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献诗：“到处潜悲辛”

从初来长安，到安史之乱爆发的十年中，杜甫除了应诏就试之后有一段时期回到偃师和洛阳，其他大部分时光都是在长安度过的。难得的一次招贤考试没有结果，杜甫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王公贵族、显赫官员的推荐上。这对于一般人来说相当困难，杜甫没有任何特别的门路，只能四处奔走于权贵之门。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这种生活令人难以忍受，而对杜甫来说，就更加痛苦。他个性极强，自视甚高，极富自尊，而此时却要他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地去讨好、奉承那些达官贵人，他能不痛苦万分吗？诗人所言的“悲辛”，充满了多少心酸的泪水呵！

诗人奔走于权贵之门，还经常向达官显贵们投赠诗篇，希望得到他们的赏识、援引。投赠对象不少，除了汝阳王以外，还有韦济。韦济出身于世家大族，他的祖父韦思谦、伯父韦承庆官至高位，父亲韦嗣立是武后时的宰相，家中还有其他人也都做过宰相。有唐以来，差不多无人能与韦家相比。皇上对韦家也格外垂青。韦嗣立在骊山新建了一处别墅，唐中宗亲自到那里作客，景致优美，皇上流连忘返，就便给庄上的景点命名“清虚原”、“幽栖谷”等等。君臣欢洽，众人赋诗留念，中宗还亲自制序。临别，皇帝赏赐绢二千匹，封他为“逍遥公”。韦嗣立所受的荣宠可想而知了。

韦嗣立、韦承庆兄弟与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同辈，杜审言虽然官位不及韦氏兄弟，但诗名很大，与韦氏兄弟同在武后朝中做事，有通家之好。所以杜甫能与韦济交往。

韦济并非纨绔子弟，他本人颇有才能，早年即以辞翰闻名。开元初年调补鄄城令，有人密奏唐玄宗说这次任命的县令，多为无能之辈。到了谢官日，唐玄宗便命这批县令上殿，当场接受考试。二百多个县令考下来，韦济得了第一。天宝七载（748）韦济担任河南尹，他曾几次到杜甫偃师陆浑庄上访问，打听杜甫的消息。杜甫听说后，颇为感动，写了一首《奉寄河南韦尹丈人》，抒写自己的怀抱，倾诉自己的遭遇。后来，韦济到了京城任尚书左丞，杜甫又写了《赠韦左丞丈济》，诗中渴望韦济能够给予他援引帮助：“不谓矜余力，还来谒大巫。岁寒仍顾遇，日暮且踟蹰。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芜。”与对一般官员不同，诗人从心底里尊重韦济，与他的关系也较为亲密，故称他为“丈人”。诗人不仅把韦济看成身居高位的官员，更把他看作知心朋友。这首诗中，诗人自称“老骥”，而实际上他此时只有三十七岁，残酷的社会现实、冷漠的遭遇和生活的重压使得诗人过早地露出衰容：“衰容岂壮夫？”更使人感叹的是，诗人几年前的那种痛饮狂歌、飞扬跋扈、青春勃发的心态消失了，更多的是悲叹、心酸、苍凉。

诗人把韦济当作自己的知心朋友，因此在献诗中，诗人能够直抒胸臆，畅所欲言，表露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感，这是与给其他官员的献诗有所不同的地方。因此，《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在诸献诗中写得最好，就是置于杜甫名篇之中也毫不逊色。诗曰：

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主上顷见征，歘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窃效贡父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韦济似乎在仕途上也没有什么办法帮助杜甫。杜甫在京城奔波了好久，也没有求得一官半职。他早年漫游吴越齐鲁时，从没有为生计担心过，那时正值开元盛世，他的父亲杜闲又任地方官，有一定的收入，足可以提供杜甫生活与漫游的开销。所以，诗人那时的生活一直比较好过。到了长安后不多久，他的父亲就去世了。如此一来，他的生活更没有着落，穷困潦倒，差不多已经沦落到社会的底层。诗人穿着下民的短衣，遇到灾荒时也只好像平民一样去买便宜的官米。无论是朝廷里做官的熟人，还是一般的乡里小儿，都不把穷困的诗人放在眼里。长安附近诗人祖上还留有几块薄田，可是也没有什么收成。诗人完全处在饥寒交迫的境地，更糟的是，诗人抵抗不住艰难生活的折磨，在一个秋天里终于病倒了。一位叫王倚的朋友见到杜甫，惊讶诗人怎么变得如此憔悴、面如菜色，诗人凄惨地答道，卧病在床，尝遍了各种艰难痛苦的滋味，“疟疠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交相战。头白眼黑坐有胝，肉黄皮皱命如线”。（《病后过王倚饮赠歌》）

