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羌村:“归客千里至”
然而,杜甫在诗歌领域中取得的重大突破,并不意味着他在政治领域中进展顺利。
肃宗的宰相房琯,河南人,是武后朝时宰相房融之子,少年好学,风仪严整,以荫补弘文生。后曾几任地方官,政多惠爱,兴利除害,赢得不少称赞。动乱时奔赴四川行在,玄宗即日拜文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赐紫金鱼袋。后奉使灵武,册立肃宗。谒见肃宗,因言时事,词情慷慨,肃宗为之改容。肃宗以房琯素有重名,倾意待之,礼遇加等。房琯亦推诚謇谔,以天下为己任,知无不为,竭尽全力。时行在机务,多决于房琯。
房琯有名士风度,喜延宾客,高谈虚论,左右提拔多为与自己性情相近的名士。又性直快言,嫉恶太甚,致与一些朝臣不协,甚至以过分直言忤旨。肃宗初以其名声高远而隐忍,但时间一长也难以忍受,不满情绪溢于言表,不免有些疏远房琯。房琯见状,便上疏请兵为元帅,欲收复两京。不料兵败陈陶,房琯肉袒请罪,皇帝宽恕了他。
房琯与北海太守贺兰进明有隙,后者乃向肃宗进言,以为房琯当初为玄宗定谋,使诸王分领诸道节度使,故意让李亨(肃宗)处于北漠边远之地云云,于是肃宗对房琯心有怀疑,更为不满。
不久,玄宗的宰相崔圆来投奔肃宗,他厚结中官,很快得到了肃宗的信任,颇承恩渥。房琯处境更为不佳,心灰意冷,多称病不朝谒,于政事亦渐渐简惰,又爱听董庭兰弹琴,召集琴客筵宴,朝官们欲见房琯,往往得通过董庭兰才行,董氏借机大肆招纳货贿,颇致物议,并且牵连到房琯本人。
至德二载(757)五月,房琯罢相,被贬为太子少师。杜甫与房琯为布衣交,一直敬重他的为人,认为不应为细过而罢黜大臣,于是上疏营救房琯,措辞激烈,肃宗大怒,命令三司推问杜甫。幸亏宰相张镐相救,才免其罪。
杜甫得到肃宗的宽宥,于是呈状谢罪。然而,就在写状时诗人心里还是没有想通,总觉得自己没有根本性的错误,所以他一面向皇帝承认自己“智识浅昧,向所论事,涉近激讦,违忤圣旨”,一面还在为房琯辩解,认为他没有大错,而自己的错误也只在措辞过于激烈,没有三思而已。
这件事给杜甫带上了很深的遗恨。他早有大志,要致君尧舜,辅弼君王,为国为民效力。可是长安十年,他一直穷困潦倒,没有得到施展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被任命为左拾遗,然而就在他忠于职守,直言极谏时,却竟然没有得到皇帝的理解,反而使得龙颜大怒,诏三司推问自己的罪责。虽说得到了宽恕,但是错误、罪责是抹不掉的。这实在让杜甫惶恐。按照杜甫自己的想法,他实在找不出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杜甫为人正直,公正处世,但至诚至爱非但没有得到肯定、称赞,却给自己带来了这么大的罪过,这能让他想得通吗?这个令他遗恨的问题缠绕了他很多年。晚年他在《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等诗中一再提起此事,称自己“伏奏无成,终身愧耻”。
虽然没有治罪,但肃宗从此疏远了杜甫。到了闰八月间,诗人获准离开凤翔,前往鄜州探望家人。初一日,穿着青袍的诗人启程,开始了艰难的北行。此时在凤翔的官员们生活都很困难,马匹都被征集到了军中,一般官员都没有马骑,任左拾遗(正八品上)的杜甫当然更不会有马了。然而从凤翔到鄜州有七百多里路,杜甫无奈,只得写诗《徒步归行》向将军李嗣业借马,诗人说:“凤翔千官且饱饭,衣马不复能轻肥。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诗人向将军请求:“妻子山中哭向天,须公枥上追风骠。”将军总算借给了诗人一匹马。
杜甫骑上马,带着一个仆人就上路了。跋山涉水走了七百多里,终于回到了羌村的家中。诗人赶到家时,已经是黄昏了,火烧云布满西天,从云缝中透出斜射到地面的太阳光,像是太阳之脚。战乱时期,人命危浅,朝不保夕,能够活着回来,倒成了偶然的事情。音讯不通,家中亲人许久没有得到诗人的消息了,所以当诗人突然回到家中,妻子和孩子们又惊又喜。他站在家人面前,彼此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农人所居,围墙低矮,所以邻人们都挤在墙头上观望,为诗人一家的悲欢离合而感叹流泪。诗人百感交集,写诗道: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这是杜甫《羌村三首》其一,诗中描写了自己初到家时的情景。诗人真实地描写出了家人团聚时极为复杂的心理。末尾句通过夜深秉烛、细语相对的情景细腻地反映出重逢时的心情,对于久别重逢、翻疑是梦这种人生经验作了极为生动传神的描摹。“如梦寐”极其委婉蕴藉,有两层含义:一是生怕此时相逢还不是真的;一是寓含着梦中有多少回持烛相对、夜阑细语如此时一般的光景,则久别时苦苦相思之意亦在其中。这两句一向为人称道,成为后代诗人再三模仿的范例。如中唐戴叔伦《江乡故人偶集客舍》:“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司空曙诗云:“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晏几道《鹧鸪天》词曰:“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皆本杜甫这两句诗,但皆不及杜诗自然生动。
杜甫此次奉诏回家,实为肃宗疏远诗人,而当此万方多难之际,正是臣子竭诚效力之时,此时却守在家里,无疑是苟且偷生,诗人一想到这些,就感到十分闲闷,忍耐不住。当与家人重逢时的惊喜淡化之后,诗人便又开始盘算着重返朝廷。孩子们都已经看出了父亲的心思,于是依偎在父亲膝前,怕他又要离家远去。对于当父亲的,再没有比这更让他不安、充满矛盾的了。眼前国事、家事皆令他烦忧,国事则是山河破碎,胡骑猖獗,而自己在朝中的前程也岌岌可危;家事则是北风已起,寒冬将至,而家中尚无过冬的衣被。百虑并集,忧伤过甚,无以自遣,诗人只能寄希望于酒了。禾黍已经收获,诗人仿佛听到了压酒的声音,今朝有酒今朝醉,姑且用薄酒来安慰迟暮之年吧!诗人吟唱道: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
第二首叙述了诗人居于家中时复杂矛盾的心情。第三首诗曰: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此诗描写乡亲父老来访共饮的情景。诗人远从凤翔回来,邻近的父老闻讯各携清浊之酒,来访表示慰问。父老谦称自己带来的酒“味薄”,由此引出“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的感慨。此时正值战乱,百姓生活艰困,此酒来之不易,虽然味薄,但足以表达父老乡亲的深情,诗人十分感动,作歌为父老高歌之,歌里主客都深为伤感,不禁泪流纵横。
如果说《述怀》、《彭衙行》开始运用“赋”的手法,那么《羌村三首》中这种手法已经运用得出神入化了。中国古典诗歌一向长于抒情,弱于叙事,如果结合诗歌的这种现状,那么杜甫对于诗歌的叙事、“赋”的手法的开拓与贡献就更值得称述了。这样的诗歌,不但洗净了六朝诗的绮丽色泽,而且不复有盛唐诗的飘逸神采,突现出来的正是诗坛上从没有过的严格的写实精神与质朴的语言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