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回忆：《壮游》与《八哀诗》

青年喜爱展望未来，老人喜欢回忆过去，这本是人之常情。然而对于夔州时的杜甫来说，经常回忆过去，不仅仅因为晚年的心态，而且也缘于对于国家和个人前途的深深失望。诗人常常陷入深思，回首往事。

此时，一件书画作品，一次歌舞表演，甚至时序节令和普通物件等等都会为诗人打开记忆的闸门。一件张旭的草书使他发出“斯人已云亡，草圣秘难得”（《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的慨叹。几幅画鹰使他“忆昔骊山宫，冬移含元仗。天寒大羽猎，此物神俱王”（《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而李十二娘的舞姿不但使他回忆起其师公孙大娘高超的舞蹈艺术，而且也由此联想起“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的不幸历史（《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社日与九日本是普通的节日，但前者使他想到了历史人物东方朔和陈平（《社日两篇》），后者又使他追忆与亡友苏源明、郑虔采菊痛饮的经历（《九日》）。“寒空见鸳鸯”使他“回首忆朝班”（《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其四）：“侧生野岸及江浦”的荔枝又令他悲叹“劳人害马翠眉须”的历史悲剧（《解闷十二首》其十二）。甚至春菜、秋瓜也使他沉浸到回忆之中，写下了“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立春》）和“一辞故国十经秋，每见秋瓜忆故丘”（《解闷十二首》其三）的动人诗句。

诗人在萧瑟的秋风中登上夔府孤城，望着那一轮冉冉下沉的落日时，他对大唐帝国与自己的凄惨命运深有所感。向前展望几乎看不到一点光明，于是诗人就回首反顾，让过去那些令人怀念和激动的日子来填充此刻空虚、哀愁的心灵，通过对国家兴亡盛衰的反思来总结经验教训，或者干脆以对于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吟咏来代替对于时局的评说和对于未来道路的朦胧希望。杜甫在夔州时积压在心头的失望、压抑、苦闷促使他写作了大量的怀旧与咏史诗。

诗人老了，他真切地感到了自己的人生之旅即将结束，但他不愿就这样结束。他热爱诗歌创作，并且竭尽全力从事写作，他要用诗歌为自己作一篇大传记。事实也是这样，杜甫自从到秦州、同谷之后，特别是入蜀以来，倾注了全部的精力进行创作，所到之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皆诉之于诗，各种题材、万千思绪都在他笔下驱走。从秦州到成都的纪行诗，犹如“图经”；居于成都、梓州时，往来各地的游踪历历可考；出峡途中所历之事又皆有诗。尤其是在入蜀的途中道路艰险，贫病交迫，在那种根本无法作诗的条件下，杜甫还是写出了许多精彩的诗章，这些都表明了诗人明确的创作意识。诗人越写越多，越写越好。此时名篇佳作之多实在令人叹止。蜀中与夔州诗加在一起，占了杜诗的三分之二，仅数量也说明了这一点。杜诗是当时社会生活、特别是动乱年代的一部“诗史”，但首先是他自身经历的一部“诗史”。

杜甫晚年诗作不仅是其行踪与心路历程的真实记录，具有“诗史”的性质，而且，他也确实在用诗写传。自己走过的人生旅程又一幕幕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回首当年，写了许多回忆自己往事的诗歌，如《壮游》、《昔游》（“昔者与高李”）、《遣怀》、《昔游》（“昔谒华盖君”）等。这些作品不仅展现出诗人生平事迹（尤其是早年事迹），也提供了关于诗人的心路历程的清晰轨迹。如《壮游》：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落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闾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荷芰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鶬。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许与必词伯，赏游实贤王。曳裾置醴地，奏赋入明光。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裳。脱身无所受，痛饮信行藏。黑貂宁免敝，斑鬓兀称觞。杜曲换耆旧，四郊多白杨。坐深乡党敬，日觉死生忙。朱门任倾夺，赤族迭罹殃。国马竭粟豆，官鸡输稻粱。举隅见烦费，引古惜兴亡。河朔风尘起，岷山行幸长。两宫各警跸，万里遥相望。崆峒杀气黑，少海旌旗黄。禹功亦命子，涿鹿亲戎行。翠华拥吴岳，螭虎噉豺狼。爪牙一不中，胡兵更陆梁。大军载草草，凋瘵满膏肓。备员窃补衮，忧愤心飞扬。上感九亩焚，下悯万民疮。斯时伏青蒲，廷诌守御床。君辱敢爱死，赫怒幸无伤。圣哲体仁恕，宇县复小康。哭庙灰烬中，鼻酸朝未央。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郁郁苦不展，羽翮困低昂。秋风动哀壑，碧蕙捐微芳。之推避赏从，渔父濯沧浪。荣华敌勋业，岁暮有严霜。吾观鸱夷子，才格出寻常。群凶逆未定，侧伫英俊翔。

