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愁思：“泣血迸空回白头”

夔州气候并不好，日子很难挨。杜甫到了这里不久，就遇到大旱。当地风俗，遇到大旱，则要举行各种仪式来向天神求雨，百姓又是击鼓，又是鞭石，但是都没有效果，当地人无奈，于是烧山，“青林一灰烬，云气无处所。入夜殊赫然，新秋照牛女。风吹巨焰作，河汉腾烟柱。势欲焚昆仑，光弥焮洲渚。”（《火》）天气干旱，又值闷热，生长于北方的杜甫实在难以忍受：“南方六七月，出入异中原。老少多暍死，汗踰水浆翻”（《贻华阳柳少府》）；“雷霆空霹雳，云雨竟虚无。炎赫衣流汗，低垂气不苏！”（《热三首》其一）

即使气候适宜，诗人也会满腹心事、深怀忧虑而夜不能寐：

暝色延山径，高斋次水门。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鹳鹤追飞静，豺狼得食喧。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

——《宿江边阁》

诗人听着江涛的声音，听着豺狼的嗥叫，担心着动荡的形势，毫无睡意。他常在诗中提到自己睡得很少，有些诗则整个都在描写夜中枯坐或辗转反侧的情景：

露下天高秋气清，空山独夜旅魂惊。疏灯自照孤帆宿，新月犹悬双杵鸣。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雁无情，步檐倚杖看牛斗，银汉遥应接凤城。

——《夜》

恍惚寒江暮，逶迤白雾昏。山虚风落石，楼静月侵门。击柝可怜子，无衣何处村。时危关百虑，盗贼尔犹存。

——《西阁夜》

诗人不是站在屋檐下看着牛斗，听着用双杵捣衣的声音，就是听着击柝声，看着门缝中月光移影，打发着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少眠与杜甫的身体状况有关。诗人的确到了风烛残年，健康状况变得很糟，患有肺病、风痹、疟疾、消渴等多种疾病，移居夔州后，对那里的水土、气候很不适应，疾病时时发作，身体越来越衰弱，眼昏耳聋，牙齿半落，行路需要倚杖，甚至需要人扶，连浇愁的酒也不敢常喝了。

病弱的身体、烦闷的心情常使他无意再去欣赏山城美景。当他看到“城峻随天壁，楼高望女墙”的情景时，竟是：“老去闻悲角，人扶报夕阳”（《上白帝城》）；“不是烦形胜，深愁畏损神。”诗人害怕江城美景触动心底的愁绪。

所以，一旦登高远望，诗人往往不是心情舒畅，而是变得更加郁闷、痛苦。当他登上白帝城中最高处时，竟然抑制不住血泪要迸撒到空中：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白帝城最高楼》

城角耸立，山路崎岖险峻，军营旗帜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诗人伫立在高楼之上，当阴云弥漫之时，山峡断裂突兀，仿佛藏龙卧虎。而当江清日照之时，可以看见鼋鼍拍浪游走之姿。极目远望，可见极东的扶桑神木之枝，而向西则可眺见最西的弱水波光。宇宙茫茫，诗人触景生情，生发出无尽的忧伤。还有一首《白帝》诗，也表现了诗人在夔府孤城面对高江急峡时的忧心忡忡：

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

尽管夔州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困难，但是诗人这些深深的忧愁、痛苦却怎么也抹不去。他情绪压抑，心境悲凉。四百年之后，诗人陆游来到此地，凭吊杜甫遗迹，不胜感慨地说：的确，杜甫在夔州过着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而依附的对象又是柏茂琳之流的小军阀，这对于年过半百、自许甚高的诗人来说，那是极其委曲、辛酸的经历。然而诗人如此烦闷、抑郁，并非仅仅是依附他人、风土恶劣、思念故乡等造成的，诗人心头还有更大的忧虑与隐痛。

少陵，天下士也。……然去国寝久，诸公故人，熟睨其穷，无肯出力。比至夔，客于柏中丞、严明府之间，如九尺丈夫俯首小屋下，思一吐气而不可得。予读其诗，至“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之句，未尝不流涕也。嗟夫，辞之悲乃至是乎！荆卿之歌，阮嗣宗之哭，不加于此矣。

