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怀古：“怅望千秋一洒泪”

白帝城是汉代公孙述修建的城池，到了唐代已有七八百年的历史，附近古迹很多，诗人常常登览怀古，以抒怀抱。

夔州有个县叫鱼复，传说洞庭湖的黄鱼每年都要沿长江溯游到此产卵，然后复返洞庭，鱼复县由此得名。这种黄鱼形体很大，据说有一两丈长，数量也多，于是夔州人“顿顿食黄鱼”，杜甫很不习惯。鱼复县的平沙之上有垒石布成特殊的阵势，传说是诸葛亮的八阵图，诗人咏此曰：“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借此兵阵及诸葛亮之力，蜀国本可以并吴以成大业，但英雄已去，大江东流，只有这八阵图的垒石依旧，留下千古遗恨。

白 帝 城

夔州有先主庙，杜甫游览并作《谒先主庙》，诗曰：

惨淡风云会，乘时各有人。力侔分社稷，志屈偃经纶。复汉留长策，中原仗老臣。杂耕心未已，欧血事酸辛。霸气西南歇，雄图历数屯。锦江原过楚，剑阁复通秦。旧俗存祠庙，空山泣鬼神。虚檐交鸟道，枯木半龙鳞。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闾阎儿女换，歌舞岁时新。绝域归舟远，荒城系马频。如何对摇落，况乃久风尘。孰与关羽张飞并，功临耿弇邓禹亲。应天才不小，得士契无邻。迟暮堪帷幄，飘零且钓缗。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

风云际会，英雄崛起，先主刘备与曹操、孙权分别建立蜀、魏、吴三国，三足鼎立，风云变幻，刘备先逝，他把复汉的使命交给了诸葛亮，诸葛亮鞠躬尽瘁，雄图终究没能实现。诗人伫立庙前，称叹先主的功业，更赞颂诸葛亮鞠躬尽瘁的事迹，字里行间有无限的同情与敬仰。诗人抚景远思，不禁叹息自己：“迟暮堪帷幄，飘零且钓缗。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年齿虽衰，未尝无心用世，然而绝域远舟，荒城系马，多年飘零他乡，惟有忧国之思深沉，不禁泪洒衣巾。

白帝城西郊有武侯庙，杜甫寄居在西阁，相距很近，诗人多次到武侯庙来，庙前有古柏，诗人作诗《古柏行》以吟咏：

孔明庙前有古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忆昨路绕锦亭东，先主武侯同閟宫。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空。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翦伐谁能送？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成都和夔州都有孔明庙，庙前都有古柏，诗人因咏此地之柏而并及成都，虽咏古柏，又非仅咏古柏。诗人睹物思人，情不能已。孔明庙前古柏为人爱惜，犹如召伯之甘棠，而且古柏自身也正是孔明的象征：古柏高大参天，孔明则英才盖世；古柏正直劲挺，孔明则忠贞鲠亮；古柏屹立于烈风之中，孔明则受命于危难之际，等等。在诗人眼中，树即人，人即树，他们已融合成一个诗歌意象了。所以《古柏行》虽题为咏物，实则怀古，并且兼及咏怀。杜甫平生非常推崇诸葛亮，盖有窃比之意。孔明材大而不尽其用，诗人自比稷与契，材与孔明相当，而世人终莫用之，所以诗最后发出“古来材大难为用”的感慨。杜甫虽然惋惜诸葛亮“运移汉祚终难复”、“出师未捷身先死”（《蜀相》），但他十分歆慕诸葛亮“君臣已与时际会”的际遇，所以“古来材大难为用”的慨叹既借题发挥，为己而发，也是为古来无数怀才不遇之士发出的不平之鸣。

诗人来到夔州后，又游览其他古迹，心灵为之震颤，感慨生平，于是创作了《咏怀古迹五首》，其一曰：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这组咏古诗实即咏怀，手法上受到左思《咏史》的启发。在这里不仅咏古、咏史，也表达了诗人的情怀。这首诗直接从咏怀入手，前四句写自己漂泊生涯；因躲避战乱而自东北漂泊西南，淹留于异乡殊俗之地。安史作乱引起的动荡局面使自己不能还乡，只好作诗哀时。“羯胡”明指安史，暗指南朝梁侯景之叛梁。“词客”则兼指自己与庾信，从而转入咏史，绾合无迹。末二句叹庾信之坎坷遭遇，亦借以自叹平生。庾信初仕梁，诗文绮艳，梁亡后，留居北朝达二十七年之久，心境萧瑟，作《哀江南赋》，常有乡关之思，诗文风格一变而为悲壮苍凉，倾动当时。夔州并没有与庾信有关的古迹，杜甫也只是因庾信的生平与自己相似而连类及之，这体现了杜甫咏史诗的咏怀实质。

