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甫传:仁者在苦难中的追求
1.7.3 3.被拘长安:“感时花溅泪”
3.被拘长安:“感时花溅泪”

从鄜州向北出芦子关,再向西北抵达灵武,全程近千里。此行路程遥远,而且已近大漠边塞,人烟稀少,只身一人前往,其艰难程度实在是内地人难以想象,可是,杜甫却坚定地迈出了第一步。此时叛军势力已经蔓延到了鄜州以北,杜甫出发不久,就在途中被捕,并被押往沦陷的长安。

幸亏他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官衔又很低,所以押到了长安以后也没有引起叛军的注意,否则他就会像其他被俘官员一样送往安禄山伪朝所在地洛阳了。安禄山攻克长安后,立即命令搜捕百官、宦者、宫女等,每获数百人,辄以兵卫送至洛阳。沦陷后的长安由贼将孙孝哲驻守。孙孝哲豪侈,嗜血成性,果于杀戮,无甚谋略,叛军的其他将帅也多是粗猛贪利之人,皆无远谋,既克长安,以为得志,日夜纵酒,专事抢掠,其兵士亦多散漫,因此杜甫在长安并没有受到特别的管制,行动还算自由。这使他得以亲历长安沦陷后的实境,目睹当时各种惨象,为其描写动乱中的长安提供了素材。

诗人此时虽然仅四十五岁,但已满头白发,看上去完全像一个老翁。

这一天,他穿过大街,只见路边一人正在哭泣,衣裳褴褛,可是腰间佩着的玉玦却是名贵的青珊瑚,一定是位宗室弟子。杜甫只觉得面熟,却道不出姓名。他走上前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你怎么能随便出来走动!”王孙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见是过去侯门中常见到的诗人,这才定了定神。杜甫一把拉住那人说: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来到僻静处。杜甫说:“你怎么好随便跑到大街上来呢?你不知道孙孝哲到处都在杀你们这样的宗室子弟?”

“有啥法子,家全毁了,没得吃的,只能露宿街头,沿街乞讨,给人家做点活,混口饭吃。唉!谁想到要受这份罪呀!”

“那也不能到这种热闹地方。”杜甫小心朝两边张望。“霍国长公主刚刚被杀,就在崇仁坊,还有王妃、驸马,都被剖心,真是惨不忍睹。”王孙惊呆了,两眼瞪着诗人。诗人拉着他的手说:“那些跟着皇上出奔的王侯将相,他们的家里人都遭殃了,安禄山下令一个都不放过,孙孝哲真是杀人不眨眼,连婴儿都不能幸免。”

“真惨呀!”王孙的手不住地发颤,原本眉清目秀的脸上罩上了一层土灰色,还留着好几处擦伤。

“唉!真是说不尽呀!那些杨国忠、高力士的人,还有安禄山一向讨厌的人,都被斩尽杀绝,甚至用铁棒敲开他们的天灵盖,血流成河呵!我听说大大小小死了八十三口。我那天还听说,孙孝哲又杀了皇孙等贵族二十多口。”

王孙低下了头,又啜泣起来。

“不过你也别怕,好兄弟,只是出门谨慎小心为是。新天子登基,朔方还有很强大的军队,安禄山为非作歹的日子不会太长的。”杜甫说。

“这里不宜久留,你还是赶快走吧。”王孙与诗人作别,转身就要钻进旁边的小巷,诗人又拉住了他,拿起他腰间的玉玦说:“快把这个藏起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王府家的子弟。好了!多多保重!”

走在满目疮痍的长安大街上,诗人哀叹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在《哀王孙》中写道:

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金鞭折断九马死,骨肉不得同驰驱。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不敢长语临交衢,且为王孙立斯须。昨夜春风吹血腥,东来橐驼满旧都。朔方健儿好身手,昔何勇锐今何愚。窃闻天子已传位,圣德北服南单于。花门剺面请雪耻,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孙慎勿疏,五陵佳气无时无!

今人选本大多不选此诗,或即因为诗中有“龙种自与常人殊”等高贵愚贱之分的偏见,以及对王孙的忠爱所反映出的忠君思想。其实,杜甫的忠爱是以对人的仁爱为出发点,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阶级的划分,是一种深广博大之爱。诗人对平民百姓的深厚感情也好,对落难王孙的关切也好,都是这一仁爱思想的具体体现。隐去了任何一个方面,便不再是有血有肉的杜甫。在这里,重要的是诗中虽然只写了一位王孙的遭遇,但以小见大,真实地展现了长安当时的血腥气氛,而且诗中对于玄宗仓皇奔逃,连骨肉都弃之不顾的举动颇有讥讽。至于末尾对于肃宗的称颂,也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当时天下百姓的希望和要求。

诗人滞留在长安,贵妃在马嵬的故事也传到了这里,诗人闻知,深有感慨。至德二载(757)春天,他悄悄地来到曲江池畔。春色依旧,但是昔时游人如潮的繁华景象已经不见了,宫殿萧条,人迹罕至。诗人触景伤情,抚今思昔,写了一首《哀江头》,借以抒怀: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春暖踏青之日,如今却是“潜行”,城中恐怖气氛并没有因为春天的来临而有所缓和。宫殿千门可见当日之盛,如今千门紧锁,冷落之景毕现。草木毕竟是无情之物,虽然此地已经游人罕至了,细柳新蒲却依旧呈现一片鲜绿,它们究竟是为谁而绿呢?南苑即是曲江之南的芙蓉苑。玄宗于开元二十年(732),自大明宫筑复道夹城直抵曲江芙蓉苑。当年玄宗与后妃公主常通过夹城直接到达曲江游赏。丽人如云,光彩夺目,与整个芙蓉苑花木交相辉映。“才人”是宫中女性侍卫官。她们身着戎装,骑着白马,仰射飞鸟,为御前嬉乐。然而俯仰之间,世事沧桑,当年那明眸皓齿的美人如今安在?她早已成为血污满面的游魂,再也不能归来了!

而此时,玄宗远在蜀中,死生异路,彼此音容渺茫。抚今感昔,诗人对世事沧桑感到无限感慨。江水自流,江花自开,但不会总是这样令人伤感,永无终极吧?黄昏降临,胡骑满城,诗人黯然神伤,连城中熟悉的道路都不辨南北了。

此诗委婉蕴藉,但委婉的原因并非完全出于诗人对君臣之礼的顾虑,而主要是由诗中的讽刺笔调所决定。若将此诗与《丽人行》相对照,则尤可看清《哀江头》中的讥刺之意。不过,《丽人行》仅写到杨国忠与虢国夫人等,而此诗则直指玄宗、杨妃了。当然,此诗中也有悲悯之意,因为当日的“丽人”,而今已成“游魂”。她生前的骄奢淫逸曾招致诗人的讥刺,而今死的寂寞凄凉又使诗人感到同情、怜悯。玄宗与杨妃悲惨的结局象征着大唐盛世的消逝,诗人对之感到怅惋哀伤。正因为诗人对曲江池苑的今昔对比怀有十分复杂的情感,所以此诗写得曲折、含蓄。而这种复杂情感的核心就是对盛世的眷恋与对国家命运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