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北征》：杜诗中的第一大篇

乡村总是很宁静，乡村的秋夜就更加寂静。

可是，望着一轮秋月，听着村子里偶尔传来的狗叫声，以及屋檐下、草垛边时而风吹带来的窸窣声响，诗人的内心却很不平静。秋风带着寒意，杂夹着秋草与泥土的气味，门头上晾晒的玉米与辣椒串时而在风中晃动着。他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经历，心潮起伏，思绪万端。从凤翔到羌村，这一路上各种意象、感受和回忆都在他的心头浮动，断断续续的诗句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他迎着秋风，对着夜色，低吟着。终于，他一生中的第一大篇——全诗共一百四十句的《北征》完成了：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诗人从自己辞阙北征的日期写起，着重描写当时国家形势和自己忧国恋主的心情。二载即是至德二载（756），初吉，月初的吉日，指初一。“苍茫问家室”中“苍茫”二字不但意指家人存亡未知，前途茫茫，而且也意味着自己蒿目时艰，心情迷惘。时遭动乱，在朝的官员与在野的百姓都没有闲暇，特经皇帝恩准，才有机会回家探亲。诗人拜辞阙下，却不忍遽去，深感到自己作为朝廷左拾遗身上所负有的责任，惟恐朝廷有所遗失。诗人相信肃宗能够励精图治，将国家从危难之中拯救出来，再度实现兴盛辉煌。可是诗人忧心如焚，胡骑仍在驱驰，叛军气焰尚炽，山河破碎，百姓涂炭，诗人用“乾坤含疮痍”五个字来概括，语调极为沉痛。正因为是在这样的时刻离朝探家，所以诗人怀着忧惧不安的心情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凤翔，踏上了北征的旅途。

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此段写途中的所见所感。途中人烟稀少，所遇之人多为受伤流血的士卒，还有那些呻吟哀叹的难民。诗人回首凤翔，夕阳云霞之中诗人仿佛还可以看见那里的旌旗在不住地闪动。时已深秋，攀岩登山，经过不少饮马窟。古时征战行军必用马匹，故多于长城下、山涧中凿泉引水为池，用以饮马，称为饮马窟。登上山可以看见泾水北流直入邠州，形成盆地，甚至还可以看见泾水荡潏，波光粼粼。

历尽沧桑的诗人塑像

诗人又看到了山高谷深、虎吼崖裂的艰险景象。然而途中也有可喜之景，那就是“菊垂今秋花”以下十二句所描写的山间秋景。虽然奔走匆忙，然而山中秋景却是十分可喜，使人不禁驻足，流连观赏。近处山石荦确，石上痕纹奇异，有如古代车辙留下的印迹。山石之间，丛丛秋菊开得很盛。远处青山茫茫，白云悠悠。最可爱的是山中长满了各种小山果，还杂夹着橡栗，有的像丹砂一样红，有的却像漆一样黑，不论它们是苦是甜，此时都挂满了树梢。山里橡栗等许多果实都可以食用，以此果腹充饥，则可以足不出山，由此诗人想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对照桃花源中隐者的纯朴自然的生活，更使诗人感叹自己身世坎坷。山里天黑得早，诗人深夜经过战场，看见累累白骨，它们在寒冷的月光下更显得阴森、凄惨、可怖，诗人既悲痛又愤慨。浩浩百万雄师，一朝仓猝溃散，致使关中半数百姓遭到残害。

接下来写诗人到家后见到家中穷困窘迫之状以及阖家团聚后的悲喜心情：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瞋喝。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