第二首：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宋玉是战国楚顷襄王的侍臣，继屈原之后杰出的辞赋家，有故宅在归州（今湖北秭归，湖北江陵亦存故宅），在三峡之间，宋玉《高唐赋》中的阳台即在夔州附近的巫山上，这首诗专咏宋玉，又处处映带自己：首句言两心之相通，宋玉《九辩》有“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句，两人同遇萧瑟，摇落之感相同，故“深知宋玉”。次句明师承之渊源，宋玉的文采风流也作为自己的楷模。颔联写尚友古人，恨不同时之悲。后四句咏尚存之宋玉宅与泯灭之楚宫，句中亦注入深切之感慨。

第三首：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专咏汉时王昭君。昭君是湖北秭归人，其生长的村庄后人称为昭君村。首联写昭君乃山川钟灵毓秀而生，颔联伤其远嫁异域，后二联写昭君之不遇及其怨恨心情。此诗只叙明妃，始终无一语涉议论，也无一语涉己，然而，叹美人沦落的同时也暗喻自己终不为世用，咏史咏怀，无所不包。

第四首：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翠华想像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武侯祠屋长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

蜀主刘备欲报孙权袭关羽之仇，东征吴国，沿三峡而进，兵败卒于夔州永安宫。当年刘备的仪仗行进在空山之中，如今玉殿也成了野寺，即卧龙寺。寺庙虽古，但至今村翁仍祭祀不衰。此咏先主庙，兼及武侯祀，深慕其君臣相得。

末首：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

赞叹诸葛亮的功业、才能和忠贞不渝的品德，对那一对风云际会的君臣，尤其是那位尽瘁王事的忠臣表示由衷的仰慕。第五句“伊”即伊尹，曾辅弼商汤建立王业；“吕”指吕尚，曾辅佐周文王、武王治理天下。此句谓诸葛亮与伊吕不相上下，可相伯仲。下句萧曹即萧何与曹参，皆汉初之重要谋臣，此句谓诸葛亮的策划指挥才能非萧曹可比。但汉运已终，帝祚归于他姓，诸葛亮只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很显然，这五首诗咏古兼咏怀，然而已不限于杜甫一己之情怀。庾信生逢乱世，漂泊异国，欲归故国而不能，只能寄悲苦于诗赋。宋玉遭荒淫之主，才能不为世用，徒能以文字讽谏，终于国事无补。王昭君以国色而见嫉，因直行而见弃，终于埋骨塞外，遗恨无穷。这三位人物的悲剧命运具有典型的历史意义，对于杜甫而言，又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因为贤才遭斥正是唐帝国走向衰落的重要原因。这说明杜甫有着深沉的历史意识和强烈的当代意识。

如果说庾信、宋玉、王昭君三位历史人物主要提供了历史教训，那么诸葛亮、刘备二位人物则提供了正面的借鉴。显然，对于热切地希望唐室中兴的杜甫来说，后者理应受到更多的关注。事实也是这样，杜甫定居于草堂之初，就迫不及待地往谒武侯祠堂，为之一洒英雄之泪。如今他移居夔州，怀旧情多，又看到刘备、诸葛亮君臣二人留下的各种古迹：先王庙、武侯庙、永安宫、八阵图，更是思如潮涌。杜集中咏及诸葛亮的诗十之八九作于夔州，绝非偶然。这些咏诸葛亮的诗，把诸葛亮的评价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并常常把刘备与诸葛亮作为“一体君臣”予以咏叹。在第五首诗中，杜甫用极其崇敬的口吻对诸葛亮的功业、品德进行赞颂，“诸葛大名垂宇宙”、“万古云霄一羽毛”，这样的赞颂可谓无与伦比。又称诸葛亮方驾伊尹、吕望，俯视萧何、曹参，也是极高的评价。从陈寿作《三国志》以来，历代史家、学者从未有人对诸葛亮作出如此高的评价，此论为杜甫独创。

杜甫散慕刘备、诸葛亮的君臣相际，赞颂诸葛亮尽忠王事，其实都是对国家命运的一种希冀。“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这是杜甫作夔州怀古诗的心理状态。陆游说杜甫“落魄巴蜀，感汉昭烈、诸葛丞相之事，屡见于诗，顿挫悲壮，反复动人，其规模志意岂小哉”（《东屯高斋记》，《渭南文集》卷十七）！这也是后人对杜诗的共同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