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逃难：“北走经艰险”

关内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百姓们弄不清真实事态的发展，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谣传，人心惶惶。杜甫身在京城，心中挂念家人，听到各种战事的传闻，也很不安，于是再次赶往奉先，携家小北迁至白水县，投靠他的舅氏白水县尉崔顼。与奉先毗邻的白水县能够比奉先更安全吗？

安史之乱爆发以后，杨国忠的处境变得很糟糕。叛乱一起，矛头直指向他，朝臣中对其不满的情绪本来积蓄已久，这时都借机暴露出来了。杨国忠虽为帝国的宰相，但他既缺乏朝廷重臣的威仪，又没有高瞻远瞩、审时度势、运筹帷幄的视野和能力。战乱爆发，他更是没有、也提不出任何关于国家和民族前途的识见。他此时能考虑、也只想考虑的就是如何保命、如何保住自己的官位。有人提醒杨国忠说：“今朝廷重兵尽在哥舒翰手中，他若援旗西指，以清君侧，对您岂不危险！”杨国忠一听，大惊，急忙奏请皇上：“潼关大军虽盛，而后无继，万一失利，京师可忧，请选监牧小儿三千于苑中训练。”皇上同意了，任命剑南军将李福德等率领。杨国忠又募万人屯于灞上，令自己的亲信杜乾运率领，名为防御安禄山，实为提防哥舒翰。

唐天王俑（武将形象）

哥舒翰出守潼关，但并没有使潼关的形势有根本性好转。哥舒翰与杨国忠之间的矛盾无疑是很大的牵制。哥舒翰听说杨国忠采取了如此对策，也生怕为杨国忠所图，于是上表请灞上军隶属于自己的管辖。六月初，哥舒翰将灞上军的指挥杜乾运召至潼关，因事斩之，这样他与杨国忠的关系更为紧张。潼关守军内部也存在矛盾。哥舒翰病重已经不能治事，关上军政诸事都交给哥舒翰的副将田良丘处理，田良丘没有魄力，自己又不敢裁决，于是各部将官纷纷争权，兵士松懈，缺乏斗志。在这种形势下，哥舒翰只能采取坚守潼关的战略。

然而杨国忠却对皇帝说，贼方兵力不足，而且都是残兵败将，哥舒翰按兵不动，将会失去最好的打击机会。玄宗听信杨国忠之言，不断地派遣朝廷使臣前往潼关督战。哥舒翰无可奈何，抚膺恸哭，只得引兵出关。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初七，哥舒翰的军队与崔乾祐在灵宝西原会战。唐军大败，二十万大军只剩下八千多人。崔乾祐乘胜追击，一气攻下潼关。六月初九，通向帝国长安的最后一道防线就这样被突破了。

潼关失守，哥舒翰投降了安禄山，附近蒲州、华州、同州、商州等地负责防务的官员皆弃郡而走，守军也都四散而逃。杜甫一家人此时所在的白水县就在同州的西部，形势万分危急，百姓纷纷奔逃，杜甫也带着一家人随着大批难民向北逃难。幸好他遇上了表侄王砅。两家起先都是寄寓在白水县避乱，此时刚好结伴北逃。诗人出发时还骑着马，可是难民潮涌，秩序很乱，他的坐骑竟然也给别人抢走了，只得步行，大包小裹，手忙脚乱，仓皇之中诗人与家人走散了，迷失在蓬蒿荒野之中。

好在这位表侄心地善良，待人至诚，见杜甫走散，便吩咐两家人慢些赶路，独自一人往回寻找，找了十里路，一边走，一边喊着诗人的名字，最后总算把他找到了。否则，在这兵荒马乱之际后果实在不堪设想。王砅将自己的马让杜甫骑了，自己一手提刀，一手牵着缰绳，保护着他，终于赶上两家亲人，诗人重新与家人团聚。王砅对于诗人真可以说有救命之恩。十几年后，杜甫在潭州（今湖南长沙）遇到王砅，还特意写了《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一诗，满怀深情地追忆表侄救助自己的经过。

杜甫一家人继续向北行进，没有大车，完全都是步行，真是吃力！拖儿带女走在荒郊野外，狼狈不堪。此时又值连日大雨，道路泥泞，没有遮雨的东西，衣服都湿透了，虽是夏季也不能不感到寒意。行程艰难，常常一天也走不了几里地。总想着逃得越远越好，所以夜里也不得不赶路。唉！孩子们又还不懂事。小女儿夜里饿急了直咬父亲，真怕她的哭声会引来周围的虎狼，越是将她抱在怀中，捂住她的嘴，她反而哭得更厉害。小儿子更是不懂事，看见路边的李子树，就闹着要摘来吃。就这样风雨兼程，白天用野果子充饥，夜晚就在野地大树下休息，好不容易才到了白水县东北六十里的彭衙故城（今彭衙堡）。全家吃尽辛苦，又跋涉了一两天的路程，终于到达了鄜州附近的同家洼。

诗人在这里有一个朋友孙宰。当杜甫敲开孙宰家的门时，全家人这才惊魂稍定。天已经黑了，孙宰急忙点上灯，热情地招待杜甫一家，又是给他们端来吃的，又是给杜甫打来热水洗脚，筋疲力尽的孩子们顾不得吃东西就在床上睡熟了，孙宰怕孩子们饿坏了，又叫醒他们起来吃饭。杜甫内心充满感激，一年之后所作的《彭衙行》中，细致地描述了这段经历：

