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寂寞边城，故人入梦

秦州的生活异常的寂寞，诗人在这里除了杜佐、赞上人和隐士阮昉等几位朋友外，很少与其他人有往来。离群索居之时，他备感此间人情冷漠，故常常思念起自己的亲人和往日的朋友。“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在露白月明之夜，杜甫惦记着死生未卜的弟弟。他也想念起贬谪在海畔孤城的郑虔，吟诗道：“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诗人痛其远谪他乡，归期无日，更想象这位老友在蛮荒之地艰辛度日的情景，深寓着自己对老友的关切：“昔如水上鸥，今如置中兔。性命由他人，悲辛但狂顾。山鬼独一脚，蝮蛇长如树。呼号傍孤城，岁月谁与度？”诗人对朋友的挚情体现得极为深厚。诗人最后说：“平生一杯酒，见我故人遇。相望无所成，乾坤莽回互。”悲悯朋友的不幸中又寄寓着对自身不幸的哀叹。

乾元二年（759）五月高适授彭州（今四川彭县）刺史，岑参也新授虢州长史，身处羁旅沉疴之中的杜甫想起了两位老友，于是作《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慨然远想，以表思念，同时又借以抒发自己独处边陲的愤懑。杜甫任左拾遗时与贾至、严武关系颇为密切，其时贾至贬岳州司马，严武贬巴州刺史，杜甫也给他们寄诗，回忆过去同在朝中共事的情景，表达自己对他们的怀念之情。

乾元元年（758）李白因永王事被长流夜郎（今贵州桐梓一带），二年（759）春天，行至巫山遇赦，回到江陵（今属湖北）。杜甫自听到李白流放的消息，一直深为挂念，尚不知道李白遇赦东还。在夜梦之中，他又见到了自己的朋友，因梦而感，写了《梦李白二首》：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遥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思念一个生死未卜的人，对于思念者来说最为折磨人、最为痛苦。杜甫因思而梦，因梦而思，正表明了他对朋友情谊之深。杜甫这两首诗生动细致地表现出自己的思念和真挚，向后人展示出了人间的至情。

第一首诗的开头即说死别生别，使人顿时感到阴风袭来，凄惨难名，全诗随之弥漫着悲凉的气氛。故人入梦，仿佛抚慰诗人的“长相忆”。可是相距路遥，梦中之魂怕不是生魂。李白是不是真的死了？担心、猜测，或喜或悲，充满了对友人的无限深情。诗人问道：你既然被流江南瘴疠之乡，怎么能插上翅膀，飞到我这僻远的秦州来呢？“魂来”两句意象奇幻，笔力苍劲，生动传神，想象出梦魂往来之时的情景：李白之魂前来，飘然经过江南夜空，所经之处，原野枫林变得一片暗青；当他从险要的秦陇关塞回去时，大地也变得一片凄凉阴暗。如果说，“魂来”句以意象奇警取胜，那么，“落月”两句的意象则颇为平实，但其韵味却更为隽永。友人之魂远去，诗人从梦中惊醒，恍惚之中，只见落月的一缕斜光照在屋梁上，黯淡朦胧的月色将梦境与实境连成一体，所以，眼前恍惚还有一个李白那依稀可辨的面容与身影在，却又自疑犹在梦中。这首诗描摹梦境极其逼真，确实为传神之笔。而这一段中画龙点睛之笔正是“落月”二句所构成的意象。

诗末，诗人对自己的这位挚友表示深深的祝愿：江南一带水深浪大，千万不要为水中的蛟龙所得。此时李白生死不明，诗人非常希望李白能够平安无事，在险恶之行中保住性命；可是谁知道呢？也许挚友已经不在人世，如果是这样，那也希望他的魂灵不要为蛟龙所苦。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中记载：东汉末年，一个人在长沙见到屈原之魂，他说：“我曾见到祭祀我的仪式很隆重，但是我现在正在为水中的蛟龙所苦。”所以诗人这里的一语包含了两层意思，充分显示诗人对于挚友的关切与深情厚谊。

