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自笑狂夫老更狂”

蜀中平静的生活使得杜甫的诗歌主题明显发生变化，平凡的日常生活情景被写进了诗歌。这不仅是杜诗的变化，而且也是诗歌史上的重要变化。

中国古代诗歌一向比较严肃，题材选择有着一定的传统，官员的应制诗一般者涉及官廷典礼祭祀和宫廷生活等，而一般诗人题材也不外乎感时吊古，思亲怀友等，而人们的日常生活内容、生活情景则很少在诗中得到表现。东晋陶渊明有过这方面的尝试，他在诗中时常描写自己窘困的生活情景、平常的生活情形，移居、乞食、获稻、饮酒等等，但陶诗数量不多，所咏的生活内容也比较单一。直到杜甫这里，日常生活的主题才得到大力的开拓。杜甫以独创的精神、强健的笔力为后人留下了许多这一题材的诗歌，并对后代的诗歌创作形成很大影响。日常生活情景成为诗人吟咏的主要对象，许多诗人所忽视的生活细节在杜甫笔下都成了绝妙的诗料：与老妻乘小艇出游，稚子叫怒索饭，野人送来朱樱，秋风刮走屋上茅草，等等，极为常见、极为平凡的事物景象，此时却充满了情趣。

如《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进艇》：

南京久客耕南亩，北望伤神坐北窗。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茗饮蔗浆携所有，瓷甖无谢玉为缸。

老妻在纸上画棋盘，小儿子把针敲弯了用作鱼钩，与妻子乘着小船游赏，看着孩子在江水中嬉戏，这些琐屑平常然而富有情趣的细节第一次写进了诗中。这种题材的变化也形成了杜诗新的风格。这类诗清丽浅易，潇洒流逸，在杜诗中是一种新面目。

诗人尽管有了栖身之处，又有亲友的一些资助，可是还是不免陷入窘境之中，诗人常常对自己的生活细节、实景作真实的记录。《百忧集行》中，诗人回想起自己十五身强体健、无忧无虑的光景，而如今年已五十，体弱多病，寄入篱下，生计窘追。“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笑语供主人”真实反映出诗人客居他乡的苦态，“叫怒索饭”也是家中真实一景。此时所作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写出了诗人生活中的一个侧面：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秋风吹走屋上茅草、群童抱茅而去、床头屋漏、长夜难眠，诗人窘迫的生活景况又一次真实地写入了诗中，这些细节在杜甫之前的诗歌中从没有出现过。难能可贵的是这首诗充分体现了杜甫深广博大的仁爱之心。诗人身处穷困之中，仍然推己及人，想到遭受同样痛苦的天下寒士，并抒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宏愿，甚至表示如能落成此屋，那么“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表现出了崇高的精神境界、仁爱博大的胸怀。

面对艰难的生活，诗人常常以旷达疏放的态度对待，让笑傲不屈的精神通过普通日常生活图景体现出来，如

《狂夫》：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渠冉冉香。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欲填沟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故人享有厚禄而音书都绝，幼子恒饥而面色凄凉，而自己也年老体病，客居他乡，将填沟壑，可是诗人终以“疏狂”待之。此处的“狂”不仅意味着旷达，而且也意味着一种兀傲倔强之气，是对于艰难困苦的蔑视与战胜。惟其如此，诗人才能在“欲填沟壑”的境遇中仍有心情去细细观赏“风含翠篠”、“雨裛红渠”的美景。

这些平凡的生活细节许多人都曾经历过，平凡的生活感触许多人也都经历过。所以，杜甫这些成功描写日常生活细节和感触的诗歌，都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如《屏迹二首》曰：杜甫幽居于草堂，诗中细致刻画了江村常景及诗人的日常生活。宋代苏轼曾书写这两首诗，跋曰：

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村鼓时时急，渔舟个个轻。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

晚起家何事？无营地转幽。竹光团野色，山影漾江流。失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

子瞻云：“此东坡居士之诗也。”或者曰：“此杜子美《屏迹》诗也，居士安得窃之？”居士曰：“夫禾麻谷麦，起于神农后稷，今家有仓廪，不予而取辄为盗，被盗者为失主。若必从其初，则农稷之物也。今考其诗，字字皆居士实录，是则居士诗，子美安得禁吾有哉？”

——《书子美屏迹诗》，《东坡题跋》卷二

苏轼之言当然是戏言，但这生动地说明了杜诗在描写日常生活细节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所以能成为生活在三百多年后的苏轼的“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