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去蜀:“残生随白鸥”
六月,严武表荐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这是杜甫一生中得到的最高的官阶(从六品上)。既任幕府,物质上可以得到帮助,杜甫对此很感激。尽管诗人晚年并不想出来做官,但接受此职,多少还得到衙门里去办公。
这一来,诗人要忙碌一些了。严武再次镇蜀,主要为了加强对吐蕃的防御,作为幕僚,杜甫作《东西两川说》,向严武提出了抵御吐蕃的建议和看法。严武到蜀之后,积极练兵,“公来练猛士,欲夺天边城。”(《扬旗》)军中的大旗做好了,幕僚们随同严武一同在堂上看士兵练武、骑士试旗。堂上诸公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堂下将士们一色崭新戎装,队列整齐,雄姿焕发,精神抖擞地进入广场。紧接着,鲜艳的大旗在六名骑兵的护卫下入场,战旗挥舞,呼呼地发出声响,大旗回旋起来就像飞盖一样形成了圆圈,旗上的装饰在阳光照耀下就像流星飞进。大旗飞卷,风驰电掣,势如排山倒海。再看马上挥旗手,左右挥舞,却是那样轻松自如。在场的将士们看了无不为之振奋鼓舞。诗人也特意写了《扬旗》一诗,表现场上壮观的情景。
很快,严武亲自部署,反击吐蕃,他任命崔旰为汉州刺史,使其将兵进攻占领西山一带的吐蕃军队,崔旰率领部队奋勇作战,连连夺得好几个城镇,一下子击退敌军数百里。严武闻讯,作诗《军城早秋》:“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杜甫随即和诗一首《奉和严郑公军城早秋》:“秋风袅袅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已收滴博云间戍,欲夺蓬婆雪外城。”“滴博”即维州之“的博岭”,“蓬婆”即大雪山。作为幕府,杜甫还陪同严武泛舟、于北池临眺,并且赋诗唱和,吟咏松竹等。

杜甫草堂柴门
但入幕后,杜甫的心情有时还是颇为沉重。立秋的那一天正好下着大雨,雨急飘瓦,树湿风凉,朦胧的雨雾随着乍寒的秋风吹来,让人感到些许伤感的秋意。雨雾笼罩着江面,满目苍茫之中只传来近处的雨声和远处江水喧腾的声音,诗人迎着秋风,听着秋声,想着目前的处境,唉,人生坎坷,穷途末路之时幸亏有知己帮助,可是年纪一大把了,做了幕府,却又不能出谋划策,看着自己每天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却是什么忙也帮不上呀!诗人打开屋门,走到廊下,缓缓踱着步子,低声吟道:
山云行绝塞,大火复西流。飞雨动华屋,萧萧梁栋秋。穷途愧知己,暮齿借前筹。已费清晨谒,那成长者谋。解衣开北户,高枕对南楼。树湿风凉进,江喧水气浮。礼宽心有适,节爽病微瘳。主将归调鼎,吾还访旧丘。
——《立秋雨院中有作》
“主将”指严武,意谓日后他入朝做了调和鼎鼐的宰相之后,我还是回到浣花溪畔的草堂去隐居。此诗多少已经表现出诗人不耐幕府生涯。到了夜晚,当诗人独宿幕府时,望着夜空,回想身世,更是一阵悲伤: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宿府》
井梧寒影,蜡炬已残,悲凉的画角声划破清秋之夜,中天如此好的月色有谁与我同看?战火动乱,家乡音信已绝,回去的道路多么漫长!十年动荡,我忍受各种痛苦,如今权且在幕中,好像深林之鸟勉强借一枝栖身而已。诗人只是把在幕府作为隐居,即所谓吏隐,他相信不久会回到幽静的草堂。渐渐地他身在幕府,而心却越来越思念起草堂:

潘天寿书“柴门”
幕府秋风日夜清,淡云疏雨过高城。叶心朱实看时落,阶面青苔先自生。复有楼台衔暮景,不劳钟鼓报新晴。浣花溪里花饶笑,肯信吾兼吏隐名?
