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久客惜人情”

与秦州、同谷时候相比，杜甫在蜀中的生活安定多了。这与他在成都的不少亲朋好友的资助分不开。杜甫刚来成都不久，遇到断炊的日子，杜甫不得已只好托人顺路捎诗给高适：“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高适在离成都九十里的彭州做刺史，相距不太远，能及时给杜甫一些帮助。杜甫对此十分感激，两人关系极为密切，杜甫在《奉简高三十五使君》诗中称：“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天涯喜相见，披豁对吾真。”杜甫既前往高适任所拜访这位知己，也借机会邀请高适前来草堂共饮、唱和。

在朋友当中给杜甫帮助最大的是严武。杜甫入蜀后约两年，严武也到成都任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严武是中书侍郎严挺之的儿子，冠弱即以门荫策名，在哥舒翰幕中任判官，后迁侍御史。肃宗即位灵武，杖节赴行在，颇受房琯的推崇，累迁给事中。收复长安后任京兆少尹兼御史大夫，此时才三十二岁。严武性格豪放，敏于闻见。他前后曾两次镇蜀，前一次自上元二年（761）十二月至宝应元年（762）七月，后一次自广德二年（764）二月至永泰元年（765）四月病卒，这段时间虽然不足两年，但他对杜的帮助很大。严武在政治上与房琯的关系比较密切，乾元元年（758）曾与杜甫一起受房琯牵连而遭贬谪，也许正是由于这一层关系，他对杜甫始终很关心。杜甫对严武也始终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两人的来往一直都比较密切。

严武到了成都后不久，就写诗《寄题杜二锦江野亭》，邀请杜甫前来，诗中说：“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著鵔鸃冠。”意思说杜甫有祢衡即席而作《鹦鹉赋》的文才，为何不出来做官呢？杜甫当即写诗《奉酬严公寄题野亭之作》作答：

拾遗曾奏数行书，懒性从来水竹居。奉引滥骑沙苑马，幽栖真钓锦江鱼。谢安不倦登临赏，阮籍焉知礼法疏？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无径欲教锄。

诗人说，我哪里不想出仕，只是当年做拾遗时因事见斥，现在也就没有做官的兴致了，长期懒散惯了，幽栖垂钓，登临游赏，于此特别邀请大驾光临草堂。

不久开春，严武真的要来了。杜甫乐坏了，吩咐家人打扫屋舍，清理院落，平整小路，并且备酒备菜，等候着客人的到来。这一日，严武只带着几个随从，骑马来到草堂做客，老友相见，分外亲切。周围的村民听说成都尹到这偏僻的乡村来做客，都前来观望，平日冷冷清清的草堂此时显得特别热闹。宾主饮酒赋诗，相得甚欢。杜甫作诗曰：

元戎小队出郊坰，问柳寻花到野亭。川合东西瞻使节，地分南北任流萍。扁舟不独如张翰，皂帽应兼似管宁。寂寞江天云雾里，何人道有少微星？

——《严中丞枉驾见过》

严武兼摄东西川节度使，故称川合东西，而自己则从北到南，漂流到蜀中。自己只是想像张翰、管宁一样辞官避世，隐居于此。像我这样的隐士，有什么人会知道呢？少微星又叫处士星，借指隐士，末句直把严武引为知己。

此后两人情谊更深，赋诗酬答颇多。到了这年的仲夏，严武带着厨师们，备好了酒水菜肴再次来到草堂看望诗人。杜甫更是感激不尽。厨师们就在竹林边摆开了案台，洗盘作馔，随从的马匹悠闲地吃着草，卸下的金鞍堆放在一起煞是漂亮，平日寂静的草堂再次热闹起来。主客无事，欣赏风景，眺望江上渔舟度过美好的时光。杜甫有《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得寒字》诗，记录了此次相会，诗曰：

竹里行厨洗玉盘，花边立马簇金鞍。非关使者征求急，自识将军礼数宽。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看弄渔舟移白日，老农何有罄交欢。

还值得一提的是，严武对杜甫的态度还影响到其他人，如梓州刺史兼东川留后章彝，在杜甫避乱至梓州时曾给与不少照顾。章彝其人并不像严武那样文采风流，为什么能对杜甫这位穷诗人颇为敬重呢？主要当在于他原是严武的僚属，对严武所重之人也不宜轻慢。所以杜甫在蜀五年，尽管也时有避乱奔走、衣食不周之苦，但多数时候尚能温饱，过着比较平静的生活。

这段时期杜甫与附近的县令、县尉、司马、长史等颇有往来，如刚来成都建草堂时，杜甫到县令萧实、绵竹县令韦续、县尉何邕、涪城县尉韦班等处要了不少树苗。此外还与成都府陶少尹、王少尹、徐少尹、虞世南之孙虞司马、魏侍御、唐兴县县令王潜、先为侍御史后为彭州刺史的王抡等都有交往。杜甫在诗中还提到了果园坊的徐卿。上元二年（761）四月，梓州刺史段子璋叛乱，成都尹崔光远率领花惊定很快平息动乱，花惊定颇有功绩，杜甫作《戏作花卿歌》，诗中描写花惊定“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的形象，凛凛有生气。又作《赠花卿》：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诗人与草堂的左邻右舍的关系都很好，时有来往，彼此颇为亲切。如《南邻》诗中提到的锦里先生：

