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丽人行》：辛辣的嘲讽

各种社会现象都在证实着诗人对社会本质的判断。

天宝十二载（753）的上巳节到了。按照古代风俗，三月三日上巳节，一定要到水边祓除不祥，称做“修禊”。这天，京城的人都涌到曲江边饮宴、踏青，杜甫随着人群也来到曲江江畔。呵，好一派节日的景象！天气清新，阳光明媚，春意融融，曲江两岸，五彩缤纷，人流如潮。

可是，对于一个穷困潦倒的诗人而言，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尽管江岸熙熙攘攘，可是诗人从人群中穿过时，却多少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江水在阳光下闪动着波光，早春的鲜花迎着江风悄然开放。他沿着江边漫步，想让一望无边而又多情的春色能拂去心中黯淡的惆怅。

正走得出神，只看见江边人群一阵骚动。禁中的卫队吆喝着快马冲向人群，人们呼叫着向两边躲闪，给马队让开一条大路。只见后面跟着长长的车队，彩旗飘扬，仪仗隆重，镶金嵌银的宫车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几位仪态万方的贵妇从车上缓缓走下来，容貌秀丽，光彩照人，玉佩声响，罗带轻扬，宛如来了一群仙女，远远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赞叹的声音。人们都在议论那是杨氏姐妹们。

玄宗晚年逐渐自满，以为天下太平，于是沉溺于个人的享乐之中。开元末，他十分宠爱的武惠妃去世了，玄宗怅然若失，周围急于想讨好的大臣早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急忙奏闻皇上，此间还有一个倾城倾国、举世无双的杨玉环。这个杨玉环何许人也？原来她是玄宗的儿子寿王的妃子。

这一来可有些犯难了，然而，玄宗已不能自已，令高力士将杨玉环先度为女道士，住在太真宫里，号太真。天宝四载（745）七月，册封韦昭训女为寿王妃。八月，册封杨太真为贵妃。二十六岁的杨贵妃果然姿质丰艳、楚楚动人，让这位六十出头的皇帝惊喜不小。加上这位女子能歌善舞，颇通音律，聪敏而有心计，善于逢迎上意，很快就得到了玄宗的宠爱，与当日的武惠妃相比，其地位有过之而无不及，享受的礼仪皆如皇后，宫中称她为“娘子”。

中唐人陈鸿在《长恨歌传》传奇中形容杨贵妃道：“鬓发腻理，纤秾中度，举止闲冶，如汉武帝李夫人。别疏汤泉，诏赐藻莹，既出水，体弱力微，若不任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上甚悦。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导之；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玄宗凡有游幸，贵妃无不随侍，每乘马则高力士执辔授鞭。宫中专供贵妃院的织锦刺绣工人就达七百人，雕刻熔造之工又有数百人。杨氏如此被宠，朝野内外竞相进献器服珍玩。岭南经略使张九章、广陵长史王翼以所献之物精美而一加三品、一升户部侍郎。民间歌之曰：“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门楣。”杨贵妃喜吃新鲜荔枝，于是每年就从岭南驰驿进贡。从岭南到西北京城数千里，无数个驿站备马疾驰，传送荔枝。仅仅为了满足个人的欲望整个国家就得付出如此昂贵的代价，最高统治集团已经毫无理智可言。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杨玉环的父亲、母亲、叔父、从兄等都分别加官进爵。皇恩无限浩荡，圣上宠爱无穷，于“三千宠爱在一身”之余还将无尚的恩宠延及杨贵妃的三个姐姐。大姐封了韩国夫人，三姐封为虢国夫人，八姐封为秦国夫人。

一个天生丽质的贵妃，三个如花似玉的册封夫人不时地簇拥在皇帝左右，怎能不让玄宗皇帝飘飘欲仙呢？而这几个女子性爱奢华，争强好胜，在宫掖内外相互援引呼应，一时间势倾天下，就是皇帝的妹妹玉真公主等人见了也不得不畏惧她们三分。杨氏三个姐姐、两个从兄相继竞开第舍，大建豪宅，壮丽豪华的宅邸可与皇宫媲美。挥金如土，一堂之费，居然要花费掉千万钱。然而他们欲壑难填，一旦看到他人的宅邸超过自己家，竟然还将自己的豪宅拆了重建。虢国夫人更是豪荡，为所欲为，一天突然带着一帮爪牙和工匠，闯入前宰相韦嗣立家，不由分说，就把他家的旧宅拆了，自家盖了一处新邸，只给韦家留了十亩边角地。