正值战乱，陷身贼中，诗人忧虑深沉，头发尽白。分别一年后诗人回到家中，只见妻子衣裳褴褛，孩子脸色苍白，营养不良的幼子光着脚，肮脏不堪，背对着父亲啼哭，两个女儿穿着缝补过多次而且根本不合身的衣服站在床前。瞧瞧她们的衣裳：原来织物上绣着海上波涛的图案，经过东缝西补，早已被扭曲拆裂，水神天吴与紫色凤凰现在也都补在了孩子们的衣服上。只有陷入穷困的官宦人家，才会有这种奇特的现象：绣着各种图案、比较昂贵的丝织品此时剪裁开颠颠倒倒地补在孩子们的破衣上！看着家人这样，诗人病倒了。幸亏他囊中有一些绵帛，可暂时解救家人的饥寒。还带回来一些粉黛，妻子试着在镜前妆扮，小女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梳起头来，笨手笨脚地在脸上涂脂抹粉，把眉毛画得又浓又宽。孩子们天真活泼的样子让诗人感到欣慰，忘掉了饥渴。不久孩子们对父亲由生疏、畏惧变成了熟悉、亲切，扑在父亲的怀里，扯起父亲的胡须来了。描写细致生动，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正是通过这些成功的细节描写，杜甫把乱离时代家庭的不幸、痛苦与短暂的快乐都形象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诗人接下来抒写自己对于国家局势的忧虑和对平叛事业的希望。这些内心活动主要通过叙事来表现：

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阴风西北来，惨澹随回纥。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军请深入，蓄锐可俱发。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

皇帝尚在蒙尘，士卒还在训练，而此时最使诗人关心的军国大事则是朝廷借兵回纥。回纥即今维吾尔族，他们英勇善战，愿意助唐平叛。“阴风”、“惨澹”形容回纥兵过处皆愁云惨雾，杀气阴森，指其骁勇善战，十分勇猛。同时也指回纥因信仰摩尼教，崇尚白色，兵士皆服白衣，故颜色惨淡。早在至德元载（756）九月，肃宗已经派人前往回纥请求援兵。十一月，回纥派来骑兵二千，助郭子仪击败了叛军。二载（757）九月，回纥怀仁可汗遣其子叶护等将精兵四千余人来至凤翔，肃宗接见叶护，宴劳赐赍，惟其所欲。肃宗之子广平王李俶与叶护结为兄弟。肃宗收京取胜心切，与回纥约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肃宗一心依赖回纥，朝臣虽有不同意见或其他建议，但也不敢谏诤。诗人主张借兵回纥不宜过多，他对朝廷向强悍的回纥借兵虽有些担忧，但回纥能出兵帮助唐军破贼总是令诗人欣慰的。诗人对唐军克敌制胜、收复京师充满了信心：此时战局形势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唐军终将平息叛乱，重振皇纲。

最末一段回顾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王朝的经历，赞美忠臣除奸之义举，且希望唐室由此走向中兴：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葅醢，同恶随荡析。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诗人认为，安史之乱起后朝廷能够诛除奸邪，与古代昏君所为有别。古代夏桀、殷纣和周幽王都是因女宠而亡国的（夏桀宠爱妹喜，殷纣宠爱妲己，周幽王宠爱褒姒），杜甫觉得马嵬事变时赐杨妃自尽说明了唐玄宗与他们不同，所以唐室能够中兴。杜甫于此虽有为玄宗曲词回护之用意，但是并不违背基本的历史事实，而且“中自”二字极其微妙，回护之中仍含有隐讥。杜甫之所以要为玄宗回护，因为他对唐室中兴怀有强烈的愿望。他是经历了开元盛世的人，对玄宗有着很深的感情，况且在叛军凶焰很炽的形势下，对皇帝作太多的批判也不尽妥当。诗人期望肃宗贤明圣哲，能够像周朝和汉朝中兴的周宣王和汉光武帝一样中兴唐室。诗人揣想长安陷落后宫殿宫门皆寂寞凄凉，衷心希望唐室中兴。

这确实是前所未有的一篇大诗，诗人不仅向我们展示出当时动乱时期整个社会形势，而且也生动地展现了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情态，杜甫当时的整个生活内容都浓缩于这首长诗中。在后人的评论中，胡小石说得最为确切：

《北征》为杜诗中大篇之一。盛唐诗人力破齐梁以来宫体之桎梏，扩大诗之领域，或写山水，或状田园，或咏边塞，较前此之幽闭宫闺低回思怨者，有如出永巷而骋康庄。至杜甫兹篇，则结合时事，加入议论，撤去旧来藩篱，通诗与散文而一之，波澜壮阔，前所未见，亦当时诸家所不及，为后来古文运动家以“笔”代“文”者开其先声。

——《杜甫〈北征〉小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