诗人在死亡线上痛苦地挣扎着。

正是这种悲惨的生活境遇使得诗人在给韦济的诗中，一开头便忍不住将满腹的愤慨、不平，冲口而出，有如江河决堤，有如电闪雷鸣，横空而起，奇绝突兀：“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纨袴子弟饱食终日，无忧无虑，而那些崇尚儒术的人、用儒家的思想、道德去规范自己言行的人却穷困潦倒，得不到应有的重视。诗人以往的献诗大多是上半部分称颂，下半部分自述并表达自己的请求，可是这首诗是个例外，竟然没有赞扬的话。诗人积郁的幽愤实在太强烈了，不如此不足以表达内心愤懑之深。诗人实在是一面镜子，他用诗篇真切地写出了一个恪守儒术、真诚朴实、仁慈善良的人在这个被权势、金钱、欲望扭曲的社会中所遭受的不幸。

诗人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真才实学以及远大的抱负。少年弱冠，即往洛阳参加进士考试，并且有幸看到国朝文物之盛。他的诗赋文章皆能出众，足可以和扬雄、曹植相比肩，以致北海太守李邕、以“葡萄美酒夜光杯”而闻名的诗人王翰等等名士，都十分器重自己。诗人自信自己的才能，以为能够捷足先登，在朝廷中担任重要的职务，从而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诗人把用自己的主张影响帝王的决策，从而达到改变社会风俗作为自己的理想，这也是当时士人中最为远大的理想。说到这里，诗人的笔下倾泻出高视阔步、睥睨一切、意气风发的心底波澜。

只有许诺自己伟大的人，才有可能成就自身的伟大。从没有人是在无意之间成就自身的伟大，成就事业的伟大。“天降大任于斯人”，正是崇高的使命感使杰出的人物去完成伟大的事业。杜甫从一开始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使命感，他知道自己的目标，他清楚自己的使命，也了解自己的才能，所以，他在自述时，充满了常人难以具有的自信。然而，社会并不理会这些，诗人沦落到寄人篱下、悲苦凄惨的境地：“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前后对照，形成更加鲜明的对比。诗人处在这种困境之中，十分感激韦济对自己的关照，然而前程无望，诗人意欲离去。

可是，诗人并没有真的像白鸥一样远翔于浩荡的江湖之上，他还在继续奔波。天宝九载（750）诗人又向翰林学士张垍投赠诗篇。张垍是唐时名相张说的儿子，与兄张均皆有文名。张说在朝中任宰相，两个儿子掌制诰，父子三人极为显赫。张垍后来娶了玄宗的女儿宁亲公主，成了驸马，深受恩宠，特许在禁中置内宅，受到赏赐的珍奇宝玩不计其数。对这么一位炙手可热的达官，杜甫精心献上一首《赠翰林张四学士垍》：“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郑重而又得体地把张公子赞扬了一番，同时，希望他能够对自己这样“此生任春草，垂老独漂萍”的旧友有所顾念。

天宝十载（751），杜甫又作《敬赠郑谏议十韵》，投赠谏议大夫郑审。天宝十二载（753）又作《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投赠的对象是京兆尹鲜于仲通。鲜于仲通，阆州新井县人，是当地的富户，兄弟都是行伍出身，但习书，有才智，颇为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所赏识。杨国忠出道之初，鲜于仲通常常接济他，又把他介绍给章仇兼琼，为杨国忠打开了通往朝廷仕途之路。杨国忠进京做了御史大夫，便引荐鲜于仲通为京兆尹。天宝十一载（752）十一月，李林甫卒，杨国忠为右相，两人关系更加密切。

献诗的开头，诗人一无例外地把鲜于仲通称赞一番：“王国称多士，贤良复几人？异才应间出，爽气必殊伦。始见张京兆，宜居汉近臣。骅骝开道路，鵰鹗离风尘。”中间段自述，末尾云：“交合丹青地，恩倾雨露辰。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汉武帝曾封公孙弘为平津侯，公孙弘开东閤经延贤人。这里借礼贤下士的平津侯指代杨国忠，诗人希望通过鲜于仲通，能够得到宰相的扶助。

所有献诗的结果都一样，诗人没有得到任何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