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晚年心境：“不堪人事日萧条”

杜甫有很浓重的思乡情结。秦州、同谷生活境遇很差时，他思念家乡亲人，成都草堂生活稍好时，他还是思念家乡亲人。

他不能不思乡。思乡对于他来说，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家乡意味着亲人，意味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家乡意味着故国，意味着朝廷以及个人的政治生涯；家乡生活意味着一个逝去的、繁荣鼎盛的时代，意味着美好安定的生活。所以，在杜诗中，家乡、故国、兄弟姐妹、故园等等都相互联系在一起，共同构成了诗人晚年复杂的思乡情感。

中原地区的战事，使他想起家乡，更使他想到故乡难回。他在《遣兴》中说：

干戈犹未定，弟妹各何之！栻泪沾襟血，梳头满面丝。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衰疾那能久，应无见汝期。

他出郭远望：

霜露晚凄凄，高天逐望低。远烟盐井上，斜景雪峰西。故国犹兵马，他乡亦鼓鼙。江城今夜客，还与旧乌啼。

——《出郭》

故国战事仍然未定，他从洛阳一路出来，已经走了漫长的四千里路，如今他年老体衰，一梳头就要掉很多的头发，疾病缠身，怕是支撑不了多少年了，故乡的弟妹也怕是见不着面了。举首眺望远处的云山，也不禁勾引起他的思亲之情，《野望》云：中原干戈未定，而蜀中又受吐蕃侵扰，海内风尘，兄弟相隔，远在天涯，家国之恨实际上联系在一起。到了夜深人静之时，这种思乡之情实在难以排遣：

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惟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

风色萧萧暮，江头人不行。村春雨外急，邻火夜深明。胡羯何多难？樵渔寄此生。中原有兄弟，万里正含情。

——《村夜》

在蜀期间，杜甫常常为朋友送行，当他看到朋友回乡就要与亲人团聚时，不禁又要想起自己的家人，在这些送别诗中，《送韩十四江东省觐》写得很有特色。韩十四的父母或许避乱逃到江东，因此他到江东探望父母。诗人想着朋友与父母团圆，又想到自己的弟妹。诗曰：

兵戈不见老莱衣，太息人问万事非。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访庭闱？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此别应须各努力，故乡犹恐未同归。

诗人担心不能与朋友一道同归故乡，而事实上他确实没能再回到中原。故乡对于诗人来说象征着最美好的时光，他的《百忧集行》说：诗写得很随意，前四句想到少年时代生活在家乡无忧无虑的情景，后面说到目前年老体弱，寄人篱下。就在诗人“悲见生涯百忧集”的时候，他想到的不是未来，而是少年时代的光景，因为那不仅是他无衣食之虞的时候，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而且更是一个安定繁盛的时代。开元时代的强盛对诗人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切身的感受和体会。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

武侯祠

杜甫心情索寞，常常寻幽访胜，聊以排遣。他有时去成都城里游赏，寻亲访友，还往南郊游览了武侯祠。出了城南数里，远远便见一片松柏林，郁郁葱葱掩映着青瓦红墙、屋脊飞檐，这就是武侯祠。进了祠堂，只见殿宇宏伟，院中碧草凄凄，隔叶禽鸣。诗人徜徉在柱间廊前，千古人物已经随风而去，诸葛亮的音容无从追寻，只有这祠堂数楹之间，还可以让人临风结想，伴随着黄鹂的几声动人的叫声，诗人低吟道：

蜀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蜀相》

高适时任蜀州（今四川崇庆）刺史，蜀州在成都西南，相互毗邻，仅距百里，上元元年（760）深秋杜甫专程前往，与高适相会。时诗人裴迪在蜀州，两人又同往蜀州南部的新津县，两人同游酬唱，甚相得。新津县内有修觉寺，诗人曾两次游赏。后一次游览写下了《后游》一诗：

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

当然，杜甫的这些出行并非仅仅为了游赏访友，更多的是为生计所迫。杜甫居草堂，一无官职，二无足够的田产，衣食之需大多得依靠亲朋好友的资助。他在诗中说：“故人分禄米，邻舍与园蔬。”（《酬高使君相赠》）《狂夫》中说“厚禄故人书断绝”，只能厚禄故人才有能力给予他一些帮助。高适任彭州刺史时，杜甫曾托人寄诗给他，曰：“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诗人还作《敬简王明府》诗，向唐兴县宰王潜求助，大约没有什么消息，诗人不得已再投《重简王明府》：“甲子西南异，冬来只薄寒。江云何夜尽，蜀雨几时干？行李须相问，穷愁岂自宽。君听鸿雁声，恐致稻粱难。”末联以谋食艰难的鸿雁自比，哀辞恳请，可想而知，诗人的境况实在太差。从这里可以看出杜甫的生计艰难，杜甫自称“强将笑语供主人”，实在包含了太多的辛酸！

上元二年（761）秋曾往青城县（今四川灌县）、唐兴县（今四川蓬溪）等地。年底，蜀州李司马于皂江上建竹桥，使往来的行人免于冬天趟水过河，杜甫应邀前往新津，并作诗以贺；顺道再访高适。这些奔走，大多与衣食有关，只是奔波之间，或作游赏，聊以遣兴。此时作有后来广为流传的《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当然，难得也会遇到让诗人喜出望外的事情。

一天成都徐九少尹带着一大堆礼物到草堂来看望他，若是故人，那很自然，可徐少尹是一位新相识的朋友，初次上门，却是雪中送炭，实在让杜甫感激得很。他作《徐九少尹见过》诗曰：“晚景孤村僻，行军数骑来。交新徒有喜，礼厚愧无才。赏静怜云竹，忘归步月台。何当看花蕊，欲发照江梅。”唐太宗时的名臣虞世南的玄孙在成都做司马，这天他特意邀请杜甫喝了一整天的酒，诗人很高兴，写了一首词意恳切的五言排律《赠虞十五司马》相赠。杜甫的一位朋友王抡曾答应带酒到草堂来聚，可是过了些日子，还不见来，杜甫写了一首诗催促他，这回王抡很快带着酒来了，还应诗人的邀请把刚到成都暂代崔光远署理尹事的高适也请来了。三人在草堂把酒言笑，共韵赋诗。

杜甫诗（清·郑燮书）

杜甫与裴迪的关系很融洽，相见则一同游赏，分别则常有诗歌往还。杜甫有《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这是一首和诗，而且也不是专咏梅诗，可是句句是梅，句句和咏梅，而又不着痕迹，所以前人以此诗为咏梅诗的上品。东阁即题中东亭，首二句称赞裴迪的诗可与何逊相比。诗人接下来说，此时就是相对飞雪也会思念故人，何况又是送客逢早梅花开，那就更不能自已。幸亏你没有折梅相寄，否则更会引起我无限的乡愁。我眼前江边一株梅花正在盛开，我早晚对着它，无不引起我万千愁绪，如此这般忧伤能不白发满头吗？

此时杜甫已经五十多岁，年华已逝、年老体衰常常成为此时诗歌中极为深沉的悲叹，也是他晚年心境的主要方面。他在《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中说：

力疾坐清晓，来诗悲早春。转添愁伴客，更觉老随人。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望乡应未已，四海尚风尘。

时节之愁，思乡之念，年华之感，伤时之痛，统统都融汇在一起，当新居草堂的喜悦淡去时，这种灰色的忧郁就在“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的新鲜中显得更加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