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漂泊梓阆
草堂宁静,但此时整个国家并不太平。
动荡了八年的安史之乱在广德元年(763)被平息了,而朝廷上下,仍是一片混乱,宦官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相继专权乱政,国家政治已无清明可言。国家内部动乱,外族更是借机侵扰,形势比以前更为严重,自上元元年(760)始,党项、吐蕃等不断骚扰边陲。广德元年(763)七月,吐蕃入寇,尽取河西、陇右之地。十月,吐蕃寇奉天,代宗出奔陕州,吐蕃攻入长安,大肆焚掠,直到郭子仪收拾散兵,反攻长安,吐蕃才退去。可是次年十月仆固怀恩引吐蕃、回纥寇奉天,长安为之戒严。直到郭子仪击退吐蕃,才算稍稍喘了一口气。大唐帝国已经穷于应付,然而更令其不安的是,各地藩镇割据的形势却越来越严重。唐帝国已经走到了风雨飘摇的末途。
事实上,成都也并非世外桃园。蜀中地近边鄙,吐蕃的威胁始终都很严重,地方上大大小小军阀的叛乱此起彼伏,整个蜀中也日夜不得安宁。上元二年(761)四月梓州刺史段子璋叛乱,刚刚被崔光远平定。杜甫在诗中常常流露出对这些外族侵扰、内部叛乱的忧虑与不安。即使他面对草堂幽静、渔樵暮归的景象也会自然隐现出深深的忧患。《野老》曰:
野老篱边江岸回,柴门不正逐江开。渔人网集澄潭下,贾客船随返照来。长路关心悲剑阁,片云何意傍琴台?王师未报收东郡,城阙秋生画角哀。
此诗作于上元元年(760),末二句正表达了诗人对去年洛阳再次失陷,至今尚未收复,而此地又受吐蕃侵扰的忧虑。萧瑟的秋风中成都城头画角声起,寓含着战乱的危机。
严武于宝应元年(762)七月入朝任职,杜甫作《奉送严公入朝十韵》诗以送行,诗中曰:“四海犹多难,中原忆旧臣。”又嘱咐严武说:“此身那老蜀,不死会归秦。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杜甫从成都一直把严武送到绵州(今四川绵阳),绵州杜使君邀请他们一起登江楼宴饮,杜甫席间作诗,《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宴得心字》中曰:“野兴每难尽,江楼延赏心。归朝送使节,落景惜登临。……灯光散远近,月彩静高深。城拥朝来客,天横醉后参。穷途衰谢意,苦调短长吟。”严武也作诗酬别诗人,对于杜甫“临危莫爱身”的嘱咐,表示“但令心事在,未肯鬓毛衰”(《酬别杜二》)。两人依依惜别,杜甫又送了三十里到奉济驿才与严武分手,并吟诗道:
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
——《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
严武走后,两人还作诗酬唱,各表相思之意,但是杜甫在蜀中的生活从此失掉了最主要的依靠。
杜甫从奉济驿独归江村,正赶上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叛乱。徐知道以兵守要害,人们无法通行,杜甫只得滞留巴山一带,不得前行。严武也为乱军所阻,八月,徐知道被他手下的将领李忠厚所杀,直到九月,严武才得以入朝。杜甫径往成都不成,只好先逗留在绵州。可是蜀乱一时难以平定,绵州也不是久留之地,此时得知汉中王李瑀在梓州(今四川三台),汉中王原与杜甫相识,梓州离成都又稍近一些,于是诗人决定先到梓州避乱。
途中经过光禄坂(今四川盐亭)时,作《光禄坂行》:诗人仓猝奔逃之际,草木皆兵,十分狼狈。他在梓州时又作有《去秋行》:
