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沿江而下：“天地一沙鸥”

五月，诗人一家告别亲朋好友启程，离开了成都。

行船沿岷江南下，经嘉州（今四川乐山）时稍做盘桓，又沿江东行。江水滔滔，日落千山之外，船只停泊在江边的小码头——青溪驿，已经到了犍为县（今四川犍为）。月明星稀，山野寂静，诗人想着远方的朋友，低吟着：

漾舟千山内，日入泊枉渚。我生本飘飘，今复在何许？石根青枫林，猿鸟聚俦侣。月明游子静，畏虎不得语。中夜怀友朋，乾坤此深阻。浩荡前后间，佳期赴荆楚。

——《宿青溪驿奉怀张员外十五兄之绪》

船行江上，江水东流，两岸青山连绵西去，有如拉开的一轴无尽的山水画卷。经过戎州（今四川宜宾）、渝州（今四川重庆），好不容易到达了忠州（今四川忠县）。这一路上，有时能得到款待，如戎州杨使君、忠州使君的侄子等都招待过诗人，但有时不免受到冷遇。行旅之中的诗人对此格外敏感，悲苦、担忧、牢骚，一寓于诗，提笔便在所住的寺院壁墙上题写道：

忠州三峡内，井邑聚云根。小市常争米，孤城早闭门。空看过客泪，莫觅主人恩。淹泊仍愁虎，深居赖独园。

——《题忠州龙兴寺所居院壁》

小市争米说明年成不好，城门早闭意谓盗贼出没，旅途中还有什么比此更令人担忧的吗？忠州南面不远有禹庙，诗人就此登临，作《禹庙》：

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云气嘘青壁，江声走白沙。早知乘四载，疏凿控三巴。

中间二联虽写庙景，但又绝非单纯写景，写景同时又在用典，贡橘柚、驱龙蛇都是大禹的功绩，而“嘘青壁”、“走白沙”都是描写神禹治水的气势，环环紧扣大禹事迹。由此形成这首诗如草蛇灰线、似断实连的意脉：首联慨叹禹庙之古老荒凉，中二联既是写景，也是缅怀禹治水安民的事迹，并想象禹凿山导江之气势，末联以正面赞颂禹功作结。全诗用思细密，气象宏壮，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

严武是京师附近华阴县人，去世后，他的棺榇运回老家，杜甫刚好遇到运送的船只，当他看到用素幔裹着的行舟驶过时，不胜感慨，作《哭严仆射归榇》：“素幔随流水，归舟返旧京。老亲如宿昔，部曲异平生。风送蛟龙匣，天长骠骑营。一哀三峡暮，遗后见君情。”对严武之卒表示了极大的悲哀。不久杜甫在云安听说房琯灵柩归葬洛阳，于是作《承闻故房相公榇自阆州启殡归葬东都有作二首》，沉痛地哀叹道：“尽哀知有处，为客恐长休。”既是悲房琯，又是自悲。

又开船了，杜甫站在船头，面对浩荡的江水不禁自叹：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旅夜书怀》

去蜀时诗人自谓“残生随白鸥”，此时又说“天地一沙鸥”，诗人心目中的白鸥已经不再如早年的诗句“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那样具有豪情英气和飘逸色彩，而变成了孤独、飘零的象征。

到了云安，已是秋天。杜甫终因旅途辛苦，肺病与风痹发作，致使双脚麻痹，只好留滞养病。卧病云安，诗人心情郁闷索寞，时而怀想家乡，又想念草堂。诗人住在云安的客舍建在江岸的悬崖上，背靠山岩，面对大江，江上苍波翻腾，两岸林木青葱，树木缝隙之中时而可见铁青色的山岩。诗人在病床上卧久了，就到小园中观望，日落黄昏，树林间传来子规的啼叫，那是一种奇特的鸣叫。诗人赋诗曰：

峡里云安县，江楼翼瓦齐。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眇眇春风见，萧萧夜色凄。客愁那听此？故作傍人低。

——《子规》

风格爽隽，笔触流畅，绝无艰涩之态，通过幽深凄凉的景色描写细致地表现出诗人当下凄楚的愁绪。

杜甫衰老体弱，病魔缠身，可是他对于政治的热情、对于参与朝政的幻想却没有因此减弱，甚至王朝虚弱、政治混乱、时局不稳、战火不断等现状也没有制止他不时冒出来的幻想，他真的希望辗转荆楚，有朝一日返回故国京师，重返朝中，并像他心中仰慕的人物那样辅佐社稷，安邦定国。他知道这是幻想，但仍会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幻想之中。他担心自己真的回不了故乡，担心自己客死异乡，但他耐心地忍受着，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有一天这个幻想突然实现。江浪拍岸，山云变幻，这一路上的风波云雨反而好像更给诗人增添了幻想的背景和机会。将晓时分，他面对“鼓角愁荒塞，星河落曙山”、“寒沙蒙薄雾，落月去清波”的景色，想着自己要是回到朝廷，立朝辅君，不知道到那时，自己的身体还能支撑得了：“归朝日簪笏，筋力定如何？”（《将晓二首》其二）当他在小园中漫步之时，也会沉浸在有生之年立一番大事业的幻想之中：“览物想故国，十年别荒村。日暮归几翼，北林空自昏。安得覆八溟，为君洗乾坤？稷契易为力，犬戎安足吞？儒生老无成，臣子忧四藩。箧中有旧笔，情至时复援。”（《客居》）当诗人腿脚已经走不动路的时候，他还想象着倾倒八溟之水，奋力为君一洗乾坤！他得着严重的消渴（糖尿病），但仍然说：“我虽消渴甚，敢忘帝力勤。尚思未朽骨，复睹耕桑民。”（《别蔡十四著作》）就在他“欲起惭筋力”，无法回到故乡之时，他仍然说：“尚想趋朝廷，毫以裨社稷。”（《客堂》）就在他整日受着疾病折磨的时候，他仍然说：“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同元使君春陵行》）就在他根本不知道是否能够回到故乡时，他还一个劲地想象：“抱病江天白首郎，空山楼阁暮春光。衣冠是日朝天子，草奏何时入帝乡？”（《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其七）就在他在夔州等了两年，也没有北归的希望时，他仍旧要说：“寒空见鸳鹭，回首忆朝班。”（《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其四）当他偶尔看到一位官员的石砚时，也引起来了无限的遐想：“公含起草姿，不远明光殿。致于丹青地，知汝随顾盼。”（《石砚》）诗人想象着石砚处在明光殿中常常得到天子顾盼的情景。这就是杜甫的眷恋、杜甫的精神。或许正是这种幻想、这种永不消失的抱负，才促使他晚年写出了许多不朽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