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一览众山小”

开元二十三年（735），杜甫自吴越回到老家巩县，准备参加这年的进士考试。按照当时的规定，只有两种人有资格参加考试，一是各地学馆里推举出来的“生徒”，一是由乡里保荐、州县甄选的人才，称为“乡贡”。所谓”贡”就是各地给皇帝的进献，进献可以是在本地精挑细选出来的金银珠宝、珍禽异兽，也包括本地遴选出来的可以为朝廷服务的人才。既是“贡人”，就可以享受朝廷的待遇，赶考时可以搭乘州县运送贡品的公车一同进京。杜甫获得了州县的推举后，便乘上公车出发了。

车队并不是像往常那样直奔西北长安，而是来到了东都洛阳。因为那几年长安地区一直多雨，粮食打不上来，皇帝便领着文武大臣迁居洛阳，解决吃饭问题。既然唐玄宗在东都，这年的进士考试也自然在这里举行了。

当杜甫随着数以千计的投考者一起走进阴森森的考场时，他的心情倒是一点畏缩都没有，相反，充满了自信。这几年他的诗文写作长进很大，周围不少士人评价很高，对他都寄予很高的期望。一致的赞扬使得杜甫自视甚高，信心十足，一时间，连古代的大文豪屈原、贾谊、曹植、刘桢都不放在眼里，自然也没有把进士考试当作一个什么难题。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在二十四岁时是不会有什么难题的。

唐时报考进士试的人数常常有两三千人，每次录取的一般不到百分之一。这年的考试由考功员外郎孙逖主持，最后发榜下来，登进士第的有贾至、李颀、萧颖士、李华等二十七人。杜甫把金榜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也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他落榜了。

这或许曾给杜甫带来了几天的沮丧、愁闷，但他很快就平复了。少年不知愁滋味，因为他还有太多的年华、太多的未来、太多的机会，当然也就有无限的希望。“暂蹶霜蹄未为失”（《醉歌行》），不多时，人们又看到一个生机勃勃、热情豪爽的青年诗人。第二年，杜甫再次背上行李，踏上去往齐赵的行程。

齐、赵相当于现在的山东东北部和河北南部一带。此时杜甫的父亲杜闲在山东兖州任司马，他去看望父亲，并在这一带游历。兖州司马在地方官中属于中等位置，父亲的俸禄足够应付年轻诗人平日的开销，所以杜甫在这一段时间里，物质上没有什么困难，还能过上一种较为悠闲的生活。没有生活的重担，诗人的游历就更加无忧无虑，满怀豪情，在这一带通都大邑、田园山林中一游就是五年。

兖州地处齐鲁，具有悠久的文化传统，是儒家学说的发源地。附近的名胜古迹也很多，当年秦始皇东行时，路过与兖州相邻的邹县，登上邹峄山。秦始皇一登高就要想起自己一统天下的功业，于是把当地的儒生们召集来，让他们拼凑成几句歌功颂德的话，刻在石碑上，立于山顶。秦始皇早已不在了，那石碑还留着几行模糊的字迹屹立在山上，足以供后人遐想。兖州的东面与孔子的家乡曲阜相连，这里有汉时鲁恭王建造的灵光殿，不过，此时只留下了一些遗迹。杜甫住在城里，常常在城里游逛。这一日，他登上了城南的城楼，极目远望，深有感触，写下一首诗：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与兖州相连接的渤海、岱宗、青州、徐州都展现在诗人的眼前，原野广袤，白云悠悠，诗人仿佛还看到了秦始皇的石碑，还有当年气势宏伟的鲁灵光殿残存的石阙、殿基，岁月无情，这历史遗迹展现在诗人面前意味着什么呢？诗人开阔的视野已经透露出宽广的胸怀。杜甫七岁就写诗，但在漫游齐赵之前的诗歌都散失了，在这以后才有一些诗歌保存下来收入杜甫诗集中。这首《登兖州城楼》是杜诗集中最早的几首诗之一，也是最早的一篇律诗。

