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草堂：“野老墙低还是家”

乾元二年（759）年底，杜甫一家终于到达成都。成都是当时天下闻名的繁华都市，但是对于杜甫来说，他所希望的仅仅是觅得一个能免于饥寒的安身之所。

杜甫初来成都，先在城西郊的草堂寺寓居了三个月。草堂寺距城七里，坐落于浣花溪畔，始建于南朝宋孝武帝时，在当时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古寺，所以杜甫一家能在这里找到空房居住。高适正在成都西北不远的彭县任彭州刺史，听说杜甫居于成都，便写诗问候，戏言曰：“草《玄》今已毕，此后更何言？”杜甫写诗《酬高使君相赠》作答：“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与秦州、同州相比，杜甫在这里颇能感受到朋友邻里的情谊。有故人给他送来了粮米，邻舍也给他送来了蔬菜。

然而，借居寺院总非长久之计，所以次年春天，杜甫便在亲友的帮助下自己筑室了。他在距离草堂寺三里远的浣花溪边觅得一块荒地，芟除杂草，开辟出一亩大的地基，修筑茅屋。诗人颇为欣喜，写《卜居》一诗以抒情怀：杜甫忙着建茅屋，并将此居称之为草堂。这时，他的一位在成都府当司马的表弟来看望，并送来了一些钱作为建房之助，诗人喜出望外，在客居他乡经历了一番人情冷漠之后，杜甫更是为亲朋好友的盛情所感动。

杜甫草堂（四川成都》

流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沉浮。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入小舟。

诗人一心经营草堂，想把周围的环境布置得幽静怡人，于是他四处寻觅树种栽种，他从县令萧实处要了一百来根桃树苗；在绵竹县令韦续处要一些绵竹，诗人又从绵谷县尉何邕那里弄到了很多株桤木苗；涪城县尉韦班收到诗人的赠诗，也给他准备了松树苗；徐卿也给诗人送来了不少果树苗。草堂大体上坐西向东，屋后诗人开凿了一条沟渠护院，沟外边就种上桤木苗，桤树长得很快，不出三年，就可以遮挡西晒，砍下的树枝还可以用做柴火。其他各种树苗栽种在草堂周围，诗人期望着不久枝叶繁茂，果实飘香。

到了暮春时节，草堂落成。诗人极为高兴，作《堂成》诗纪之：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汉代扬雄有宅在成都府华阳县少城西南，名草玄堂。扬雄曾在此仿《易》作《太玄》。诗人称，别人将此宅比作是扬雄宅，这哪能相比，自己很懒，不能像扬雄那样写出《解嘲》来。被兵火与饥荒逼得流离失所的诗人终于有了一处安身之所了！草堂远离尘嚣与战火，周围景色幽美，安静宜人，“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圆荷浮叶小，细麦落轻花”（《为农》），有如此好的归宿，杜甫打算在此一直住下去，终老于此。

“五载客蜀都，一年居梓州”（《去蜀》），自上元元年（760）春至代宗永泰元年（765）初夏的五年里，杜甫除了代宗宝应（762）秋避乱至梓州（今四川三台）、阆州（今四川阆中），居留至广德二年（764）三月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在草堂度过的。杜甫在这里的生活比较安稳，在浣花溪畔那美丽的自然风光和淳朴的风俗人情的抚慰下，他的心情颇为平静，饶有兴趣地把自己生活及草堂周围的一草一木都写进诗歌，留下了许多生趣盎然的佳作。诗人在这五年里写出了四百三十首诗（其中作于梓州、阆州的有一百七十首），几占杜集总数的三分之一，这是杜甫创作过程中的又一个丰收时期。

草堂建成了，诗人总算有了栖身之处，一家人也总算有了一个安定的家。诗人心中充满了感慨，行了多少路程，吃了多少艰辛，才算有了这份安宁，多么不容易呀！诗人沿着浣花溪畔的小径漫步，看着绿树春花，听着虫鸣鸟啭，走过农家草舍，望着石碾木车，一切都是那样质朴，一切又是那样平常，可是就在这质朴平常之中，诗人感受到了乡村特有的宁静、安宁，又感受到宁静之中浸满着的怡然欣喜。诗人感动不已，写《遣意二首》：二诗写得轻圆明秀，与杜诗常见的风格不一样，在诗集中别为一格，正说明诗人此时处于少有的平静恬淡的心境之中。他确实心情舒畅，连久病的身体也觉得一下子好了许多：

啭枝黄鸟近，泛渚白鸥轻。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衰年催酿黍，细雨更移橙。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