——《东屯高斋记》，《渭南文集》卷十七

“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释闷》）唐帝国的形势非但没有如诗人所希望的那样有所好转，反而继续恶化。宦官权势日炽，仅能执笔辨章句的鱼朝恩竟然到国子监升座讲经。宰相元载专权，奏请百官论事须先白宰相。第五琦行什一税法，民苦其重，多流亡。代宗生日，诸道节度使广献奇珍，中书舍人常衮上言谏之，不听。代宗迷信佛教，常于禁中饭僧百余人，贼寇来了就让他们颂经祈祷，贼寇逃走却对他们大加赏赐。胡僧官位显赫，势移权贵，官吏于是皆废人事而奉佛。永泰元年（765），吐蕃、回纥兵至奉天，京师震恐。河北诸镇割据形势依然如故，大历元年（766）有周智光作乱，扰乱关中。大历二年（767）吐蕃围灵州，京师戒严。蜀中亦因汉州刺史崔旰攻杀西川节度使郭英乂，军阀互相征讨，形势大乱。几年前唐军收复长安、洛阳后，一度出现曾令杜甫兴奋不已的“中兴”局面就像海市蜃楼一样转瞬即逝了。

诗人曾经亲眼目睹鼎盛的帝国竟然在短短的十年里衰败到如此地步，这能不让杜甫感到扼腕悲痛吗？同时，诗人自己也日益感到生命的衰竭。过去的交游此时已经大半凋零。李白卒于宝应元年（762）十一月，第二年储光羲、房琯卒。房琯卒后，杜甫曾往吊之，作祭文。广德二年（764），挚友郑虔卒于台州贬所，苏源明也饿死于长安，消息传来，杜甫万分悲痛，写下了“飘零迷哭处，天地日榛芜”（《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这样沉痛的诗句。杜甫在出蜀途中经过忠州时听说高适也去世了，作《闻高常侍亡》一诗，叹息道：“独步诗名在，只令故旧伤！”永泰元年（765）秋天，严武的灵柩归葬故里。故旧凋零，使杜甫感到异常的寂寞、孤独，同时也深感自己已到风烛残年了。

秋雨过后，夕阳返照，江岸抹上余晖的断崖显得特别清晰，岭上飘云时而掩住山中村落，诗人情不自禁咏叹眼前之景，又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内心的伤悲：

楚王宫北正黄昏，白帝城西过雨痕。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衰年肺病惟高枕，绝塞愁时早闭门。不可久留豺虎乱，南方实在未招魂。

——《返照》

诗中反复诉说忧思不能除去，正见忧思之深；诗中横说竖说，总是在说，正见忧思萦怀，日夜不离。

大历二年（767）的春天，诗人从西阁搬到赤甲。新居背靠着赤甲山，正对着白盐山的断崖，春暖花开，竹林鸟鸣，景致颇佳。诗人在赤甲住了不多久，就搬到了瀼西。这里环境比较好一些，土地宽平，便于耕种，又有桃树橘树。自到夔州以来，夔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柏茂琳待杜甫甚厚，所以诗人稍有积蓄，便在瀼西买得柑林果园四十亩，租了几间草屋住了下来。每搬一次家，诗人不免都会联想起自己的身世，颇有些伤感：

久嗟三峡客，再与暮春期。百舌欲无语，繁花能几时？谷虚云气薄，波乱日华迟。战伐何由定，哀伤不在兹。

——《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一

但不论怎样，新居草堂毕竟是诗人栖身之处，多少给诗人带来一些欣慰：

彩云阴复白，锦树晓来青。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哀歌时自惜，醉舞为谁醒？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

——《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三

虽有些哀伤，但却自有一种倔强。江峡断云，花树晓青，落落乾坤一草亭，细雨朦胧，猿声断续，孤独诗人荷锄而立，这正是诗人处境的写照。

这年春天，诗人心境确实稍好了一些。杜甫夔州诗几乎首首有“愁”，难得有纯然一片清丽而充满喜悦的诗作，《晴二首》其一是少有的例子：

久雨巫山暗，新晴锦绣文。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竟日莺相和，摩霄鹤数群。野花于更落，风处急纷纷。

