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往同谷：“我生苦飘荡”

正当杜甫走投无路时，同谷县（今甘肃成县）的县宰来信欢迎他到同谷去。

同谷在秦州南面二百六十多里，气候较温暖，物产也丰富，这对于缺衣少食的杜甫自然有很大的吸引力。十月里的一天凌晨，诗人告别了赞上人，全家人拉着大车，离开秦州向南出发了。

诗人没有忘掉诗歌，他一路走，一路创作。第一首诗《发秦州》说明了诗人一家南行的原因：“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诗人听说同谷县山水清幽，想象着那里清池田畴、薯蓣冬笋，总觉得日子会好过起来。随着大车吱吱哑哑地将秦州抛在了后面，诗人一家也觉得似乎永远告别了秦州的艰难日子。“日色隐孤树，乌啼满城头。中宵驱车去，饮马寒塘流。磊落星月高，苍茫云雾浮。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尽管秦州到同谷是一段不短的旅程，可是，诗人一家充满了希望，充满了信心。

诗人一家向西南走了七里，天刚刚亮就到赤谷。诗人为了找住处，曾来过赤谷西崦，觉得当地风景幽美有如桃源，但那是在夏秋之时，如今岁暮天寒，赤谷景致虽佳，但道路艰险，山深风急，乱石塞途，诗人真担心会死于道上。

再行数里，即至铁堂峡。走在这陡峭山岩上实在让人心中发虚。山峡两侧绝壁矗立，犹如厅堂的墙壁一般，又像层层叠叠堆积的黑铁，山径蟠曲，巨大的山崖就像是突然从厚地中错裂开来的一样。四周还长满了望不到边的修竹，半空中的山顶上残留着远古时的积雪。一家人孤孤单单地走在这样荒僻险峻的地方，实在恐怖。诗人在《铁堂峡》中描写此地的景况：“山风吹游子，缥缈乘险绝。硖形藏堂隍，壁色立积铁。径摩穹苍蟠，石与厚地裂。修纤无垠竹，嵌空太始雪。”诗人想到这三年来都是如飘蓬一样奔波各地，心中忧郁沉重。

塞外山连着山，南行的道路越来越难走。诗人一家的大车负载着杂物行李艰难地滚动着车轮，转过一个弯道，万分奇险的青阳峡一下子展现在诗人眼前，诗人被面前的奇景深深吸引。他站到了一个巨岩上，大声地吟诵道：

塞外苦厌山，南行道弥恶。冈峦相经亘，云水气参错。林迥峡角来，天窄壁面削。磎西五里石，奋怒向我落！仰看日车侧，俯恐坤轴弱。魑魅啸有风，霜霰浩漠漠。忆昨逾陇坂，高秋视吴岳。东笑莲花卑，北知崆峒薄。超然侔壮观，已谓殷寥廓。突兀犹趁人，及兹叹冥漠。

——《青阳峡》

杜甫自从翻越陇坂来到重山莽莽的秦州，又离开秦州向同谷出发以来，已经翻过了无数的高山峻岭。饱受跋涉之苦的诗人，当然会“苦厌山”，希望地势能变得平缓些。诗人依次写出了《赤谷》、《铁堂峡》等诗之后，似乎也难以再有什么样的手法来描写这些越来越险峻的山岭了，可是造物仿佛有意要显示其伟力，而诗人也仿佛要用自己雄强的笔力与造物一比高低，于是，诗的开首就是“南行道弥恶”！给人们已经绷紧的心弦又加上了更大的张力。这是一处什么样的险恶山水啊：重岩叠嶂，云水迷茫，乱石嶙峋，铺天塞地。这些无情的山崖岩石都活了，峡角直冲过来以至将上面的林子抛在了后面，而突出的崖石更像是发怒着要扑过来。五里开外的巨石会给人以“奋怒向我落”的感觉，可见此山何等的高峻，山上的乱石何等的嶙峋！“仰看”二句极言此山之高大，所以日神所御之车也被挡住了去路，而大地也难以承担其重压。“魑魅”两句进一步渲染大山深处的阴惨气氛。至此，青阳峡的景象已如在目前。最后诗人不得不说，我拼命向前赶路，要把这险峻的山崖抛在后面，可是谁知道，它们“突兀犹趁人”，穷追不舍，实在让我无可奈何，徒然叹息。

接下来，诗人一家直奔成县东面的龙门镇，途中栈道泥泞、风寒日暮、行程艰难的苦况，使诗人联想到在此“石门云雪隘，古镇峰峦集”（《龙门镇》）的要塞上戍卒之苦。诗人“驱车石龛下”（《石龛》），翻越积草岭，就进入了同谷境内，诗人吟道：“山分积草岭，路异鸣水县。”（《积草岭》）同谷西北三十里有泥功山，山上有古寺，周围峰峦叠起，山既高峻，路又泥泞，行程艰难可想而知。杜甫一家清晨上山，黄昏仍未下山，虽然不怕道路遥远，但还是唯恐陷入泥淖之中：

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泥泞非一时，版筑劳人功。不畏道途远，乃将汩没同。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哀猿透却坠，死鹿力所穷。寄语北来人，后来莫匆匆。