杜甫自同谷入蜀后行踪图

檐影微微落，津流脉脉斜。野船明细火，宿鹭起圆沙。云掩初弦月，香传小树花。邻人有美酒，稚子也能赊。

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渚蒲随地有，村径逐门成。只作披衣惯，常从漉酒生。眼边无俗物，多病也身轻。

——《漫成二首》其一

江皋已仲春，花下复清晨。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倾。近识峨嵋老，知余懒是真。

——《漫成二首》其二

诗人只顾得仰面看鸟，十分投入，以致错应了别人的问话，有酒尽性，读书随意，这些都充分表现了诗人质朴、洒脱的秉性。

幽美的景色，宁静的田园，成为诗人这一时期重要诗题。他在《田舍》诗中说：

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鸬鹚西日照，晒翅满鱼梁。

这首诗一向不太引人注意，实际上是一首绝妙的田园诗。首联写环境之幽僻，颔联写居人之悠闲，颈联写树木之茂盛，尾联写禽鸟之自在，组成了一幅江村晚景图，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和谐！此诗妙在尾联，而尾联实在是田园诗中少有的佳句：鸬鹚是一种水鸟，蜀人常饲之使捕鱼。此时它们正站在渔梁上面展开双翅，在夕阳之下晾晒它们的羽毛，可见这时村民一天的劳动已经结束，而且村头人迹稀少，所以水鸟能够如此的悠然自得。只有写诗注重写实并且亲身体验了江村日常生活的杜甫才能写出这种真实而生动的景象，而王、孟等人虽以田园诗著称，但他们是以隐士的眼光去远观甚至是想象农村之景，所以他们咏及渔人的诗句是“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王维《山居秋暝》）；“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孟浩然《耶溪泛舟》）这类，从无法写出“鸬鹚西日照，晒翅满鱼梁”这样充满泥土气息的诗句。

诗人或者早起，垒石铺路，开林修枝：

春来常早起，幽事颇相关。帖石防颓岸，开林出远山。一邱藏曲折，缓步有跻攀。童仆来城市，瓶中得酒还。

——《早起》

或者偶至城中，又悄然回到草堂：

时出碧鸡坊，西郊向草堂。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傍架齐书帙，看题检药囊。无人觉来往，疏懒意何长。

——《西郊》

都感受到这种田园生活的无比惬意。曾经放荡，曾经仿徨，曾经激愤，曾经艰难，此时都过去了，一切都变得平常、平淡，过去的大事，此时烟消云散；往日的琐屑，在今天的眼里却变得弥足珍贵。诗人望着一片花飞，心中涌起的却是过去少有的感情和体会：

花飞有底急？老去愿春迟。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

——《可惜》

诗人真想像陶潜那样，无意于世事，在草堂中以诗酒为伴，度过自己的余生。

当然，诗人心中并非毫无忧虑。国家的动荡、政治上的失意、对故乡的思念仍像春天中的阴云时而在诗人的心中投下阴影。杜甫入蜀以来，天下仍不太平。唐军还在与史思明进行顽强的作战。上元元年（760）四月，李光弼破史思明于河阳西渚，斩首千五百余级。杜甫在成都得知消息，作《恨别》：

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

司徒指李光弼，此时安史之乱已经接近尾声。诗人同时还作有《散愁二首》：

久客宜旋旆，兴王未息戈。蜀星阴见少，江雨夜闻多。百万传深入，寰区望匪他。司徒下燕赵，收取旧山河。

闻道并州镇，尚书训士齐，几时通蓟北？当日报关西，恋阙丹心破，沾衣皓首啼。老魂招不得，归路恐长迷。

十一月，李光弼经过百余日的艰苦战斗，终于攻下了怀州，生擒敌将安太清。上元二年（761）二月，李光弼与史思明战于北邙山，因仆固怀恩失误，官军败绩，再失河阳、怀州。三月，史思明为其子史朝义所杀，史朝义即皇帝位，叛军内部自相残杀。宝应元年（762）四月，玄宗、肃宗相继晏驾，太子李豫即位，是为代宗。十月，天下兵马元帅雍王李适会合诸节度兵马及回纥兵讨史朝义，收复洛阳、郑州、汴州等，叛军将领纷纷投降，叛军已成溃势。次年正月，史朝义败走幽州，幽州将领李怀仙以及田承嗣等降唐，史朝义被迫自缢，李怀仙斩其首以献。至此，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基本结束。诗人期望着回到故乡，可是远居他乡，回乡的道路实在太漫长了。

诗人的《绝句漫兴九首》很能表达此时复杂的心情，其一曰：

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宁。

诗人陷入深深客愁之中，无奈春色依旧如期来临，诗人责怪花开莺啼，惹得自己无限愁绪。春色无情，诗人的责备本是不通情理，可是，在这种喜剧气氛中无限客愁得到了缓解。其二曰：