第二首诗起首即以浮云喻李白，天上浮云终日飘荡，永无定踪，诗人望浮云而念游子，一往情深。“三夜”句补前首诗所未及。故人入梦，那是因为我久思的缘故；而频频三次梦见，那是挚友对我的厚意。前篇概述李白之魂入梦，此诗再述梦中相见的细节，与前篇互为表里，互相补足。梦魂将归，还是与过去一样局促不安，诉苦道：前来相见真是不容易呵！过江渡湖，一路上风浪险恶，真怕行船会沉没水中。你搔弄着白发，走出门外，那样子就像辜负了你平生壮志一样地怅然若失。“出门”二句写梦中所见李白的神态，曲尽仓皇悲愤的情状。李白生平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所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如今垂老远谪，当然更是悲愤填膺，虽能在梦中远涉江湖访问知己，然梦境短促，匆匆告别，故临出门时伸手去搔那满头白发。满腹牢骚、万千心事都凝聚到“搔白首”这个动作之中，从而活画出一个暮年落拓的李白来。

想到李白一生不平的遭遇，诗人不禁发出一阵阵感慨：京都朝廷里冠盖若云，充斥着各种权贵，而像你这样胸有大志而富有才华的人却报国无门，进身无路，憔悴孤独，甚至到老了还要受到这样的牵累，这能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下已无遗贤吗？在同情挚友李白的遭遇时，诗人也不禁联想起自身相同的境遇，忍不住发出沉痛的感慨：“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生前时候的遭遇既已如此，纵使身后名垂万古，但那时人已经寂寞无知，夫复何用？为友人发出沉重的嗟叹之中，也托出了自己无限的心事。

还是在秦州，秋风一起，杜甫再次想起李白，作《天末怀李白》表达自己的情思：热爱诗歌艺术的人总是与通达显赫无缘，好像诗文总在憎恶一个人的好运，而背运的李白经过魑魅出没横行的地方，只会让吃人的鬼怪喜欢。诗人对李白说，写诗赠与汨罗江的冤魂屈原，请他了解你的不幸的遭遇，他会照顾你的。此时李白还是生死不明，故诗人仍然就李白的人与魂共说。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总算知道了李白遇赦东归的消息，杜甫终于得到了一些安慰，立刻写了一首《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诗的开头再次对李白超绝的才华和不平凡的经历表示赞叹：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

诗人一想起李白，脑海中就浮现出他才高气逸、豪放不羁的形象。当年他刚入京，就令贺知章惊叹不已，称之为谪仙人。他的那支笔有着无穷的神力，可以写出惊风雨、泣鬼神的诗篇。沉沦落魄多年，终于有朝一日，声名上达天庭，得到皇帝的垂青，受到特别的礼遇。于是召入翰林院，专门为皇帝起草文章，因为得到赏识，所以还常常陪同皇帝游览。一天玄宗游赏白莲池，春光明媚，绿水碧波，玄宗兴致正高，想起来要让李白作序，描写此时此刻的景致与心情。正巧李白不在，于是赶紧让高力士去请。高力士急奔翰林院，找到李白，可谁知李白已经纵饮数斗，沉醉不起，没有办法，高力士往李白脸上泼了些凉水，然后把他扶上船，赶去面见皇上。李白就是这样受到恩宠，“龙舟移棹晚”，写的就是这个故事。“兽锦夺袍新”，用的是一个典故：武后游龙门，命在场的官员现场赋诗，谁先作好，即赐锦袍。群臣踊跃，左史东方虬很快就写好了，于是赐袍。东方虬拿了锦袍，尚未坐稳，只见诗人宋之问诗成，武后一阅，文理俱美，左右官员也莫不称好，于是武后夺过锦袍披在了宋之问的身上。此言李白之诗压倒群彦，独占鳌头。

接下来，诗人回忆李白遭谗被疏，离开朝廷，又记叙李白累于永王而遭放的经历，最后道：“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诗人深惋李白才能出众然而老病秋江，恩波不及，但是如今能够保全性命，权且乘槎浮于海，隐于江湖之上。李白因事而累，俨然是朝廷的罪人，虽遇赦，但不免为人所轻，杜甫于此一口气作下二十韵的大诗，尽述其生平履历，分明为李白作传，使其能有一个公正的评判。于此可见，杜甫对于自己的这位朋友是何等的情谊。

离群索居、贫病饥寒，诗人在秦州住了三个月左右，实在是住不下去了，他决计要离开，可是“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四）天地茫茫，何处是诗人安身之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