泰山景色

兖州北面不到百里即是著名的泰山。泰山高数百丈，方圆一百六十里，群山连绵，林木繁茂，有山路四十余里，盘曲环绕，自下而上，经南天门，拾级而上，即至绝顶。泰山属五岳之一，虽然山高不及恒山，奇丽不及衡山，雄伟不及嵩山，险峻不及华山，可是它在历史上出名最早，名声最大，所以被推为五岳之首，尊称为岱宗。早在战国时代，齐鲁的儒生就登上这座大山，当他们看到脚下一眼望不到边的云海时，便庄严地宣布泰山是五岳之中最高的山。既然是最靠近苍天的地方，那么封禅祭祀就应该在泰山上举行，所以，秦皇、汉武都曾在此封禅立碑。杜甫到了兖州，也登上了泰山，有感而发，写下了一首流传甚广、被后人誉为“气骨峥嵘，体势雄浑”的诗——《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诗歌，需要我们熟悉，可有时，却因为过于熟悉反而使我们对其中更为深层的蕴含视而不见，味而不觉。艺术，需要我们保持适当的好奇，只满足于从字面意思来解读，必然使我们远离诗人的灵魂。还是让我们先扔掉“熟悉”的心理，重新开始吧。

杜甫是抱负很大、意志很强的诗人，他所接受的教育和人生阅历都在强化他内心确立起来的人生目标以及实现自己宏大理想的强烈愿望。许多人在青少年时代怀揣着各种愿望和理想，不论是献身于崇高的事业，还是仅仅为了显赫的功名。可是，随着日益“成熟”，他们猛一回头，才发觉自己少年的愿望和理想不是那样的幼稚，就是如此离谱，不着边际，而自己却在渐渐谙熟世故中，不知不觉走上了另一条道。他们暗中一笑，忘掉了少年立志这回事。而另一些人，他们的志向与对生命的意识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本能地感受到生命的成长、成熟、兴盛和衰老，自始至终感受到生命之火在燃烧，感受到生命之河在他们身上流过。这些对生命感受最深的人也是最珍爱生命的人，他们不愿耗费生命仅仅为了谋取衣食，不愿年华虚度，因此，他们不论成功与失败，始终抱着早年立下的志向，用生命去做最值得的事情。

杜甫属于后一类执着于少年时代理想的人。他渴望尽早走上仕途，像历史上许多贤达那样辅助帝王，治理国家，成就一番大事业，做一个青史留名的人物。可是，眼下却并没有丝毫能够成就这番事业的眉目，举进士不第，父祖又不是高官显达，周围又无名公巨卿能够竭力推荐自己……入仕的希望在什么地方呢？出路又在那里呢？一腔热血何时才能报效国家，何时才有施展才能的机会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辗转曲折到了今天，自己却还是在父亲的羽翼下，茫然地等待着未来，今后的生计一点着落也没有。……迷茫、郁闷、还有青年人常有的那种伤感盘踞在他的心头。当他登上泰山顶峰时，极目远望，山峦起伏，大地苍茫，心中的迷茫伤感此时竟然酝酿成一种喷薄而出、激情昂扬的力量，他不禁从心底喊出了——泰山啊！齐鲁大地啊！你就是这样青苍一色伸向远方。自然的造化竟是如此的神奇，鬼斧神工地创造出这样神奇秀丽的江山，日月阴阳究竟凭着什么力量创造出这无限广袤的大地、如此昼夜昏晨的变化？这是什么力量？这是什么造化？我激情荡漾，无法平静，岩风山岚，松涛阵响，我正感到一种无限壮大的力量；风起云涌，苍海茫茫，就像我的心绪在激荡；我要高飞，山鸟远翔，正引领着我的目光伸向远方；我要登攀，当我登上最高峰时，必将是千里江山，尽收眼底，曾经是需要仰视的奇峰险山，此时也尽在脚下。

此时，他真正感受到了当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尽心上》）时的那种宏大、壮阔、充满着生命力量的境界。