长安城里韩、虢、秦三夫人和杨铦、杨锜五家，人称“杨氏五宅”，成了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五宅门前朝夕如市，总是停着各种豪华车马。四方前来送礼行贿的人络绎不绝、争先恐后。杨家每有请托之事，各地府县长官立即承应照办，像奉了圣旨，绝不敢有所怠慢。

玄宗每年十月幸华清池，杨氏五家都跟随扈从，每家为一队，着一色衣；五家合队，照映如百花争艳，所过之处，遗钿坠鞋，光耀道路。此时上巳节曲江边杨氏姐妹出游的情形正与上华清池时相仿佛，春风吹拂着的江边成了杨氏姐妹争奇斗艳、竞比豪侈的地方。

华清出浴图

就在人们争先恐后围观杨氏姐妹时，又听见一队人马过来，前呼后拥，声势浩大，远远望过去，只见众卫兵簇拥着一个仪表堂堂的官人。人们都在议论说，那就是宰相杨国忠。

杨国忠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踌蹰满志，仪态从容。杨国忠本名钊，是杨玉环的从祖兄弟，武则天的幸臣张易之即是杨国忠的舅舅。早几年前，杨贵妃新得宠，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怕李林甫坏了自己的前程，准备派人到京城结识杨家。鲜于仲通推荐杨国忠，章仇兼琼一见，果然一表人材，言辞敏捷，于是辟为推官，让他带上价值万缗的蜀货到长安去打点。正愁着没有出路的杨国忠大喜过望，披星戴月赶到京师，挨家拜访了自家几个妹妹，将蜀货分送各家，对她们说：“这是章仇公的赠礼！”几个受宠的女子在皇上面前提了提章仇兼琼，不久章仇兼琼便进京做了户部尚书。

杨国忠到了京城真正有了用武之地，如鱼得水。他生性豪爽，好饮酒，善赌博，为人不受拘检。这一性格倒是与虢国夫人的“豪荡”有相近之处，两人在蜀中时就过往甚密。仪表堂堂又善于甜言蜜语的杨国忠来到京城，新寡的虢国夫人见了，心中更是多了几分欢喜，于是就让杨国忠住在自己的家里。很快，皇上便知道了杨国忠这么一位樗蒲博戏的好手。皇上准予他跟随供奉官出入禁中，授予金吾兵曹参军。有虢国夫人在一旁出力，杨国忠在朝中的仕途就算是铺平了。甚至不是平坦之途，而是青云直上的通路。监察御史、检校度支员外郎，又兼数职，很快即以称职迁度支郎中，不到一年，兼领十五使，专判度支事，专管国家财政。仅又过了四年，即天宝十一载（752）他就坐上了宰相的位子。其他兼职更多，大权独揽。

这会儿，杨国忠下了马，趾高气扬地走向江边，与杨氏姐妹们一起在亭台上举行宴饮。随着缓缓的江水，宫中乐手们依旧唱奏着节日的乐曲，清扬的乐音中不时地传来仙女们的阵阵笑声。江边的游人越来越多，如潮水般涌动，卫兵们喝斥着驱走人群，维持秩序，人们欢呼着，拥挤着，人声鼎沸，马儿嘶鸣。彩旗、幕帐、美酒、杯盘、乐音、乃至春光，和着军刀、马鞭、怒斥、鞭挞在曲江江畔构成了一幅奇妙的图景。

诗人远远地走开，躲开这喧嚣，躲开这“美景”。他再次陷入沉思，他沿着江畔不停地走着，构思着又一首不朽的诗篇——《丽人行》。喧嚣远去了，繁华淡化了，他内心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诗人首先描写了杨氏姐妹娴美的容态、华丽的服饰。在春天和煦的阳光下，丽人们身上点缀着“蹙金孔雀”和“银麒麟”的绣罗衣裳闪闪发光。她们的头上插满了各种珠宝头饰，腰上系着的缀有珠子的裙带衬出了她们匀称的身材。然而，华丽优美之下却隐藏着空虚、骄奢淫逸的灵魂。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为㔩叶垂鬓唇。背后何所有？珠压腰衱稳称身。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管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蘋，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长安水边多丽人”（唐骑马伎乐女俑）