此诗对自己的生平作了相当详尽的回顾，分别叙述了“少年之游”（起句至“俗物多茫茫”）、“吴越之游”（至“欲罢不能忘”）、“齐赵之游”（至“忽如携葛强”）、“长安之游”（至“引古惜兴亡”）以及“奔赴凤翔及扈从还京”（至“鼻酸朝未央”）、“贬官之后久客巴蜀”（“小臣议论绝”至结句）的经历，成为杜甫为自己写的“列传”。

此诗充满了强烈的感情色彩，篇幅宏大，语多悲壮，跌宕豪放超过了前人。诗的后半部说到凄凉之处时，萧瑟之风中饱含着“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意思，可以想见诗人当时“酒酣耳热，击碎唾壶”时的情形。可见“壮游”之壮并非但指壮年或豪壮，也含有悲壮之意。诗中将自己坎坷、动荡的生平与所处时代的风云变幻融为一体，具有双重的感慨和惋惜，词气也格外的抑塞起伏。尤其是自己旅食京华的经历，时时映带着朝政的黑暗和皇族的奢糜；在叙述自己在安史乱起后的遭遇时，更着重回忆了国家危难的形势；即使叙述自己暮年飘泊西南的心情时，也念念不忘“群凶逆未定”的局面，并希望有英俊之才出来力挽危局。正由于诗人把自己的荣辱沉浮与国家的盛衰兴亡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所以此诗的意义不仅仅是“自为列传”，而且也从个人遭遇的角度映带出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全诗由此获得了一种深沉的历史感。这样，诗中“秋风动哀壑，碧蕙捐微芳”之类的句子，就不仅仅在为一个才人志士被埋没的个人悲剧而感到惋惜、悲伤，也为那个由鼎盛走向衰败的时代悲剧而感到惋惜、悲伤。这类杜诗都具有这一共同特点。

与成都、梓州相比，杜甫在夔州时的交往少多了，诗人生活十分寂寞。深夜，他仰望星河，浮想联翩：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阁夜》

这是寓居西阁时所作，寂寞寒冷的冬夜，诗人脑海中都浮着各种影象，冬天短促的日光，寒夜飞雪刚停，露出晴朗的夜空，五更鼓角，星河影动，峡江急流，夷歌处处，血腥征战，村落野哭，往昔卧龙跃马的英雄，如今寂寞孤独的诗人……都在这黑夜中浮现。这首律诗吸收了大开大阖、波澜起伏的古诗章法，极具独创性。颔联上句写所闻之声，以时间为背景，下句写所见之象，以空间为背景，跨度极大，但合进来则声情摇曳地写出了一个雄浑的夜境。颈联一哭一歌，诗人的感情也随之抑扬起伏。尾联上句尤称奇绝：写历史上的英雄人物，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竟以“终黄土”三字一笔兜转，句中自为开阖，何等笔力！全诗从岁暮异乡之凄寂写到三峡夜景之悲壮，又从眼前之萧瑟写到历史上的雄杰，最后归于寂寥，真有上天入地、俯仰古今之概。

