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艰难的蜀道
诗人一家在同谷呆不下去了,于是决定离开,前往蜀中。一家人就再次踏上旅程。诗人离开秦州时,用《发秦州》开头写了一组纪行诗,离开同谷,他便用《发同谷县》一诗开头,准备着再写一组诗记录下自己艰难的历程。在诗的题下诗人注曰:“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自陇右赴成都纪行。”
看着自己来去匆匆,诗人联想起孔子周游列国席不暇暖、墨子不待锅灶的烟囱染黑就又匆忙离开的故事来,在诗中大发牢骚:“贤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度。况我饥愚人,焉能尚安宅。”自己当然不能与古代圣贤相比,所以奔波不安就再自然不过了。本指望得到县宰的接济帮助,就此安居,可是“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他不得不再次离开。一年之中竟有四次行程:春天从洛阳赶归华州,秋天自华州迁居秦州,冬天从秦州奔往同谷,如今又从同谷赶往成都。“忡忡去绝境,杳杳更远适,停骖龙潭云,回首虎崖石。临歧别数子,握手泪再滴。交情无旧深,穷老多惨慼。平生懒拙意,偶值栖遁迹。去往与愿违,仰惭林间翮。”(《发同谷县》)
来同谷时多是登山,往蜀中时则常常要渡水。诗人还没有看清汹涌的嘉陵江水,就听到它咆哮的声音。诗人站在高高的绝壁上,看着江水猛烈地拍打两岸的岩石,当他走下山崖来到白沙渡口时,实在有些担心,登上渡船,船只随着江水起伏摇晃,诗人恍恍惚惚,只觉仿佛飘荡在天河之中:
畏途随长江,渡口下绝岸。差池上舟楫,杳窕入云汉。天寒荒野外,日暮中流半。我马向北嘶,山猿饮相唤。水清石礧礧,沙白滩漫漫。迥然洗愁辛,多病一疏散。高壁抵嵚崟,洪涛越凌乱。临风独回首,揽辔复三叹。
——《白沙渡》

栈 道
虽然有些紧张,可是江上水清沙白、青崖碧浪的景象又感到欣然。诗人一家黄昏时渡过嘉陵江,又在夜晚从水会渡口渡江:“微月没已久,崖倾路何难!大江动我前,汹若溟渤宽。篙师暗理楫,歌笑轻波澜。”(《水会渡》)面对浪涛翻滚的大江,篱师却谈笑自若,毫不介意,这对诗人实在是一个安慰。渡船载着诗人一家千回万转,出没在江浪之中,浪花飞溅,水雾四散,诗人仿佛觉得掉进了水的世界中,直到诗人登上对岸,才意识到夜幕下满江星斗其实仍在天上,并没有被打湿。
古代入蜀多走栈道,栈道是在悬崖峭壁上凿孔架桥连阁而成的通道,是中国古代西南地区最重要的交通形式,又名阁道、栈阁。入蜀的栈道中,要数龙门阁最为奇险。龙门阁即利州绵谷县(今四川广元)龙门山上的栈道。栈道凌空架在悬崖石壁上凿出的石窍里,万丈山岩陡峭直立,下临湍急的嘉陵江,走在栈道上,令人眼花头晕。杜甫《龙门阁》一诗,写其险峻:
清江下龙门,绝壁无尺土,长风驾高浪,浩浩自太古,危途中萦盘,仰望垂线缕。滑石欹谁凿,浮梁枭相拄。目眩陨杂花,头风吹过雨。百年不敢料,一坠那得取?饱闻经瞿塘,足见度大庾。终身历艰险,恐惧从此数。
龙门阁险,杜诗也侧重于险。诗人先从急流写起,风大浪高,自太古以来就是如此。“危途”四句写登上栈道前仰望之见:栈道依石壁而曲折盘绕,远远望去就像一条下垂的线。光滑的石壁上凿洞架桥,下面并无支柱,所以摇摇晃晃,像是浮在空中的桥梁。这样的情景就是图画也不能描绘。杜甫在高险之处提心吊胆地行走,偶尔朝下面的急流一望,一阵眩晕,似见杂花飞落。“头风吹过雨”句中的“雨”当指水气,因为湍急的江水拍击石崖,必会溅起无数水滴,又正刮着大风,所以空气潮湿,似雨似雾。这两句妙就妙在纯从诗人的感觉来刻画栈道之险,使人读之恍如亲历其境。最后六句乃叹息其地之险:当诗人走在栈道上时,谁会预料此行是死是生?尽管诗人一生中经历过无数的艰险,但真正的恐惧却从这里开始!
“青冥寒江渡,驾竹为长桥”(《桔柏渡》),这是利州昭化县(今四川广元县)境内的桔柏渡,杜甫一家从竹桥上过了江。连日来都是沿着嘉陵江南行,而此时诗人就要与江水分手,继续向西南前行。不久,到了剑州的剑门关(在今四川剑阁县东北二十五里处),其地有大剑山、小剑山。大剑山峭壁中断,两崖相嵌,如门之辟,如剑之植,故又名剑门山。诗人经过这里时,不禁发出了“剑门天下壮”的感叹,并以雄肆的笔力、豪迈的气概创作了《剑门》诗:
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两崖崇墉倚,刻画城郭状。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珠玉走中原,岷峨气悽怆。三皇五帝前,鸡犬莫相放。后王尚柔远,职贡道已丧。至今英雄人,高视见霸王。并吞与割据,极力不相让。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恐此复偶然,临风默惆怅。
这首诗对所见之景仅略作点染,重点在关于当地山川的议论,然而议论的内容、方式与到同谷的路上所作的《凤凰台》迥然相异。《剑门》就像用诗歌写成的一篇政论。它虽然是从晋代张载《剑阁铭》而来,但雄放有力超过了前人。如“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句描摹真实、形象,简直把剑门的险峻之状写活了。杜诗的议论也更加精警,由于当时安史之乱尚未平息,所以诗人对自古成为割据者之屏障的剑门大发感叹,甚至欲“罪真宰”而“铲叠嶂”,表达了他希望国家统一、天下太平的强烈愿望。

“剑门天下壮”
杜甫一家过了鹿头山,方出险境,连绵的群山至此才被他们抛在了后面,眼前一片豁然开朗,“连山西南断,俯见千里豁”;“及兹险阻尽,始喜原野阔”(《鹿头山》)。最后,杜甫一家到达成都,诗人写下了组诗的最后一首《成都府》,作为入蜀纪行的总结。诗人叹息道:“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艰难的历程结束了。此次行役时间从十月到岁末,路线是发秦州、往同谷、经剑阁到成都,行程超过一千里。“发秦州”、“发同谷”两组诗除第一首诗以外,其余各十一首皆以所历地名为诗题,井然有序,历历可考。古人说“杜陵诗卷是图经”,诚非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