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曲江水畔的酒徒

杜甫身在鄜州，心系朝廷。至德二载（757）九月，元帅广平王李俶率唐军及回纥、西域之众共十五万从凤翔出发，挺进至长安城西，准备与叛军进行决战。杜甫闻讯欣然而作《喜闻官军已临贼境二十韵》。诗人想象唐军阵势：“前军苏武节，左将吕虔刀。兵气回飞鸟，威声没巨鳌。戈鋋开雪色，弓矢向秋毫。”并且期待着“五原空壁垒，八水散风涛”的胜利时刻的到来。九月二十八日，唐军克复长安。十月十八日，又克复洛阳，二十三日，肃宗回到长安。杜甫听到这一消息写下了《收京三首》。

十一月里，杜甫携家离开鄜州，返回长安。诗人心中充满了喜悦，一路上所见之景在他看起来都呈现出太平气象，这与当时仓皇北逃、惊惶悲苦的情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路过昭陵时，诗人写道：“陵寝盘空曲，熊罴守翠微。再窥松柏路，还见五云飞。”（《重经昭陵》）正是经历了那样痛苦的逃亡，所以才会有此时见松柏翠微、五云祥集而生出的平静、安祥的心境。

十二月，玄宗自蜀还京，居兴庆宫。大封蜀郡、灵武扈从的功臣，同时陷贼官以六等定罪。郑虔、王维、储光羲等人皆被贬官。王维以《凝碧诗》闻于行在，又此时其弟王缙官刑部侍郎兼北都副留守，官位已显，王缙愿削去自己的职务为其兄赎罪，于是肃宗对其宽大处理，责授太子中允。杜甫的故友郑虔在陷于洛阳时就有密章达于灵武，虽免于死，但还是被远谪至台州（今浙江临海）任司户参军。郑虔仓猝上路，杜甫没能赶得上为他送行。杜甫十分伤心，作《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诗人对挚友的不幸充满同情，如今郑虔遭到严谴，实像庄子所称的樗树，以有材而不见用于世。叛乱已被荡平，国家形势有所好转，郑虔却以垂暮之年被谪往万里之外，这多么令人感慨：“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同情之中，诗人又发出沉痛的哀叹：“仓皇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便与先生成水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玄宗回京后，与肃宗的矛盾更为激烈。虽然彼此互加尊号，表面上关系融洽，但实际上这只是掩饰而已。玄宗奔蜀之前曾住兴庆宫，回京后一直居于此。兴庆宫在皇城以东，有夹城相通，肃宗时常由夹城到兴庆宫给玄宗请安。兴庆宫有长庆楼，南临大道，玄宗常在这里观览，父老过路人看见玄宗即瞻拜呼万岁，玄宗常在楼下置酒食相待；又于楼上召将军郭英乂并赐宴。

太上皇如此动作，肃宗当然不能自安。他面对的不是一般的诸王，而是很得人心、富有影响力的前皇帝。玄宗自蜀还京时，过望贤宫，父老在仗外欢呼且拜，肃宗下令开仗，竟然有千余人涌入谒见太上皇，说：“臣等今日复睹二圣，死无恨矣！”可见玄宗此时在臣民心目中的地位。肃宗不能坐视旁观，他要迁上皇于大内，隔断他与臣民联系。正好有宦官李辅国，欲立奇功以固其宠，力劝肃宗迁上皇于西内。不久，李辅国矫称肃宗的话，请迎上皇游西内，玄宗至睿武门，李辅国率领众兵，挟持玄宗迁居大内。紧接着，玄宗周围的亲信高力士等人都被流放，陈玄礼被迫致仕，玉真公主、如仙媛也都被遣。肃宗重新挑选了一批宫人百余名，置于西内，为上皇备洒扫。

至此，肃宗完全控制了局势。上皇日以不怿，心情郁闷，渐渐成疾。两年后，即宝应元年（762）这位大唐帝国鼎盛时代的皇帝去世了，终年七十八岁。可是，终于可以安下心来做皇帝的肃宗并不幸运，十三天之后，他也病逝了。

乾元元年（758）的春天，回到长安的杜甫生活比较闲暇，此时他仍任左拾遗，过着京城下级官员的生活。这时与杜甫关系比较密切的有中书舍人贾至，当时玄宗传位与肃宗的册文即是贾至所写，故甚得肃宗的信任。一日，贾至往大明宫上朝，欣然写下了《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此时王维官太子中允，岑参为右补阙，与杜甫同在朝中，一起作诗唱和。杜甫作了《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诗中“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等句，将朝中景象描写得一派升平、花团锦簇、欣欣向荣，后二句手法流畅，珠圆玉润，在宫廷诗中堪称上乘。

杜甫回京以后心情相对而言平和多了，虽还有各种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可是他毕竟是朝廷官员，在为国家效力。作为能够目睹天颜的近臣，他感到十分荣耀。他写下了一些诗篇，记录这一段时期的生活。如《腊日》曰：“还家初散紫宸朝。”《紫宸殿退朝口号》中云：“昼漏稀闻高阁报，天颜有喜近臣知。宫中每出归东省，会送夔龙集凤池。”《春宿左省》中描写在台省夜间值班时情景：“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在《题省中院壁》中，不仅描写省中“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的情景，而且也写出了一片“纯臣心事”：“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衮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