山行落日下绝壁,西望千山万山赤。树枝有鸟乱鸣时,暝色无人独归客。马惊不忧深谷坠,草动只怕长弓射。安得更似开元中,道路即今多拥隔。
去秋涪江木落时,臂枪走马谁家儿?到今不知白骨处,部曲有去皆无归。遂州城中汉节在,遂州城外巴人稀。战场冤魂每夜哭,空令野营猛士悲。
诗人对那些在战乱中无辜丧生的兵士深感哀悯。这两首诗都蒙上了惊恐、哀伤的惨淡色彩,是那个乱离时代蜀地的“诗史”。尽管此时杜甫反映战乱的作品不多,但是他常常在诗中提到当时的形势,并且表达自己的忧虑。战乱的描写不再是他此时诗歌的主题,但动荡的战乱形势却一直作为真实的背景出现在他的感怀、遣兴、思乡、送别等诗中。
诗人再次陷入孤独之中。他事先给家中写信,告诉家人自己一时无法回去,这天他终于收到了妻子的回信。他读着妻子的来信,无法入睡,独自坐在客栈中,隔着帘子望着院中的月光,远远听着江水声,度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客夜》云:
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
诗人思念草堂,想念亲人,又记起来儿子宗武的生日:“小子何时见?高秋此日生。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杜甫对宗武十分钟爱,很想把诗艺传给他,都邑中的人们提起著名诗人杜甫时,也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儿子宗武,这对于老诗人而言实在是莫大的安慰。可是眼下兵荒马乱,自己与家人各在一方,实在令人担忧。看着窗前微微的曙色,感受秋天徐徐的寒风,想着自己如同飘萍一样东飘西荡,衰老的诗人又一阵心酸:
秋窗犹曙色,落木更天风。日出寒山外,江流宿雾中。圣朝无弃物,衰病已成翁。多少残生事,飘零任转蓬。
——《客亭》
杜甫到了梓州后不久,汉中王就要离开梓州到蓬州去上任了,杜甫写《玩月呈汉中王》为他送行:“夜深露气清,江月满江城。浮客转危坐,归舟应独行。关山同一照,乌鹊自多惊。欲得淮王术,风吹晕已生。”前人评此诗淡语而有深致耐人寻味。汉中王虽然走了,好在梓州前任李刺史,继任章彝对杜甫还算不错,所以这年秋末,杜甫把全家都接到梓州居住。离开草堂时,一家人恋恋不舍:“我行入东川,十步一回首。成都乱罢气萧索,浣花草堂亦何有?”(《相从行赠严二别驾》)
在梓州闲居无事,诗人便到附近玄武县城东的玄武庙游览,还在玄武禅师屋子的壁画上题了一首诗。梓州东六十里的射洪是唐诗人陈子昂的故乡,冬天里杜甫来到这里凭吊这位有名的诗人。射洪县城北面不远有一座金华山,山上的金华观中有陈子昂学堂的遗迹。陈子昂进士及第之后,曾居家学仙,金华山上曾是他读书的地方。杜甫登上高高的金华山,放眼远望,山下一道涪江如练,两岸群山连绵,山上道观中的琼楼玉宇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远处的雪岭发出白色耀眼的光亮,近旁道观中香雾缭绕。射洪县东面不远的东武山下是陈子昂的故宅。陈子昂出身于当地的豪富,少年时奇杰过人,任侠使气,到了十七岁尚不知书。后慨然立志,折节读书,谢绝门客,专心典籍。数年之间,经史百家,无所不读,学问大有长进。二十四岁时游东都洛阳,举进士对策高第,擢麟台正字,后任右拾遗。曾从建安王武攸宜讨契丹,因谏不纳,降为军曹,甚是抑郁,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毅)、燕昭之事,泫然流涕,而歌《登幽州台歌》。后带官归故乡,为当地县令段简所害,屈死狱中。陈子昂是唐代重要的诗人,对于唐诗发展有着突出的贡献,杜甫在诗中称他:“位下曷足伤?所贵者圣贤。