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三 吏”
乾元元年(758)六月,肃宗下制数房琯罪,贬豳州刺史。与房琯关系密切的严武等人都受到牵连,杜甫也被贬为华州(今陕西华县)司功参军。
受到这一挫折的诗人更显得衰老,他告别亲故,从金光门走出长安,回想起去年四月自己经过此门逃向凤翔行在,不禁感慨万千。他勒住马久久地回望皇城的千门方户,也许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政治生涯将从此结束。而事实上,杜甫确实再也没有回到朝廷中来。
诗人来到华州,正逢七月酷暑,蝇蝎扰人,文书堆案,使人难以忍受。但是他的诗兴却没有因此而减退,在任华州司功参军的一年时间里作诗颇多。有描写办公时的苦况,如《早秋苦热堆案相仍》,有写游赏如《九日蓝田崔氏庄》、《崔氏东山草堂》等,又有咏马如《李鄠县丈人胡马行》、《瘦马行》等,有怀念远方兄弟的《遣兴三首》等,还有描写与朋友交往的诗歌。在最后这一类诗中,《赠卫八处士》写得极为感人。
这年的冬天,杜甫前往洛阳,探望阔别多年的亲旧及陆浑庄故居。第二年即乾元二年(759)春,杜甫路经蒲州(今山西永济)时,遇到了自己青年时代一位姓卫的好友,于是写了这首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年已四十八岁的诗人走过了人生大半的旅程,对人生的感慨特别凝重,对年华易逝的感触也特别深刻,因此,格外地珍视朋友的情谊。诗人语气平缓,只是娓娓道来,然而却情景逼真,兼极顿挫之妙。
当然,这一时期最重要的还是诗人恢复了注视社会、反映现实的创作倾向。尽管在华州时诗人心情有些抑郁,但是,一旦他看到李嗣业率领的大军从怀州(今河南沁阳)赴阙待命,浩浩荡荡经过华州时,又将自己个人苦闷烦恼抛开了,情绪激昂地唱出了“四镇富精锐,摧锋皆绝伦。还闻献士卒,足以静风尘”(《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二首》其一)这样的诗句。
乾元元年(758)秋天,大量借兵回纥的遗害显露出来了。回纥兵帮助唐军收复两京后,大军屯于关辅地区,大肆搜刮抢掠府库及民间财物,扰乱治安。诗人早在《北征》诗中就提出“此辈少为贵”。对于此形势,杜甫深为忧虑,于是作《留花门》:
花门天骄子,饱肉气勇决。高秋马肥健,挟矢射汉月。自古以为患,诗人厌薄伐。修德使其来,羁縻固不绝。胡为倾国至?出入暗金阙。中原有驱除,隐忍用此物。公主歌黄鹄,君王指白日。连云屯左辅,百里见积雪。长戟鸟休飞,哀茄曙幽咽。田家最恐惧,麦倒桑枝折。沙苑临清渭,泉香草丰洁。渡河不用船,千骑常撇烈。胡尘逾大行,杂种低京室。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
“花门”即花门堡,在居延海北(今内蒙古自治区北花门山堡),天宝时这一带为回纥的领地,故唐人多用“花门”代称回纥。诗人称回纥乃天之骄子,骁勇善战,秋高马肥、内地收获之时,常常侵入汉地,所以自古都是中原的祸患。因此,对待他们都是采用修德使其归顺,来约束他们。安史乱起,求助外族平乱是万不得已的事情。肃宗急于成功,以幼女宁国公主嫁回纥,诗人以汉武帝公主嫁乌孙王,歌黄鹄而思念故乡事来写唐公主远嫁他乡;肃宗又与回纥王之子结为兄弟,指天日发誓。可是回纥助唐收复两京后,留驻沙苑不去。为了大肆搜刮,回纥更续来大批兵马,任意出入宫禁,骚扰田家,给百姓带来灾难。诗人发出沉痛的感叹:“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诗题曰《留花门》,正意谓不能留。
唐军收复两京后,形势极为有利,安庆绪率残军退守邺城,史思明奉表归降,平息叛军的最后胜利似乎指日可待,所以杜甫抑制不住喜悦、满怀信心写下了《洗兵马》一诗,可是,唐军由于种种原因,却没能采取最后决定性的进攻。乾元二年(759)正月,史思明再次背叛朝廷,于魏州(今河北大名)自称大圣燕王,并且于二月引兵南下以救邺城之围。其时,郭子仪等九节度使率领二十万大军围邺城已有数月,肃宗以郭子仪、李光弼为元勋,故军中不置元帅。因诸军无统帅,城久攻不下。史思明引大军直抵城下,与唐军展开决战。三月里,唐军步骑六十万在安阳河北摆开阵势,史思明亲自率领精兵五万前来迎战。阵势未及摆开,大风忽起,飞沙走石,天昏地黑,咫尺开外无法辨别。两军大惊,官军向南溃退,叛军向北溃却,甲仗辎重抛弃于路。郭子仪以朔方军断河阳桥,退保洛阳。唐军失利,洛阳士民惊骇,奔逃山谷。原留守的官员也纷纷奔往他州,诸节度使也各自带着残余溃回本镇,只留下了郭子仪、王思礼在坚守洛阳。一度缓和的形势重新变得紧张起来。
杜甫自上年冬天来到洛阳看望亲友,此时正在洛阳,见此情形只得匆忙离开。他先至新安(今河南新安),再到达石壕村(今河南陕县),经潼关回到华州。一路上,他看到惊魂稍定的人民又一次受到战乱的威胁,又一次陷入痛苦之中。
在新安县道上,诗人匆匆赶路,远远看见几个小吏正与一群村民吵吵闹闹,妇女们哭着,一些十五六岁的男孩也哭着,莫不是又在点兵?诗人走到一个小吏身旁,问道:“这是昨回事?”小吏回头,上上下下把诗人打量了一番,见他是个官员,这才回答说:“这……这就正在征兵咧,嗯……对咧,情况紧急的,昨儿夜里才来的命令,说……是说中男以上的,嗯……都得应征。”
“这十四五岁的小男孩能干啥,他们能守得住城池?”诗人说道。
“那……那有啥办法?咱们这个县小,成年男的都选完了,就只有这些小男孩咧!再来一次征兵,连我也不知道该让谁去咧。”小吏一边用手背擦着鼻子,一边催促男孩们快走。
妇女们哭声一片。
诗人急急地赶路,回头已经看不到那些村民了,可是那些伤心的哭声仍然在诗人的耳边回响。
