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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传:仁者在苦难中的追求
1.11.5 5.秋兴:“每依北斗望京华”
5.秋兴:“每依北斗望京华”

大历元年(766)的秋色,随着萧瑟的寒风染上巫山巫峡的枫林,诗人登上夔府孤城,目睹江城秋色,万分感慨,浮想联翩,这是诗人来到江城后的第一个秋天。他心潮起伏,日夜苦吟,写出了八首律诗——《秋兴八首》。

这是最能代表诗人晚年创作水平、最能体现杜诗忆旧怀古之丰富内涵与飞动思绪的作品,也最能体现杜甫七律“不烦绳削而自合”的创作境界。

因为愁闷,才去写诗;只有在写诗的时候,他才暂时忘掉了烦闷、忘掉了哀伤、忘掉了自己,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栖身的快乐之地;然而,也因为写诗,诗人才会比其他同样沉浸于痛苦之中的人更加痛苦,创作逼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伤痛。

诗歌已经成了年老体衰、垂暮漂泊的诗人的生活方式。他用最后的生命在诗国中建造一座雄伟壮观、永远让人惊叹的殿堂,这就是《秋兴八首》。

其一曰: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白露既降,时已深秋,首句点明时节。巫山在今四川巫山县东,即巴山山脉特起处,有十二峰。江水历峡而向东,其间首尾一百六十里,即为巫峡。杜甫自永泰元年(765)五月离开成都,出峡东去,已两见秋景,故曰“丛菊两开”。“寒衣处处”写出了对百姓生计的关切,所以“急暮砧”既是以传统意象来烘托羁旅愁思,也是当时忧国忧民的诗人的实际所闻。

其二曰: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茄。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诗人依北斗星而思念长安。三峡两岸多猿,古代就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的民歌。诗人身临其境,听猿三声而实落泪。相传古时有人居于海边,见每年八月有浮槎浮来,乃登之而浮至天河。杜甫入严武幕为参谋,本拟随严武还朝,不料严武卒,还朝之事遂成泡影,故云“虚随八月槎”。“画省”即指尚书省,“香炉”是尚书省中用具,杜甫此时名义上仍是检校工部员外郎,但远在异乡不能往京师尚书省供职。暮色渐浓,皎月东升,诗人仍痴痴地站在楼头,心中充满了漂泊江湖、远离京师的悲哀。

其三曰: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匡衡是西汉丞相,多据义谏诤,杜甫觉得自己曾像匡衡那样上疏救房琯,但却没有匡衡之显达。西汉刘向曾讲论五经于石渠,后领校中五经秘书,杜甫悲叹自己虽世习儒业,但未能如刘向那样讲论经学。最后他想起往日的同学少年如今都置身通显,不过他们仅知追求裘马轻肥,又何足为道!

其四曰: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此首感叹政局多变。从太宗贞观之治至玄宗开元盛世,又从国富民强的鼎盛时期转入此动荡不安的衰败年头,使人不胜悲哀。朝廷政治日趋黑暗,像宦官李辅国竟然拜相,鱼朝恩竟然为帅,当政非人,异于昔时。况且此时边境多事,连京师地区都烽火不断,吐蕃入侵的危险始终存在,诗人对此无可奈何,他蛰居荒江,回忆故国、追念平居而不胜感慨。

其五曰: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唐大明宫亦称蓬莱宫,“承露金茎”指汉代仙人承露盘及其立柱,此借汉喻唐。相传周时函谷关的关令登楼四望,只见东面有紫气向西而来,便称有圣人来,果然是老子入关。“紫气”用老子故事,暗讽玄宗迷信道教。前四句言宫阙之雄伟盛大,宫阙在龙首冈,前对南山,西眺瑶池,东瞰函谷,极言气象之巍峨轩敞。五六句回忆入朝时的情景,“雉尾”指帝王的仪仗之一雉尾扇,仪仗出行、宫扇张合如云之移动。“龙鳞”指皇帝衮袍上的龙纹,拂晓早朝,待日光照到龙袍上,始能看见皇帝的容貌。杜甫曾任左拾遗,参与班列,入宫朝见,传呼点名,顺序入朝。此时诗人病卧夔州,惊感秋深,时时回想起入朝时事,为之黯然销魂。