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陈拾遗故宅》)对陈子昂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杜甫又去梓州东南一百三十里的通泉县游览,通泉县有通泉山,东临涪江,悬崖直立,景致幽胜。诗人作《通泉驿南去通泉县十五里山水作》诗,描写这一带山水风光:杜甫一早就沿溪而行,雾霭弥漫,衣服都打湿了,到了中午,雾气方散,登高远眺,也可以看见绮丽的山川。唐玄宗时的一位宰相郭震字元振,曾辅助玄宗平息太平公主的谋反,他曾在通泉县做过县尉,当地还保留着他的故宅。杜甫来到故宅,睹物思人,不胜感慨,写诗称赞他:“迥出名臣上,丹青照台阁。”(《过郭代公故宅》)杜甫还在通泉县观看薛稷的壁画,又陪王侍御登临东山,携酒泛江,于野亭宴饮。
溪行衣自湿,亭午气始散。冬温蚊蚋集,人远凫鸭乱。登顿生曾阴,欹倾出高岸。驿楼衰柳侧,县郭轻烟畔。一川何绮丽!尽日穷壮观。山色远寂寞,江光夕滋漫。伤时愧孔父,去国同王粲。我生
苦飘蓬,所历有嗟叹。
活动安排得很多,但杜甫此时的心情并不轻松:“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九日》)诗人寄人篱下,解决生计问题十分艰难,他无法在一处呆得很久,过一段时间,就得换地方,寻找机会。这也是避免主人厌烦的办法。广德元年(763)春夏间,杜甫把家安置在梓州,自己穿梭来往于阆州、盐亭、绵州、汉州、涪城等地。
开春时,杜甫听到了史朝义自缢、官军收复河南河北的喜讯,万分高兴,写下了生平第一首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真是一首难得的好诗!一般说来,律诗形式严整,特别是中间二联的对仗,对律诗的表现力形成了某种限制、障碍,容易造成语气、意脉中断,然而杜甫的这首律诗不但通首合律,而且尾联也对仗工稳,语气流转自如,意脉贯若连珠,明显具有近于古诗的特征。颔联虽为对仗,但“看妻子”与“卷诗书”实为两个连续性的动作,而且正是在“涕泪满衣”后才有的动作;颈联承“喜欲狂”而来,因喜而放歌纵酒,且思及还乡;尾联遂筹划还乡的路径,不但用“流水对法”,而且还一连嵌入四个地名,“巴峡”与“巫峡”,“襄阳”与“洛阳”,既各自对仗,又前后对偶,极为工整,一气贯注,活泼流畅,足以见出思绪之飞扬,同时也将诗人此时的欣喜与迫切回乡的情思展露无遗。从首至尾,感情如突然开闸后泻出的洪流,意脉随之一气流注。七律严整的形式竟然丝毫没有束缚诗人跳动的情思,真是难能可贵。
这年(广德元年)十月,吐蕃大举进犯奉天、武功,京城受到严重威胁。代宗下诏以雍王李适为关内元帅,郭子仪为副元帅,出镇咸阳,加强防御。可是郭子仪长期闲废,部曲离散,临时召募,只得二十骑而行,到了咸阳,吐蕃率领吐谷浑、党项、氐、羌二十余万军队,漫山遍野,延绵数十里,唐军哪里能够招架,而且吐蕃军队已经渡过了渭水,形势十分危急。渭北的驻军奋勇抵抗吐蕃,可是寡不敌众,敌军长驱直入,渡过便桥。朝廷无力抵挡,代宗只得逃到陕州避难。吐蕃占领长安。唐军用计疑敌,吐蕃惶骇,逃离长安。到了十二月代宗重新回到长安。
为了在西南方向牵制吐蕃,朝廷任命高适为西川节度使,在蜀中加紧练兵,从吐蕃的南面进行牵制。可是蜀军失利,松州吃紧。杜甫连作《王命》、《征夫》、《西山三首》等反映当时局势的诗作,对时局表现了极大的关心。“血埋诸将甲,骨断使臣鞍”、“西南背和好,杀气日相缠”、“辛苦三城戍,长防万里秋。烟尘侵火井,雨雪闭松州”,反映了战斗的艰苦,同时,诗人又对百姓表示了极大的怜悯:
十室几人在?千山空自多。路衢惟见哭,城市不闻歌。漂梗无安地,衔枚有荷戈。官军朱通蜀,吾道竟如何!