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参差谷鸟鸣，不见游子还。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牵攀。既无御雨备，径滑衣又寒。有时经契阔，竟日数里间。野果充餱粮，卑枝成屋椽。早行石上水，暮宿天边烟。少留同家洼，欲出芦子关。故人有孙宰，高义薄曾云。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从此出妻孥，相视涕阑干。众雏烂熳睡唤起沾盘飧。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欢。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别来岁月周，胡羯仍构患。何当有翅翎，飞去堕尔前？

孙宰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能够这样盛情款待杜甫一家，表现出质朴热忱的心肠，实在让诗人感动。《彭衙行》写的虽然只是诗人一家的经历，但不啻是一幅动乱时代的流民图。战乱给天下百姓、也给诗人一家带来了深重的苦难，诗人此时已经走进了难民的队伍中，他的遭遇与普通百姓没有什么区别了。

潼关连连派来的使臣告急，玄宗都要亲自召见，了解战局，并派遣李福德等将监牧兵赴潼关增援。六月九日晚上，每日必传的平安火再也没有点燃起来。玄宗十分担心，与宰臣商议，决定奔蜀。十二日，玄宗亲御勤政楼，可是只有十之一二的官员上朝，皇帝下制称自己准备亲征，荡平贼寇，同时任命了一批留守的官员。当日黄昏，皇上命令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集合六军人马，厚赐钱帛，又挑选了九百多匹战马，作好了出行的最后准备。

第二天，即十三日，当东方刚刚有些发白的时候，皇帝——一个帝国的象征，走出了他十分熟悉的宫殿大门，晨霭之中透出他黯淡的身影，后面跟着的是贵妃姊妹、皇子、皇子妃、公主、皇孙，还有杨国忠、韦见素等以及亲近的宦官、宫人。在陈玄礼护卫部队保护下，皇帝的车驾驶出禁苑的西门——延秋门。

二十日，长安沦陷。

皇帝一行到达马嵬驿，护卫部队的将士们饥饿疲惫，心怀怨气，陈玄礼暗中在将士中煽动不满。这日，吐蕃使者二十多人拦马向杨国忠诉说没有吃的，没等杨国忠答话，就听见军士们大喊：“杨国忠与胡虏谋反啦！”于是张弓放箭，有一箭射中了他的马鞍。顿时，整个驿站杀声一片，乱成一团。杨国忠一见不好，拍马便走，军士们追到马嵬驿的西门，把他杀了，屠割支体，以枪挑着他的首级挂在驿门外。军士们把杨国忠的儿子、韩国夫人、秦国夫人拉了出来，三个都倒在了血泊之中。混乱之中，无辜的官员也血溅马嵬。宰相韦见素听到外面喧哗，刚走出屋外，就为乱兵击伤，脑血流地，幸亏有人大叫：“不要伤了韦相公。”韦见素这才幸免于难。

玄宗听到外面嘈杂，问发生了什么事，左右说杨国忠谋反。这位头脑清醒、反应敏捷的皇帝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杖屦出驿门，慰劳军士，并且让大家归队歇息，可众人不散。皇帝让高力士询问将士们还有什么事情。陈玄礼说：“杨国忠谋反，杨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皇帝听罢，如雷轰顶，好一会儿才道：“我自会处置。”玄宗入内，倚杖低首，沉思良久。京兆司录韦谔叩头流血，进言道：“今众怒难犯，安危就在此刻，愿陛下速决！”皇帝一时间实在无法割舍，喃喃道：“贵妃常居深宫，怎么能知道杨国忠谋反？”皇帝希望将士们能够作出让步。高力士曰：“贵妃即使无罪，但将士已经杀了杨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三思，将士安定则陛下安定。”已经无话可说了，只需要让杨贵妃之血平息将士的怒火。

皇帝让高力士引着杨贵妃来到佛堂，可怜的女人在堂前梨树下自缢了。

将士们的怒火止息了，皇帝慰劳诸将，并让众人整顿部伍，准备继续前行。乱起之时，杨国忠的妻子、幼子、虢国夫人等闻风逃出马嵬，将士们追到陈仓，都把他们处决了。

护卫部队将士在玄宗多次安抚下，护送玄宗于七月二十八日到达四川成都。太子李亨自带人马从马嵬直奔朔方，七月九日抵达灵武（今宁夏灵武）。十二日，太子李亨于灵武即位，是为肃宗。尊玄宗为上皇天帝，赦天下，改天宝十五载为至德元年。七月肃宗登基，消息传开，当在这月下旬。杜甫听到这个消息时还在同家洼。他决定把家人安顿下来后，西出芦子关（今陕西横山附近），投奔灵武。

杜甫在孙宰家歇息了几天之后，便告别了这位热忱的朋友，携家眷经华原（治在今陕西耀县东南）、三川（治在今陕西富县南）前往鄜州（今陕西富县）。此时长安沦陷的消息传出，各地百姓纷纷离乡北走。诗人仓皇而走，初无目标，只是向北而已，后来才定下来在鄜州安家。过了华原，便是以华池水、黑水、洛水三水汇合而得名的三川。这里虽属黄土高原，但正值发大水的时节，诗人仿佛进入了一片汪洋之中。天上乌云密布，闪电蛇走，脚下道道山洼之中众水奔流，激流黄浊，波浪滔天，岸侧的黄土倾塌，四周都听到大水咆哮怒吼。面对着滚滚洪流，诗人多么希望骑上鸿鹄，飞过大河：“举头向苍天，安得骑鸿鹄？”（《三川观水涨二十韵》）

杜甫一家历尽艰辛，过了三川，终于来到鄜州，将家安置在羌村。杜甫稍事休整，便又以顽强坚韧的毅力、执著坚定的信念，重新踏上行程，投奔灵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