——《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
他想象浣花溪畔的鲜花正在盛开,它们岂能相信诗人能够吏隐,而不赶快回到草堂完全隐居起来呢?
他在幕中呆不下去了。
严武年轻有为,他再次出镇还不到四十岁,比杜甫要小十三四岁,幕僚中有不少年轻人,年龄的巨大差距往往造成彼此之间意见不合,而年轻的同僚们对于这位年老位卑的诗人又不免有些轻视。严武很敬重这位老诗人,对他极为优待,但这却容易引起他人的不满。尽管杜甫一直渴望从政,并怀有远大的政治理想,但他确实难以适应官场。他正直耿介,秉性刚毅,十分倔强,性格又很疏放,不谙人情世故,待人接物不甚圆滑,不经意之处容易得罪人。想当年在凤翔行在,就是当着肃宗的面,他也要面折廷争,直到龙颜大怒,他甚至还想说明自己并没有什么错。别说在官场上,就是住在杜曲时,村里的少年也与他过不去;在长安时,与亲戚之间也有些误会、磨擦,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但与杜甫直率的性格、快直的处事方式却大有关系。他是一位诗人,在政治上常常理想化地看待有些问题,即使在其他方面,他也总是怀着最美好的愿望,把事情看得过于完美。作为诗人,这是最可贵的地方,但作为官员,这却是他的弱点。
老诗人一向自许甚高,此时在幕中,面对年轻幕僚们的轻侮,自然大不乐意。杜甫常向同僚们表示自己钟情山水,向往归隐,并非意在幕府生涯。他在《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中说:
野外堂依竹,篱边水向城。蚁浮仍腊味,鸥泛已春声。药许邻人劚,书从稚子擎。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
杜甫晚年虽然十分关心时局,但却无意从政,只想能有一处幽静以终老,白头入幕,实在是不得已。他又说:“郊扉存晚计,幕府愧群材。”(《春日江村五首》其四)认为自己的才具不及幕府其他诸公,所以在草堂又增盖了几间房准备终老于此了。杜甫确实无意于仕途的升迁,但这并没有消除幕僚们的误解。杜甫写诗《莫相疑行》,称:“男儿生无所成头皓白,牙齿欲落真可惜。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煊赫。……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诗人并不想与同僚竞争,也不怕别人看轻他,可是,就是容不得别人轻视他的诗歌,轻视他作诗的才能。诗人说,你们别看我垂垂老矣,头白齿落,就什么都看不起我,年轻时,我可是比你们不知要强多少,当年我的三大赋献上朝廷,集贤殿的学士们在中书堂看我挥笔对策,我的文采都让皇帝吃惊。如今我已经不与你们相争什么了,你们不用猜忌。《赤霄行》中,诗人又说:“老翁慎莫怪少年,葛亮贵和书有篇。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我也不会轻易地怪罪你们,诸葛亮写过《贵和篇》,大家都讲和气,紧紧抓住这些“细故”也不是大丈夫所为。
入幕之后,诗人多感不适应,于是写诗《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给严武,称自己闲散惯了,还是不适应在幕中,还是让我回到草堂吧。“白水渔竿客,清秋鹤发翁。胡为来幕下?只合在舟中。”
半年后他辞去幕僚,回草堂去了。第二年,即永泰元年(765)四月,严武卒,巴蜀对于杜甫失去了意义。草堂虽好,失去依靠的诗人对此也无所依恋,他决计携家离开成都。严武卒、离草堂这两件事,杜集中都没有留下相关的诗作,诗人只吟唱道: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何必泪长流!
——《去蜀》
中原一带关塞阻隔,无法回到长安,只好先往潇湘,潇湘即荆楚一带。世事哪里还用得着我这样衰老的诗人去关心呢?不都有那些朝中重臣在吗?我还是像白鸥一样自在飞翔,漂泊江湖,以度余生。
诗人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巴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