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是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

春风吹折花枝，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是诗人却留意了；若平铺直叙来写，势必平淡无味，然而诗人却写得曲折而有滋味，不但说春风欺人，有意吹折他的花枝，而且再三声明桃李乃自己手植，并非无主野花；围墙虽低，总还是野老之家，春风为何如此相欺。春风本无情，可诗人偏要一个劲地与春风论理，诗中顿生风趣。其三曰：

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著人。

生动地写出了江上燕子频频飞入书斋内，犹如故意扰人欺人的情景。其四至七曰：

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懒慢无堪不出村，呼儿自在掩柴门。苍苔浊酒林中静，碧水春风野外昏。

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好一幅初夏村景！杨花满地，似铺白毡；荷叶尚小，状如青钱。雉性好伏，幼雉的毛色又颇似竹箨，所以伏在笋根处不为人注意。凫雏依着母凫在沙滩上睡眠。此诗纯为写景，但所写的是初夏之景，与前面几首对照，则寓有春来春去，韶光难留之意，实即下面一首中“人生几何春已夏”的感叹，不过未曾明言，故而更加耐人寻味。其八、九曰：

舍西柔桑叶可拈，江畔细麦复纤纤。人生几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

隔户杨柳弱嫋嫋，恰似十五女儿腰。谓谁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

这一组诗在字面上颇有怨恨春光之意，前人评点其主旨在“骂春色”、“骂春风”、“骂燕子”、“又骂桃柳”云云。其实杜甫并不是真的在埋怨自己的环境，乃至责骂春光，而是借此抒写心中略带愁闷的心绪。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愁闷情绪呢？那就是其一的“眼见客愁愁不醒”、其四的“渐老逢春能几回”和其八的“人生几何春已夏”三句所透露的那种惆怅之感。此时，杜甫已经五十岁了，他在草堂安身也已有一年。杜甫入蜀本是迫于饥寒的不得已之举，对于朝廷所在的长安和故居所在的洛阳，他始终极为怀念，“此身那老蜀？不死会归秦”（《奉送严公入朝十韵》），这样的念头时时出现在他的心中。所以此诗中的客愁比一般意义上的离乡之愁具有更为深广的内涵。杜甫胸怀大志，而如今已经年过半百，栖身草堂一无作为，眼看着春去春来，时节变换，心中的愁闷自非寻常的伤春、叹老可比。然而，烂漫的春光自身毕竟是美好、可爱的，对于饱受流离之苦的诗人来说，这毕竟是一种抚慰。所以杜甫对于春光是又嗔又喜，又怨又爱，这组诗所流露的正是无聊、惆怅与自在、喜悦交织而成的复杂情感。

草堂书屋《摄影：王飞）

杜甫又有情趣、格调与此相近的《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这一组诗内容比较集中，七首都是写诗人在江头寻花，信步走去，自成首尾，诗中洋溢着诗人爱花惜花的一片深情。前面六首曰：

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

稠花乱蕊裹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

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天涯。

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黄四娘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其五、其六分别写“黄师塔”（“师塔”即僧人葬所）旁边与“黄四娘”家的花，前者只有无主的一簇桃花；后者有女主人照看，所以繁花似锦，莺啼蝶舞。显然前者的景象颇为萧索冷清；后者则风光旖旎。诗人在前一首诗中说“可爱深红爱浅红”，即对那簇无主桃花感到极为可爱，在深红、浅红两种花朵中竟难分甲乙；而在后一首诗则仅仅作描写，对自己的心情不置一辞，然而在字里行间却洋溢着一片喜悦之情。这两首诗场面、写法都不相同，但都很好地体现了诗人爱花之心。那么诗人为何如此爱花呢？其七曰：

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原来爱花即是惜春，即是恐怕年华流逝！

这两组诗表面上似乎漫不经心，率然而成，其实是精心巧思之作，写来极有风韵，而且又受到“竹枝词”等民歌影响。“竹枝词”本为巴渝一带民歌，在玄宗时已被采入教坊。杜甫入蜀后常听《竹枝》以及类似的民歌，受其影响，写出了这两组形似七绝而不甚拘泥于平仄的诗歌，表现出心怀愁绪的诗人在明媚春光中的“颠狂”举止及心态。杜甫平生坎坷，诗写忧伤郁闷，出语大多沉痛，而在此虽写“客愁”、惜春、感慨年华流逝，却能出之以轻快诙谐，这显然是成都草堂中平静、安宁的生活环境所致。由于这种环境不久就消失了，所以此期诗歌成为一部杜诗中的别调，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