又是几天的路程,诗人赶到石壕村。时已黄昏,夕阳在村舍的矮墙上映着最后一片微红,牧童赶着羊群回到村里,杜甫走进村子,他们用奇异的目光看着行路的陌生人。诗人准备找户人家借住一宿,明日接着赶路。
他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老妇人听说他要借宿,就给他安置在院落中的小厢房里。走了一天的路,尽管很累了,可是诗人却没有睡意,新安县所见到的那一幕总是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于是他从行囊中找出笔墨,借着昏暗的油灯,迅速写起来。《新安吏》诗写完了,他小声念着:
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中男绝短小,何以守五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岂意贼难料,归军星散营。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成年的“丁男”早已被抓尽,尚未成年的男孩也得去当兵。叙事不多,但寄情极深。后面十六句是诗人对“中男”的安慰之词:天地无情,还是收住泪水,免得哭瞎眼睛。此番入伍练兵就在洛阳附近,军粮就在近旁故垒,要挖壕也不会太深,牧马也不是重活,王师体恤士卒,总帅对待士兵就像父母一样。尽管人民遭受到如此的痛苦,但是平叛的战争一定要进行下去,所以诗人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愤怒,说了这一番宽慰和勉励的话。不难想象,诗人说出这番话时,他的心情是何等的矛盾、痛苦。
诗人将诗稿放好,这才躺下。没多一会儿,就听到一阵猛烈的打门声,几个汉子在叫开门。屋里的老夫妻分明已经惊醒,急促的对话、争执,又传来孩子的啼哭。打门声越来越响,院门好像就要倒了似的。杜甫走出屋外时,就看到老汉正翻过后院的墙头,老伴一边使劲地向他挥手,让他快走,一边去开门。
闯进来一伙官吏,火把的亮光照着他们黝黑的脸,仿佛夜行的鬼魅,为首的官人大声嚷着:“你们家男的呢?”
“我们家哪还有男人了!”老妇愤怒地回答道。
“你儿子呢?”
“我三个儿子不都在邺城打仗吗!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在当兵,我哪还有儿子了!他们就是去年被你们征去的,如今……如今,”老妇哭泣起来,“一个儿子来信说,另外两个都已经战死了,这一个儿子,老天保佑,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这让我们一家人怎么活呀!男的都死了,剩下孤儿寡母,谁来种田,谁来养活我们?”
“老婆子,别跟我们废话!我只问你,你家到底还有没有男的了?”
“你们真的要人,就让我去好了,耍刀弄剑我不会,给军中烧饭总可以。”
官人迟疑了一下,最后说:“那好!”
小院子安静下来了,不远处又响起那伙官吏的打门声。
杜甫第二天一清早,与老汉道别,重新踏上行程。夜里发生的一幕令他久久不能平静,不由地一连串的诗句在诗人胸中涌动:诗中描写了他投宿石壕村时见到的一幕人间惨剧。诗人心中充满了愤怒,他严辞痛斥:“有吏夜捉人!”官吏不是在白天公开征兵,而是在夜幕的掩护下偷偷潜至;也不再按帖选丁,而是不分男女老幼地捉人。石壕村这户人家的遭遇太惨了,但还有千百户百姓人家都是同样的命运,诗人无法对归来的老翁说出什么宽慰的话,诗至“独与老翁别”遂戛然而止,但是“语声绝”而“如闻泣幽咽”,这就是著名诗篇《石壕吏》,千百年来它一直震撼着读者的心灵。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踰墙走,老妇出看门。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石壕吏》诗意图(朱梅邨绘)
过了潼关,很快就是华州了。潼关是长安的屏障,三年前安禄山攻陷潼关,玄宗仓皇西奔。也许是接受了这次教训,也许是邺城兵败之后形势严峻,如今的潼关城修筑得十分坚固。重修之后旧城关固若金汤,新修小城筑于山上更是城高万丈,还有战格用作防御,就连飞鸟也难过。关隘险峻之处,仅能容车,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诗人写下《潼关吏》一诗:
士卒何草草,筑城潼关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借问潼关吏,“修关还备胡?”要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千古用一夫。”“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
当潼关吏向杜甫夸耀城防之坚时,杜甫还是语重心长地劝告他们一定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要让三年前的悲剧重演。
在写到“三吏”这组诗时,杜甫的心情非常矛盾。对于唐王朝平定叛乱、维护国家统一的战争,他坚决拥护。但百姓为支持这场战争作出了惨重牺牲,他又是极为同情。对于发动叛乱的安史之流,他切齿痛恨,而对于酿成灾祸却不管人民死活的统治者,他也感到无比的愤慨。所以在这组诗里,激愤、悲痛、讽刺、哀伤、抚慰等情感都是融合在一起的,它们构成了诗人的复杂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