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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传:仁者在苦难中的追求
1.8.1 1.投奔凤翔:“辛苦贼中来”
1.投奔凤翔:“辛苦贼中来”

至德二载(757)正月,安禄山死了。

安禄山自从起兵叛乱以来,双目渐昏,已而失明,又生恶疽,情绪越发暴躁,对身边左右侍从,小不如意,动辄鞭挞,甚至置于死地。既称皇帝,深居禁中,原先常在左右的将军们也都难得见到他,大小事皆通过他的心腹严庄传话。可是,严庄虽受宠信,仍然免不了受鞭笞。挨鞭打最多的是十几岁就跟了安禄山的宦官李猪儿,他生于契丹部落,人很机灵,安禄山很信任他。连他这样的人都挨鞭子,左右侍从、官员都感到不能自保。

安禄山的宠妾段氏,生安庆恩,她想让自己的独生子代替安庆绪做继承人。安庆绪常常担心自己会被她害死,可又不知所措。严庄乘机劝他除掉安禄山,又鼓动李猪儿动手杀之。正月初一,安禄山朝会群臣,疽痛难忍,于是罢朝。当夜,严庄与安庆绪手执兵器立于安禄山的帐外,李猪儿持刀直入帐中,将安禄山杀死。几个人当即在床下掘地数尺,用毡子裹了尸体埋了,同时警告宫中左右不得泄露风声。第二天一早,严庄对外宣布安禄山病危,立晋王安庆绪为太子,太子即帝位,尊安禄山为太上皇,然后发丧。安庆绪生性昏懦,语无伦次,不能服众,所以叛军中事无大小,此时都由严庄定夺。安禄山之死,对于唐军而言,应该是有利的。

二月,肃宗从彭原进驻凤翔。凤翔在长安的正西面,相距只两百里左右。长安士民看到唐军已经逼进,都以为克复长安就在眼前,杜甫也认为灾难即将过去,可是,他等了许久,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动静。西边始终没有人过来,无法得到朝廷方面的消息。诗人望眼欲穿,实在有些心灰意冷。到了四月,诗人决定只身一人前往行在所——朝廷临时驻地凤翔。

动身之前,诗人特意借着春游的机会到西郊察看形势。四月里的一个凌晨,诗人启程了。他趁着晨雾和树丛的掩护,从长安外郭城西面的金光门逃出了沦陷区。诗人沿着崎岖的山路穿过了两军对峙的前线,直奔凤翔。历尽苦辛,日夜兼程。他真担心自己被叛军捉住,或者抛尸荒野,或者摔入山岩之下,那真是死了也没有人知道呀!诗人不停地往前赶路,精疲力竭,真不知道还有多少路才能到达。

就在这时,峰回路转,眼前顿时一片开阔,凤翔到了!诗人心里一阵激动,回望四周,凤翔附近的太白山顶上白雪皑皑,武功山层峦迭嶂,郁郁葱葱,不远处,宫舍鳞次,营帐井然,各色旗幡在阳光下迎风飘扬,时而看见忙碌的文武百官的身影,不时地还听到骑兵们的战马发出阵阵嘶鸣,颇有中兴的气象,诗人因此而备感振奋。

一些老朋友都来看望这位不辞辛苦、冒着生命危险从长安城里逃回来的诗人,看着他憔悴黑瘦的面容,众人极为惊讶,都十分赞叹他的勇气和毅力。回想起一路上的艰难危险,诗人心中也是万分感慨。逃归途中危险很大,生死悬于刹那之间,现在总算好了,诗人紧张的心可以平复了,感慨之余,诗人作诗《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三首抒发感慨:

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雾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

愁思胡茄夕,凄凉汉苑春。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

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犹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

皇帝闻讯,亲自接见诗人。诗人穿着破衣烂衫拜见了皇帝。皇帝也为他这种忠心耿耿、坚贞不渝的精神所感动。因为当时自各地沦陷区奔赴行在的官员并没有多少,前来的大多是前朝的中高级官员,或是附近地区的地方官,像杜甫这样一个身处沦陷区,官位很低,而又能不辞艰险奔赴行在,就确实难能可贵了。