瞿塘 峡

其六曰:

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诗人自如地在诗中往来于过去与现在、夔州与长安之间,灵活多变的笔法,鲜明生动的意象使他的诗歌超越了时空的限制,“万里风烟”使诗人一下子从现在的“瞿塘峡口”回到了昔时的“曲江头”。玄宗当年常自花萼楼循夹城游曲江及芙蓉园,但安逸懈怠终于引发了安史之乱。昔日锦绣楼台、豪华游船如今唯余一片萧条。

其七曰: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昆明池汉武帝时所凿,玄宗曾置战船于此中练兵攻南诏。“织女”、“石鳞”皆昆明池边石刻。这些都是诗人当年常去游赏、十分熟悉之景,如今漂泊荒远,无路可归。于夔州望秦中,关塞连天,唯有鸟道可通,自己只能漂泊于江湖之间。

其八曰: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昆吾、御宿、紫阁、渼陂皆长安附近诗人早年曾游赏的胜境,当地物产之富,士女游览之乐,皆足以称胜地。自己当日即在此环境中写出了气冲云霄的诗作,而今却只能白头低垂!

《秋兴八首》不纯是怀旧,但笼罩着浓重的怀旧气氛。前三首皆描写夔州秋景,第一首从朝露初降写到暮砧声起,第二首从夕阳西下写到月映芦花,第三首接写次日清晨,写出了江城秋景朝暮阴晴的百千姿态。这三首诗在描摹秋景时处处嵌入“兴”字,一曰“故园心”,二曰“望京华”,三曰“五陵衣马”,诗人的思绪已飞向了长安。于是从第四首开始,遂以回忆长安往事为主要内容。前三首诗,详夔州而略长安;后五首诗,详长安而略夔州,极有层次,而第四首又是前后之间的过渡。后五首诗都是由怀旧而引起感伤,且思且叹,这与前三首见秋景而引起的感兴同样具有沉重、悲凉的特点,于是前后两组诗浸于同样的情感氛围之中。

诗人站在夔府,思绪飞动奔涌,朝向一个方向:长安。诗人心中浮现出的不是零星的回忆片断,而是一个完整而清晰的历史画卷。因此,《秋兴八首》就展现出无比壮阔的时空,展现出诗人对唐帝国由盛转衰之历史的整体思考。王嗣奭说“故园心”是八首诗的主旨,而钱谦益则称“每依北斗望京华”一句是八首诗的中心,两种说法意思相同。诗中“故园”主要指洛阳,“故国”主要指长安,两地相去甚近。诗人政治经历主要集中在京洛,特别是长安,唐帝国的兴盛和衰败也集中体现在那里。所以长安是诗人魂梦所系之地,是《秋兴八首》歌咏的中心。在诗中,诗人对长安极摹其盛,所以这样,正是以昔日之富丽繁盛与今日之寂寞凄凉形成反衬,从而表现诗人对变幻不定的百年世事的深哀巨痛。《秋兴八首》以飞动的思绪纵横于上下千年、南北万里之间,无论是视野之广阔,还是思考之深刻,都堪称杜甫夔州诗的代表作。

杜甫到了夔州,诗歌与在长安、成都时都有所不同。此时的诗作较少直接反映与揭露社会矛盾,诗人收视反听,把注意力转向了内心世界,诗中着重表现诗人内心深处的思维活动和情感波澜。

诗人写眼前的事情减少了,而回忆之作大量涌现。人到晚年,常常爱回顾自己走过的历程,杜甫也是如此,夔州诗中诗人着重回顾、总结自己的人生道路,回顾并思索唐帝国盛衰过程及历史原因。如果说“三吏”、“三别”等作品是诗人对黑暗现实的愤怒控诉,那么夔州诗就是对这种黑暗原因的思索。前者好像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目睹人民苦难而发出的怒吼,后者犹如一位阅历丰富的老人对苦难原因的分析。夔州诗因这种现实批判的历史性,也就更为鞭辟入里、入木三分。诗为心声,夔州诗正是杜甫晚年的内心独白,这种独白融入了深广的历史意识和社会内容,所以更加深沉、博大,余响不绝。千载以下,读者仍能感受到诗人心灵的强烈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