫的“诗兴”或“兴”,主要还不在兴致、兴趣,而是指一种激发诗情的精神状态,也即是现代所说的灵感。杜甫在安史之乱后目睹了一幕幕使人心碎的人间惨剧,写出了“三吏”、“三别”等杰作,他晚年回忆说:“曾为掾吏趋三辅,忆在潼关诗兴多。”(《峡中览物》)明确指出他所目睹的民间疾苦是其“诗兴”的源泉。这种若有神遣的“诗兴”,正是“来不可遏,去不可止”的创作灵感。
杜甫“诗兴”的范围无比广阔,杜诗题材丰富,内容广泛,但是诗人决不是有见即书,一部杜诗中绝少有为文造情、无病呻吟之作,其奥妙正在于他是有“兴”才作诗,有了灵感才进行创作。不同于一般诗人,杜甫的感觉特别细腻,感情极为丰富,艺术感受非常灵敏,所以灵感也常常如泉涌一般。有时,他也会没有灵感,他就搁笔罢吟,所谓“稼穑分诗兴”(《偶题》),就是指的这种情形。有时杜甫本无意于作诗,但受到外物的感动、触发,灵感倏忽而生,“药裹关心诗总废,花枝照眼句还成”(《酬郭十五判官》),结果还是写成了诗。
正是这样的诗兴,正是这样不倦努力的精神,所以越到晚年,他的创作越显出勃勃生机。在夔州的两年之间,他共创作了四百三十多首诗歌,约占其传世诗篇的百分之三十,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创作热情。夔州的创作不仅数量大,而且内容丰富,举凡以前在他笔下出现过的内容,从朝政国事、民生疾苦到生活经历、亲友之情,应有尽有,此时出现的大量回忆作品,不仅体现着诗人浓厚的怀旧情愫,而且也代表了诗人晚年创作所达到的新的高度。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夔州诗歌代表了诗人成熟的境界。
入蜀之后,杜诗老成的境界日趋成熟,尤其是到了夔州以后,他的创作确实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杜甫在《戏为六绝句》中曾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这虽是评价庾信诗赋,却也是他自己创作境界的准确概括。所谓“老成”,不再是一种艺术风格,而是一种艺术创作境界,即能够随心所欲地表现各种内容,传递复杂情思,而不受形式、技巧、乃至于题材走向等传统的束缚,变化神妙,纵意所如。
纵意所如不是随便粗率,而是浑成的创作境界。这种境界更加需要艺术上刻苦锤炼,精益求精。杜甫喜欢律诗,诗集中现存九百一十六首,远远超过古诗四百零四首。而且,越到后期,律诗的比重就越大。在夔州以后的五年内,律诗竟有四百首,几乎是同期古体一百三十六首的三倍。可见越到晚年,杜甫越喜爱律诗。律诗创作要求严格,特别是声律、对仗方面的限制,所以杜甫对律诗创作倾注了大量的心血。
大历二年(767)秋天,也就是他来到夔州后的第二个秋天,诗人登高望远,吟唱出苍老稳健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宋本杜工部集书影
前人评此诗为“古今七言律诗第一”,诚非虚誉。从形式上看,此诗特别严整精致。全诗四联都用对仗,即以首联而言,不但两句对仗工稳,而且首句中“风急”对“天高”,次句中“渚清”对“沙白”,句中自对也极精当。诗中没有使用虚字来斡旋语气,而且前二联写景,后二联抒情,章法井然有序。尽管格律精严,然而诗的意脉并朱被截断、阻隔,反而更见流动、顿挫之妙:前四句写登高所见,目光从高到低,又由近及远,写景极有层次,而且首句主要写听觉,次句则写视觉,三、四句既写所见之景,又含所闻之声,错综复杂地写出了一幅有声有色的寥廓秋景。后四句转入抒情,由于“不尽长江滚滚来”一句所写视野极为辽远,所以下接“万里”二字,过渡无痕。层次之间脉络通畅,上句以“客”字收尾,下句即转入自身多病之意,句与句之间承接自然。激荡起伏的感情、百折千回的思绪、流动贯穿的意脉竟被整合到如此严整工细的形式之中,实在令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