安史之乱爆发,玄宗离京的第二天逃到咸阳,曾悲戚地对高力士说:“昨日仓皇离开京城,朝官都不知去向,今天有谁会追随而来呢?”高力士说:“张垍兄弟,世受国恩,又是皇戚,必当最先到达。房琯一向有能做宰相的声望,而陛下不用,他又深为安禄山所器重,不会当即就来。”玄宗听罢,不以为然,道:“事未可料。”不久,房琯果然来了,而曾受玄宗恩宠的张垍、张均兄弟以及曾高居相位的人都归降了安禄山,在伪朝中做了大官。而更多的官员则因扈从不及,为贼所得,被押往洛阳,被迫接受安禄山的伪职。如著名诗人王维在玄宗朝中任给事中,被俘后,服药取痢,称有瘖疾,但是安禄山素知王维之才,还是将他押往洛阳,拘于菩提寺中,授以伪职。杜甫的好友郑虔也为叛军所获,授伪水部郎中。王、郑等人虽被迫接受伪职,但他们还是忠诚于大唐帝国。一日安禄山在洛阳凝碧池大设宴席,召梨园诸工合乐,诸工皆泣,王维听说非常悲痛,私下里写了《凝碧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这首诗不久传至行在,得到了肃宗的嘉许。郑虔也潜以密章达灵武,向皇帝表示自己忠诚的态度。

施鸿保《读杜诗说》稿本

与这些官员相比,可以看出杜甫更加顽强的毅力和忠诚的品格。肃宗对他颇为赞许,五月,授予左拾遗。此职虽低(从八品上),责任却很重大,其职掌是时时在皇帝左右,并提出各种意见和建议。

诗人自从上年八月于鄜州告别妻儿后,至此已快有一年了。兵荒马乱,书信不通,家人的情况无从知道,他心里一直都在惦念。他新任左拾遗,在新朝中做事,生活总算安定,可是,自己的安稳却使他更加担心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家人,更加思念久日不见的家人。他不知道他们的情况,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人间。他多么想立刻就能回去看一看,哪怕就是看一眼也是多么大的安慰呵!可是他现在新任官职,责任重大,无法即刻回去。想起这些,他的内心无法平静,作《述怀》诗,表达此时的心情。诗曰:

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嶔岑猛虎场,郁结回我首。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汉运初中兴,生平老耽酒。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

此诗极为细腻地抒写了诗人对家人的思念之情。诗人心中种种心理、想象、推测都一一地细致写出,生动感人。诗人虽然往家里寄过信,可是根本不知道家是否还在了。听说叛军滥杀无辜,连鸡狗都不留,那么家人的性命就更让人提心吊胆。家中破漏的茅屋,此时也许不会有人还站在窗口。亲人也许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与无数难民一样成为一堆枯骨。诗的末句意谓自己此刻沉浸于全家欢聚的想象之中时,家人或许已经不复在世,而自己事实上已经成了一个孤独的老汉。写得最为真切的莫过于其中“自寄一封书”四句,一封家信寄出后已经过了十个月,诗人多么想得到家中消息,可是这么长时间里都没有消息,可见凶多吉少,所以又惟恐有坏消息传来,前思后量,魂不守舍,因而是“寸心亦何有”。

此诗细致入微地描述了自己身逢乱离的遭遇和家人可能遭受的灾难,委曲周详地叙述自己既急于想得到家人的消息又恐怕传来噩耗的复杂心理活动,从而生动地记录了动乱时代在人们心灵上投下的巨大阴影。

语言最突出的功能是陈述,但是诗中“赋”的手法并不等于日常语言的陈述,“赋”在强调陈述的同时,更强调铺陈、铺排,对情景、场面、心理等进行细致的描写。《诗经》中的铺陈总体上比较简单,而杜诗“赋”的手法有了很大的发展,铺陈敷衍达到了更深广的程度。不仅在这首诗中,在《彭衙行》、《三川观水涨二十韵》等作品中杜甫都在《诗经》“赋”的基础上,熔铸了汉魏南北朝赋的创作手法,铺陈排比,极尽形容与描写之能事,从而大大增加了中国古典诗歌的表现力和容量。这是杜诗的创新。正因为杜甫找到了增大诗歌容量的技巧,所以他能成功地将各种内容,纳入到他的宏大的体制之中,从而形成诗国中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的诗篇。

由此也体现出杜甫在诗歌美学上的倾向:内容上,极为重视雄伟深广、波澜壮阔的题材;形式上,追求规模宏大的样式。与此对应的是,在杜甫的心灵世界中奔涌着的正是极为强烈深沉的情感、雄壮豪放的精神力量。如果没有这种深广而强烈的感受、情感作为基础,那么所有的宏伟壮观的诗歌形式只能是一个徒有其表的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