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未全贫。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

锦里先生显然是隐士，且是一位安贫乐道、热情好客之人。喜爱简朴的田园生活，正是与杜甫默契之处。诗人到锦里先生家串门，主人热情待客，杜甫竟日淹留，还与主人一道乘着小船游赏，至暮方告辞，可见出主客之相得。全诗所体现的和谐气氛与清丽景色都使人感到亲切可喜。南邻如此，北邻也十分和睦融洽。杜甫《北邻》曰：

明府岂辞满，藏身方告劳。青钱买野竹，白帻岸江皋。爱酒晋山简，能诗何水曹。时来访老疾，步屟到蓬蒿。

北面的这位邻居原是位县令，任期未满就辞了官职，在此隐居。喜爱在居处四周栽种野竹，又常常戴着平民的白头巾露出额头在江边游赏。就像晋代的山简那样好饮，又能像梁朝何逊那样赋诗，也常常穿过蓬蒿来看望诗人。

有这样的左邻右舍，又有好友故人相往还，自然就不会感到在秦州、同谷时的那种寂寞。草堂刚刚建成，就有客人过访，诗人在《有客》诗中说：客人来了，杜甫亲自到菜园地里采摘时菜为客人做饭。《宾至》诗中，写到慕名而来的客人过访草堂：

患气经时久，临江卜宅新。喧卑方僻俗，疏快颇宜人。有客过茅宇，呼儿正葛巾。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

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

“岂有”两句，既是自谦，又是自许。简朴的招待，客人却流连竟日，可见宾主情投意合。在与熟知的朋友相处时，诗人感到特别轻松、惬意，如《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 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此诗生动地展现了恬淡安逸、忘怀世事的情调：群鸥日来而不见猜，既形容了草堂环境之幽静，又刻画了主人胸怀之安详。诗题下原注：“喜崔明府见过。”客人尽管是一位县令，但宾主相处早已无拘无束。主既高尚，客亦不俗，所以不但能待之以草草杯盘，而且隔篱唤来邻翁一起饮酒也不嫌怠慢。

杜甫为人颇为宽厚、随和，在他来往的朋友中，除了府县官吏、隐士高人外，竟还有普通的农夫。这年春天，诗人路过村子里的一位老汉家，正巧被老汉拉住，说什么都得让诗人留下喝酒，说这是社日春酒，不能不尝。古时候春秋两个祭祀土神的日子叫社日，一般在立春和立秋后的第五个戊日。杜甫拗不过老汉，盛情难却，于是坐下来饮酒。酒过三巡，老汉打开了话匣子，说：“严大官人可是我老汉从没有见过的好官。”他指着大儿子，“他是严大官人手下的弓弩手，飞骑军中的，当兵已经好些日子，从未捞到轮番更换，这不，今年让他放归回家，帮助家里干农活。要不是他回来，今年的家活可是没法干了，我老了，实在干不动了。收成好了，所以今年的春社，您就干脆到我这儿来住几天。”杜甫已经喝得有些微醉，不想老汉还在叫老伴拿大瓶酒来。诗人几次起身告辞，老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什么也不让他走，还让老伴再加些酒菜来。就这样，诗人从上午喝到下午，又从下午喝到黄昏，月亮升起，老汉还不让杜甫离开，又责怪家人不拿出更多的酒来。

《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一诗正描写诗人与老汉共饮的情景：这一首诗的内容与写法和《客至》完全不同：主人不是隐士而是老农，诗人不是主动专程去访问，而是偶然经过被邀，诗的形式也由整饬的七律变成宜于摹写农夫口吻的五古。然而，这两首诗中所体现的生活情趣却是相通的。虽说诗题中点明了“美严中丞”，但诗中对严武的颂扬仅放兵营农一事，所以此诗的重点并不在“美严”，而在于赞美农夫的淳朴。野老留客、田家朴直的情景，在诗人笔下再现得活灵活现。更有意义的是，此诗写出了杜甫与老农之间的亲密关系。杜甫偶然经过老农家，老农却热情邀请他留下来尝尝春酒，这一尝竟然是自晨至暮，老农语多杂乱，指挥无礼，但是诗人并不以此为村野之丑，反而深感人情的温暖。“久客惜人情”，多年飘荡，见惯了人间白眼的诗人对老农的情谊极为珍视，于是写出了这首质朴生动、情意深长的好诗。一位世代簪缨的士大夫能与乡野农夫如此亲密无间，可见杜甫这位诗圣确是属于全体人民的。

步屟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回头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名在飞骑籍，长番岁时久。前日放营农，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则已，誓不举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遗能住否？”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感此气扬扬，须知风化首。语多虽杂乱，说尹终在口。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