《即事》也写得清新美丽：

暮春三月巫峡长，皛皛行云浮日光。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和香。黄莺过水翻回去，燕子衔泥湿不妨。飞阁卷帘图画里，虚无只少对潇湘。

杜甫在夔州有一个表弟崔评事，邀请诗人一同于江阁饮酒，说好了派马过来接诗人，可是等了好久，也没有见到人影，望着门外连绵细雨，诗人忍不住在诗中与崔评事调侃起来：

江阁邀宾许马迎，午时起坐自天明。浮云不负青春色，细雨何孤白帝城。身过花间沾湿好，醉于马上往来轻。虚疑皓首冲泥怯，实少银鞍傍险行。

—《—崔评事弟相迎不到应虑老夫见泥雨怯出必愆佳期走笔戏简》

巫 峡

诗人戏谑地说，老弟要请我喝酒，说好了派马来迎，我太高兴了，深更半夜就起来坐等了，可是等到天亮也没见人影。春风细雨，浮云怎么辜负春色不下雨呢？而一片细雨扫过大江，又怎么会单单漏掉白帝城呢？下雨没有什么不好，走在春花当中沾上雨水岂不很好？醉酒骑马会觉得轻松自在。你怕我白头老人摔倒在地上，实际上，为了饮酒，骑马走在险峻的山路上我也不会害怕。此诗虽非杜甫名篇，可却非常生动地反映了诗人当时的情趣。

不几天，诗人又与群公在城中相聚，酒逢知己，不由得开怀畅饮，大醉而归。诗人骑在马上，意犹未尽，走着走着，不禁想起少年骑马驰骋的光景……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诗人忘掉了自己的衰老疾病，忘掉了自己的忧虑烦恼，出了白帝城门，不由自主拍马便跑，直冲瞿塘：“白帝城门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诗人在马上看时，只觉得城墙粉堞一闪而过，江村屋舍拼命冲入眼帘。这么一位白发老人还能这样纵马狂奔，村落里人看得惊奇。众人眼中，只见缰绳的一道紫色从粉堞旁划过，犹如闪电一样。马蹄追风，众人看着入迷，不料，马蹄一滑，一个踉跄，白发骑手从马背猛地摔了下来，观者一声惊呼，全都围了过来。好在伤得不重，诸人扶起他时，他竟然忍不住笑起来。与他一道喝酒的人得知消息，特意带着酒肉前来看他，诗人又打趣道：“朋知来问腆我颜，杖藜强起依僮仆。语尽还成开口笑，提携别扫清溪曲。酒肉如山又一时，初筳哀丝动豪竹，共指西日不相贷，喧呼且覆杯中渌。何必走马来为问？君不见嵇康养生被杀戮！”（《醉为马坠群公携酒相看》）

还有一件事情更让诗人感到欣喜。他收到弟弟杜观的来信，说人已经到了江陵，不久就可以到夔州来。诗人很兴奋，赋诗即事，情见乎词。可是，高兴的诗人还是坐不下来，又写了两首诗，抒发内心的喜悦与激动：“巫峡千山暗，终南万里春。病中吾见弟，书到汝为人。意答儿童问，来经战伐新。泊船悲喜后，款款话归秦。”（《喜观即到复题短篇二首》其一）杜观夏天到了夔州，兄弟久别重逢，格外亲近。杜观住了一阵后，八月即回蓝田去接妻子到江陵来住，此时，杜甫与弟兄商议也到江陵居住。

瀼西在郊外，景致幽静，诗人在这里颇感到自在。有时他竟想索性隐居于此：“我今远游子，飘转混泥沙。万物附本性，约身不愿奢。茅栋盖一床，清池有余花。浊醪与脱粟，在眼无咨嗟。山荒人民少，地僻日夕佳。贫穷固其常，富贵任生涯。老于干戈际，宅幸蓬荜遮。石乱上云气，杉清延月华。赏妍又分外，理惬夫何夸？足了垂白年，敢居高士差。书此豁平昔，回首犹暮霞。”（《柴门》）可见颇满足于蓬荜间的起居逸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