泰山南天门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在这里，我们听到诗人对自然的质询，我们在战国时代伟大诗人屈原那里也曾经听到类似的质询，屈原在《天问》中大声地问道：九天啊！哪里是你的边际？你又与哪里连起？苍天啊！大地啊！你们又在哪里会合？十二星座怎样等分？日月如何附着于苍天之上？群星又怎么能够布满这深邃的夜空？……在这种质询中我们清楚地感到了一种震撼，只有那些伟大的诗人才能通过这种质询传达出这种震撼。自然是无限的，自然是无言的，自然正是以它那种深远、无穷、永恒而具有了一种不可质疑的力量。第一个质问苍天的人，是那种最具有精神伟力的人，当人类开始质问自然时，人类的精神也开始在这种与自然的抗衡中获得了成长，获得了解放。屈原在《天问》中一口气向冥冥苍天、悠悠远古发出了一百七十多问，而杜甫的质询并没有这样复杂，但在质询的背后，杜甫与屈原所体现出的那种强大、雄健、顽强、执著的精神力量是相同的，在杜甫后来的经历中也可以看出来，他身上的不屈不挠、勇敢地面对逆境、始终不渝地坚持自己的理想信念的精神与屈原的精神是相通的。

伟大的心灵总能产生共鸣，它们在本质上都是相通的。

不独《望岳》体现出杜甫的这种精神力量的伟大，他在这一时期的其他诗歌也有着相同的蕴含。如《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胡马泛指塞北或西域所产的马。中国长期与匈奴交战中广泛使用马匹，西域大宛国所产马最有名，一向为汉唐人所重。杜甫一生都爱马，多次咏马，赞颂马的神骏与威武。他赞叹的不仅是胡马矫健的外形，更重要的是战马表现出来的纵横驰骋、所向无敌的力量，它代表了诗人崇高的人生理想：“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另一首诗《画鹰》：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竦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洁白的丝绢上为何陡然生起一股风霜肃杀之气，原来是画家绘出了一幅形神俱到的苍鹰。苍鹰瞪圆侧视的双目，就像焦虑凝神的猢狲的眼睛，竦着身子时刻准备展翅飞扑，攫取狡兔。画家描绘得多么逼真，雄鹰足上的金属圈一旦卸掉，这只苍鹰便立即可以展翅高飞，去搏斗凡鸟狡兔，只见“风毛雨血，洒野蔽天”，苍鹰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这种歌咏赞美绘画作品、阐发画意、寄托感慨的诗歌作品，称作题画诗。这种诗在宋代以后一般题在画上，诗情与画意可以相得益彰。诗、书、画结合，这是我国视觉艺术极为独特的一种样式，极受历代士人的喜爱。唐人主要还是以诗赞画、以诗评画。杜甫这类题画诗颇多，对后世影响很大，终唐之世无人能出其右。

以《望岳》等诗登上诗坛的杜甫年仅二十四岁，此时孟浩然四十八岁，王昌龄四十七岁，常建四十多岁，高适和王维也已经有三十六岁，李白三十五岁，储光羲大约三十一岁，除了岑参二十刚出头以外，杜甫在这一批盛唐诗人中是年纪最轻的。当他登上诗坛时，李白、孟浩然等诗人早已蜚声诗坛了。然而，杜甫最初的这批诗歌即使置于前辈诗中也是势均力敌、毫不逊色。李白曾在天宝初上泰山，并且作《游泰山六首》，间有佳句。李、杜之作，特色不同，但论体势雄浑，李白之作稍逊杜甫的《望岳》。当然，以杜之名篇对比李之平常之作，不尽妥当，但至少可以看出，杜甫一进入诗坛便体现出自己雄厚的实力，同时，带着一股强劲的冲力一下子走在了前列。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首诗赢得了后人的交口称赞，它不但体现了意气风发的盛唐精神，而且也表现了青年杜甫敢于攀登绝顶、俯视群山的气概和雄心。后来的事实也正是这样，这位盛唐诗坛的后起之秀，终于用自己艰辛的努力，突过前人而攀上了诗国的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