“云幕”指丽人们出游时四周铺陈的幕帐就像云雾一样。“椒房”是用椒和泥涂壁的房子，取其保温隔热而又有香气。汉代未央宫中有椒房殿，是皇后的住处，后世便用椒房指代皇后，诗人于此比喻杨贵妃享有不该享有的皇后地位。“赐名”句指杨氏三姐妹册封韩、虢、秦国夫人。她们的册封虽非实封某处领地，但是韩、虢、秦国名在当时的官制上都是大国的称号，以此显示出她们显赫的地位。

她们吃的是山珍海味，而且相互攀比，有时水陆珍羞数千盘，一盘所费竟然相当于十家之产，骄奢淫逸到了极点。然而就是面对这样的菜肴，丽人们却还是没有任何食欲，不知道吃什么是好。诗中“黄门”句描写的正是使臣从宫中御厨中进送珍羞美馔时的真实情景。使者们骑术高超，马快如飞，尘土还没有扬起来时马已经跑出很远，仿佛尘土不扬。中书舍人窦华有一次退朝时，正遇到宫中使者进食，他们挥舞大棒，横冲直撞，窦华险些没命。

“杨花”句讽刺杨国忠与虢国夫人之间的暧昧关系。“蘋”即四叶菜，又叫田字草，生于浅水中。古人传说杨花入水化为萍。大萍即是蘋，故俗以杨花与白萍同源，而且杨花正好谐杨姓。诗中“杨花覆萍”即隐喻杨国忠与虢国夫人之间不正当的性关系。这里又隐含着一个典故：北魏胡太后与杨白花私通，杨白花惧祸，南逃降梁，并改名为杨华。胡太后怀之，并作《杨白华歌》，曰：“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窝里。”“青鸟”在古诗中常用为传递消息者的代称。“红巾”是贵妇常携的手帕，飞衔红巾指暗中传情达意。杨国忠地位日高，倾轧排斥异己日多，人衔怨毒，他自己心里也十分明白，但是积重难返，他已经无法回头了。他知道自己的名声不佳，纵使立地成佛也不会青史留名，于是更加随心所欲，肆无忌惮。虢国夫人的居第在宣义里，构连甲第，土木被绨绣，栋宇之盛，两京莫比，杨国忠的宅子与其相邻，昼会夜集，无所顾忌。有时与虢国夫人并辔入朝，挥鞭走马，以为谐谑，路人遇见，无不掩目骇叹。

唐天宝前的宰相，虽然身居高位，但都重视以自身的德行功业让众人诚服、尊敬，所以并不强调外表的威严。但是，自从李林甫做宰相之后，特重威仪，其人又特别狡猾，诡计多端，周围的官员无不惧怕，就连恃宠气傲的安禄山一见李林甫，也止不住地心惊胆颤。杨国忠本来性格疏躁，不能持重，没有什么威仪，然而争强好胜，善于辩驳，既做了宰相，颇为效法李林甫做宰相的样子，一改往日轻躁，以树立起宰相的威严。于是裁决机务，果敢不疑，立于朝廷之际，攘袂扼腕，对于公卿以下的官员，颐指气使，众人无不惊惧。看到曲江江畔这位盛气凌人的宰相，杜甫不禁发出了“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的慨叹。

艰难的生活、痛苦的人生改变了诗人，也改变了诗人的创作，杜甫无法再去抒发浪漫情怀，无法再去营造美妙的梦想，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他的诗歌也不得不转向写实。他用异常敏锐、冷峻的目光注视着这些荒淫无耻的上层贵族，冷静地观察这个社会，努力地找寻导致这个盛世衰退的病根。《丽人行》不仅是这次诗风转变过程中的重要收获，而且也是诗人寻求解答的探索。它通过当时权贵在曲江边游宴的豪华富丽的细节与场景的描写，有力地讽刺上层贵族乃至最高统治集团的腐朽堕落。然而更加意味深长的是，此诗表明了诗人深层的忧患，这样堕落的统治者如何能够承担起管理国家、振兴民族的重任？

事实表明，诗人的担忧不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