诗人生活非常孤独寂寞，但其内心充满了想象、回忆，充满了各种声音、各种萌动。他回首往事，常常会想起当年的朋友。这些朋友很多都是自己所敬爱的优秀人物。诗人在《昔游》、《遣怀》中回忆了早年与高适、李白一起漫游的浪漫举动，在《解闷十二首》中回忆了孟浩然、王维、薛据、孟云卿等诗人的文采风流，在《存殁口号》中回忆了席谦、毕曜、郑虔、曹霸及他们的艺术才能。

这方面最重要的作品首推《八哀诗》。这是有八首诗的组诗，依次追忆了王思礼、李光弼、严武、李琎、李邕、苏源明、郑虔、张九龄八位著名的人物。诗人不仅给自己作传，也为时贤作传。第一首《赠司空王公思礼》中，称王思礼：“短小精悍姿，屹立强寇敌。贯穿百万众，出入由咫尺。马鞍悬将首，甲外控鸣镝。洗剑青海水，刻铭天山石。”第二首《故司徒李公光弼》，述其功业是“胡骑攻吾城，愁寂意不惬。人安若泰山，蓟北断右胁。朔方气已苏，黎首见帝业。二宫泣西郊，九庙起颓压”，而其功业凋零则是“青蝇纷营营，风雨秋一叶”。第三首《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中曰：“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四郊失壁垒，虚馆开逢迎。堂上指图画，军中吹玉笙。岂无成都酒？忧国只细倾。时观锦水钓，问俗终相并。”第四首《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琎》描写李琎：“汝阳让帝子，眉宇真天人。虬髯似太宗，色映塞外春。”其五《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中称赞道：“长啸宇宙间，高才日凌替。古人不可见，前辈复谁继？”第六首《故秘书少监武功苏公源明》，叹息苏源明之猝亡：“结交三十载，吾与谁游衍？”第七首《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诗人称其“嗜酒益疏放，弹琴视天壤。形骸实土木，亲近惟几杖。未曾寄官曹，突兀倚书幌”。最后一首《故右仆射相国张公九龄》，称张九龄：“仙鹤下人间，独立霜毛整。矫然江海思，复与云路永。寂寞想土阶，未遑等箕颖。”赞其有致君尧舜之志，又称其“诗罢地有余，篇终语清省。一阳发阴管，淑气含公鼎。乃知君子心，用才文章境”。

《八哀诗》诗题严整，风格凝重，体现出碑文一般的传记性质。然而，《八哀诗》不仅是八位优秀人物的传记，而且还有着更为深广的内容。诗人在序中说其写作动机是“叹旧怀贤”，严武、汝阳王李琎、李邕、苏源明、郑虔都与诗人交往，属于怀旧；王思礼、李光弼、张九龄等与诗人没有直接来往，属于怀贤。诗人所以哀悼这八位人物，主要因为他们都是诗人敬重的人物，他们在唐帝国由盛大转衰的历史过程中各自具有某一方面的代表性。王思礼、李光弼、严武三人都是良将，在平定叛乱与抵御外侮的战争中战功赫赫；李琎是皇族中最称贤德之人，且以“谨洁”见称；李邕是誉满天下的名士，具有刚直不阿的风范和嫉恶如仇的品格；苏源明、郑虔两人都是孤贫笃学之士，在陷贼时苏拒伪命，郑则托病不就伪职且以密章达灵武，都能保持操守；张九龄为开元贤相，以其才能和忠贞品德为开元盛世作出了贡献。然而，这八位人物生前都有才能不得施展、抱负未能实现的悲哀：王思礼功名未就，年寿不永；李光弼忠而见谤，忧惧而殁；严武曾遭贬谪，英年早逝；李琎佯狂避祸，无所作为；李邕名高招忌，惨遭杖杀；苏源明屈居下僚，饿死长安；郑虔远谪海隅，至死未还；张九龄被谗罢相，远离朝廷。杜甫正是在才能不为世用这一点上与八位人物之间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而这种个人的悲剧事实上也正是唐帝国由盛转衰的一个重要的原因，所以《八哀诗》还有两个未曾明言的哀悼对象：诗人自己和整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