——《泥功山》

诗中“白马”以下数句极其生动地写出了泥泞深积、路滑难行的情景：白马身上沾满了泥污，变成了黑马；小孩子本喜欢蹦跳玩耍，可此时却陷入泥泞之中，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活像是老翁；甚至连善攀缘奔跑的猿与鹿也在泥淖中挣扎，面临死亡。多么艰难的山路啊！

这一路上经过赤谷、铁堂峡、盐井、寒峡、法镜寺……直到凤凰台，杜甫留下了一组十二首生动纪实的诗篇，不仅描写了旅途的艰辛，也尽情地抒发了内心的感慨。

初到同谷时，诗人寓居于栗亭，不久又搬到万丈潭附近的凤凰村。

同谷县内的名胜很多，诸如飞龙峡、卧佛寺、果老崖、瀑水泉，最著名的还有仇池，四周群山环抱，两水相夹如镜，面对鸡峰之翠，可望凤岭之云，确实是游赏的佳境。诸多名胜，杜甫似乎都没有涉及，或许缺乏生计，或许在同谷时间很短，诗人只到了近处的万丈潭。

诗人沿着当地人的指引，独自一人探访万丈潭。他走进一片密林，林子越走越黑，越走越密，叫人分不清东西南北，渐渐地林中小径也越来越模糊。去万丈潭的人很少，小径逐渐被荒草湮没，诗人只好在荆棘杂草之中摸索前行。天色昏暗，密林幽深，诗人好似幽灵一般。他拔开草丛，攀上石崖，从一个岩石爬到另一个岩石上，抓住一个树枝又一个树枝，实在太累了，他扶着一个树干喘气，四周都是茂密的林木草丛。上哪儿去找万丈潭？到底有没有万丈潭？他推开眼前一片密密的灌木丛，顿时，一股阴风袭来，诗人不禁后退一步。啊！万丈潭！

一泓潭水，潭面云气弥漫，潭水看上去深不可测，四周绝壁如削，草木繁密。诗人小心翼翼地翻过巨岩，又战战兢兢地从烟霭中走近潭水。潭深不见底，只见黑黝黝的一片，水面上时而波光闪烁，时而翻滚涌动，仿佛其中有巨龙蛰伏，诗人不得不退后几步，背倚青苍色的巨石，紧张地注视着潭面。石壁好像鬼斧神工刻削出来，临近潭面的石根为烟霭所遮，已经看不见了，时见倒影垂在潭中。藤萝树木密密层层，像是重重帷幕和旗帜，罗列在潭的四周。这里完全像一个隔绝、封闭的世界，连云朵和飞鸟都被锁在这里，巨龙更是被镇锁在深深的潭底了。

诗人作《万丈潭》诗，对深潭及环境作了细致的刻画、描摹，对周围的气氛作了淋漓尽致的渲染，诗曰：

青溪含冥寞，神物有显晦。龙依积水蟠，窟压万丈内。跼步凌垠堮，侧身下烟霭。前临洪涛宽，却立苍石大。山危一径尽，岸绝两壁对。削成根虚无，倒影垂澹濧。黑知湾澴底，清见光炯碎。孤云到来深，飞鸟不在外。高萝成帷幄，寒木垒旌旆。远川曲通流，嵌窦潜泄濑。造幽无人境，发兴自我辈。告归遗恨多，将老斯游最。闭藏修鳞蛰，出入巨石碍。何当炎天过，快意风雨会！

诗人将“青溪”与“神龙”两种意象结合起来，从而使起首两句形成无比的气势。紧接的两句更是如此，“窟压”的“压”字何等笔力！是什么把蟠龙压在万丈深潭之中的呢？诗人没有直接说，但实际上，诗人在深潭周围阴森险怪的氛围中已经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诗人想象着潭底的神龙，多少也以神龙自喻。诗人想象着到了炎夏来临，风起云涌之时，神龙便会乘云气而高飞了。

然而，杜甫不能自由高飞。

从他的诗中反映出来，他到同谷之后，异常失望，比初到秦州时还要失望，在生活上濒于绝境。此时已经十一月了，白发蓬乱的诗人只好在山间捡一些橡栗来充饥。他又手执木柄长鑱到山里去挖黄独的块茎，可是黄独的苗早已枯萎，山坡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积雪，哪里还能挖到多少呢？他空着双手回来，一家人饿得倚壁呻吟。诗人悲痛至极，中夜而起，想起自己身世，想起此时所处的悲惨境地，也想起他的兄弟姐妹和故乡，不由得百感交集，长歌当哭。有县宰的帮助，或当不至于到这步田地，但同谷的“诸彦”、“佳主人”在诗人此期仅存的诗歌中都没有提到，真实的情况很难知道了。甘肃境内土地贫瘠，物产不丰，友人之助或许能力有限，致使诗人无法摆脱困境。

这种生活的惨状，就是诗人《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中所描写到的情形。《同谷七歌》由七首七言古诗组成：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长鑱长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邻里为我色惆怅。

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前飞鴐鹅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旁？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

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殁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

四山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我生何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

南有龙兮在山湫，古木巃嵸枝相樛。木叶黄落龙正蛰，蝮蛇东来水上游。我行怪此安敢出，拔剑欲斩且复休。呜呼六歌兮歌思迟，溪壑为我回春姿！

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呜呼七歌兮悄终曲，仰视皇天白日速。

诗中描写寓寄同谷时极为窘困的生活状况，抒发自己的身世之感，呜咽悱恻，如闻哀弦，读之催人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