杜甫虽官左拾遗，但是此时家人都住在京城，微薄的俸禄仍然打发不了一家人的食用，更别提经常饮酒。尽管街头的酒价太贵，但过一阵子杜甫还是想着要解解酒瘾，好不容易凑到了几百个钱，便邀请好友毕曜同买一醉。毕曜也是朝廷的下级官员，家境清贫，但却喜好创作，杜甫在《赠毕四曜》中称：“才大今诗伯，家贫苦宦卑。”两人皆好作诗，引为同调：“同调嗟谁惜，论文笑自如。流传江鲍体，相顾免无儿。”末句谓诗人与毕曜皆有子传其诗，惟此一端足堪慰藉。

杜甫最小的儿子名宗武，小名骥子，聪明伶俐，最得老诗人欢心。杜甫陷贼长安时，听着春日里莺歌，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骥子春犹隔，莺歌暖正繁。别离惊节换，聪慧与谁论？涧水空山道，柴门老树村。忆渠愁正睡，炙背俯晴轩。”（《忆幼子》）前半叙己思子，后半想象儿子在鄜州羌村午日愁睡的情形，颇能体现老杜对儿子的怜爱之情。不久，杜甫又在《遣兴》中写道：“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儿子呀呀学语时就会背诵自己的诗歌，杜甫十分开心，指望着能够把自己的诗道传给他，所以他对毕曜说儿子能够继承诗道，就足以感到欣慰的了。

长安期间，毕曜成了杜甫颇为信赖的一位朋友。杜甫写了一首《偪侧行赠毕曜》，当做一封书简，邀请毕曜共饮。诗中颇能反映当时杜甫生活情状和心态：

偪侧何偪侧！我居巷南子巷北。可恨邻里间，十日不一见颜色。自从官马送还官，行路难行涩如棘。我贫无乘非无足，昔者相过今不得。不是爱微躯，非关足无力。徒步翻愁官长怒，此心炯炯君应识。晓来急雨春风颠，睡美不闻钟鼓传。东家蹇驴许借我，泥滑不敢骑朝天。已令请急会通籍，男儿性命绝可怜。焉能终日心拳拳，忆君诵诗神懔然。辛夷始花亦已落，况我与子非壮年。街头酒价常苦

贵，方外酒徒稀醉眠。径须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

杜甫因为将官马送还，没有马骑也就不能随意出行了。两人虽是巷南巷北的邻居，可是却也难得一见。因为身为官员却徒步行走，会惹来官长的恼怒。因为晚起，赶不上准时去官署，东家虽愿意借给他驴骑，但诗人还是怕天雨路滑，不敢骑，所以有空闲邀请毕曜共饮。这首诗的特点是以俗语写俗事，是对琐细、平凡的日常生活的审美观照，它对后代诗歌的通俗化、白话化有着深远的影响。

诗人虽有官做，但俸钱不够花，连酒都买不起，而且更主要的是，年近五十，却沉于下僚，政治上谈不上前途，更谈不上实现理想，这样的境遇中诗人当然有所忧虑。当时官员聚饮游赏，常爱去曲江。诗人也常与友人同僚一同前往，饮酒赋诗，消忧解闷。

暮春时节，飘红万点，水畔昔日的华堂如今已成了翡翠鸟的巢，芙蓉苑边王侯高冢此时亦是石麟倒卧，事过境迁，人世沧桑，世间物理莫不如此，人生在世，何须浮名羁绊，正当及时行乐。诗人赋诗《曲江二首》：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朝回日 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围绕曲江，诗人还写有《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曲江对酒》、《曲江对雨》等，但写得最好的是《曲江二首》，它不仅写出了诗人面对花飞蝶舞的风光产生出韶光易逝、人生短促的伤感与莫名的惆怅，而且也反映出诗人在诗歌领域探索中所取得的新进展。

此时唐军的形势颇为可喜，收复长安、洛阳之后，安庆绪率残军退守邺城（今河南安阳）。到了至德二载（757）十二月时，史思明奉表归降，此时虽相州（治邺城）未下，但河北已为唐有。前方的捷报冲散了杜甫心头的愁闷，他喜不自禁地写下了《洗兵马》，诗中说：“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祇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前方捷报频传，平乱最后的胜利指日可待，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战功卓著。诗人对于这些中兴诸将寄寓了无限厚望，希望像他们一样的英雄豪杰应运而生，光复国家，整顿乾坤就有希望了。诗的最后，诗人怀着对国家未来的关注、对天下百姓的关切，以饱满的情绪、乐观喜庆的笔触描绘了国家安定的景象以及对未来长治久安的期望：“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

这首诗旨在歌颂唐帝国中兴的局面，但诗中也寓有不少讽刺之意，例如：“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句对于玄宗、肃宗父子间的矛盾作了委婉的讥刺；“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代为侯王”则很显然是对当时趋炎附势、无功受禄的奸佞小人的严厉斥责；“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餧肉葡萄宫”二句是对朝廷借兵异族的短视措施的微辞讽谏。然而，尽管有上述讽刺之意，此诗的主旨仍是歌颂而不是讽刺，它的基调是欢欣而不是忧伤。诗人对于唐军势如破竹地推进的大好军事形势、贤臣良将齐心合力以振国势的良好政治环境感到欢欣鼓舞，觉得唐室中兴的时刻已经到来。“净洗甲兵长不用”正是诗人最殷切的愿望，这个愿望与“淇上健儿”、“城南思妇”密切相关，事实上它也是饱经战乱之苦的广大人民的共同愿望。

可惜，诗人对国家和人民的命运的美好祝愿并未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