——《征夫》
诗人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可是,内忧外患,蜀中实在无法住下去。事实上这几年来诗人一直在筹划离开蜀地,湖北襄阳一带本是他祖上所居之地,中原去不成,他就想到那里去。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去成。
萦绕在诗人心头的只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愁绪。薄暮寒风,客舍冷清,诗人只能在孤寂中守着无人能够理会的愁情苦意:
江水最深地,山云薄暮时。寒花隐乱草,宿鸟择深枝。故国见何日?高秋心苦悲。人生不再好,鬓发自成丝。
——《薄暮》
到了夜晚,愁苦的心情更是难以排遣:
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
——《倦夜》
“别家三月一得书”,好不容易得到住在梓州的家人的来信,却是女儿病重、妻子焦虑的消息。“江风萧萧云拂地,山木惨惨天欲雨。女病妻忧归意速,秋花锦石谁复数?”(《发阆中》)诗人迫不及待地返回梓州。
诗人与家人相聚之时,已经到了广德元年(763)的年底。女儿的病稍好,他又开始鞍前马后,应酬梓州刺史、兼侍御史、留后东川章彝。此时国家危难,蜀中形势正紧,可章留后不想着练兵防卫,却偏偏想要打猎。深夜章留后率领精兵三千在百里方圆的地方大狩猎:“君不见东川节度兵马雄,校猎亦似观成功。夜发猛士三千人,清晨合围步骤同。禽兽已毙十七八,杀声落日回苍穹。”大到青兕(犀牛)、黑熊,小到八哥儿,统统都捉来了,“东西南北百里间,仿佛蹴踏寒山空。”整个山林仿佛为之一空。可是诗人认为这样的兵马正当用于勤王敌忾:“飘然时危一老翁,十年厌见旌旗红。喜君士卒甚整肃,为我回辔擒西戎。草中狐兔尽何益?天子不在咸阳宫。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呜呼!得不哀痛尘再蒙!”(《冬狩行》)
诗人哪里也没有去,只是默默地忍受着客居他乡的悲愁。
回乡的梦想总是不断出现。诗人年老体衰,此时蜀中又是“群盗尚纵横”,所以杜甫还是打算离蜀北归。实际上,当时严武一走,蜀中兵乱起来,杜甫就想着离开了。在绵州时他作《悲秋》,表达了出峡的想法:中原未靖,诗人有家不能归。实际上,就是在成都那几年较为安定的时候,尽管他对辛苦经营起来的草堂怀有深厚的感情,但他的内心深处是不愿终老于斯的。
凉风动万里,群盗尚纵横。家远传书日,秋来为客情。愁窥高鸟过,老逐众人行。始欲投三峡,何由见两京?
诗人困于梓州,想起早年游历过的吴越,又作东游之想。这一次,他真的准备启程了:“波涛不足畏,三峡徒雷吼。……终作适荆蛮,安排用庄叟。”(《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章彝听说诗人要下峡东游,于是拿来了一捆有名的桃竹手杖,在坐的宾客见了无不赞叹,章彝挑了两根送给诗人留作纪念,诗人作诗《桃竹杖引赠章留后》表示感激。杜甫不停地忙碌着,下峡的行李船总算准备好了,章彝特意为诗人在楼上设宴饯行。宴会上来了很多客人,楼上坐不下,就在楼下设帐张席,楼上楼下,坐得满满的,觥筹交错,花红酒绿,宾主又是豪饮,又是唱歌,席间还进行赛马、比武、簸旗等军中竞技表演,好不热闹。杜甫与幕府诸公赋诗唱和,聊以话别。
梓州就在涪江边,诗人乘船沿涪江顺流而下,到了渝州(今重庆)就可以汇入长江,再从长江一路顺水,到达吴越。可是诗人没有这样走,他先到了阆州。嘉陵江经过阆州,从嘉陵江而下,也可以进入长江。除了梓州,惟阆州留居时间最久,与阆州王刺史比较相知,理应与他话别,同时还可以得到刺史及其幕府诸公的资助。
杜甫携全家抵达阆州时,已近第二年(广德二年,764)的春天,诗人在《岁暮》一诗中表达自己对动乱的忧虑:“岁暮远为客,边隅还用兵。烟尘犯雪岭,鼓角动江城。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春节到了,诗人少不了与诸公饮酒赋诗迎新年。他在《游子》一诗中说:“巴蜀愁谁语,吴门兴杳然。九江春草外,三峡暮帆前。”诗人仿佛已经看到东下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