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饮中八仙歌》:浪漫群体中的清醒者
这一天,杜甫凑得几个小钱打算邀请郑虔一道喝酒。不巧,郑虔不在。诗人只好独坐小酒楼上自斟自饮。酒入愁肠,他不禁伤感起来。来到长安已经有好几个年头,四处奔走,干谒请求,可是仕途还是没有希望,生计丝毫没有着落。初来京师时那么充满希望,那么自信,现在看起来,多么不切实际;那时的理想多么远大,愿望多么美好,可此刻看起来,又是那么的遥远。这就是现实!看看窗外,风和日丽,长安街头仍像往日一样热闹、繁华,可是此时,自己穷困潦倒,置身于繁华之外,置身于政治之外。这就是现实。唉!这么好的天气,要是能与二三子共饮,那该有多好呵!三杯两盏下肚,诗人自觉得神思飞动,感慨万千,脑海中不停地浮现起朋友的音容,浮现起痛饮狂歌的身影……
贺知章已经仙去,他的风度多么让人怀想。他是会稽永兴(今浙江萧山)人,少年时即以文词知名,性格狂放旷达,谈笑风生,风流倜傥,深为当时贤达之士所倾慕。晚年尤加纵诞,遨游里巷,无复规检,自号“四明狂客”。贺知章仕途比较顺利,不过,心中还是有不少牢骚和感慨。晚年他出家做道士,回到家乡,在《还乡偶书》中说:“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销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近来”一句,寥寥七字,正写出了当时时局的转变以及自己在官场上处境。他醉后骑马的样子实在让人忘不了,他是南方人,惯于乘船,不善骑马,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犹如坐在船里,醉眼朦胧,眼花缭乱,就是跌入井中也会酣睡无妨。
汝阳王李琎与贺知章为诗酒之交,也是秉性放达之人。不过,表面看上去,他十分谨慎。事实上,狂放是佯狂自晦,谨慎是小心避祸,都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其父李宪虽然让三弟李隆基做了皇帝,避免了一场家庭内部的厮杀,但玄宗的猜忌并没有完全消除,汝阳王李琎所处的地位不太有利,很难有所作为,除了沿袭司马相如的老套路,劝皇上不要耽于打猎以外,也只能钟情于酒了。杜甫了解李琎,他要饮酒三斗之后才入朝拜见天子。朝臣觐见天子,诚惶诚恐,而汝阳王饮酒三斗才能去做正事,其好酒之性由此可见。李琎路上看见酒车,就迈不动步子,竟然垂涎三尺,恨不能将自己的封地移到酒泉。
天宝饮者一定要算上李适之。李适之,恒山王李承乾的孙子。他雅好宾友,虽然嗜酒,但豪饮一斗,神志丝毫不乱,“夜则宴赏,昼决公务,庭无留事”,是一位能干的官员。他代牛仙客为左相,累封清和县公,后因受李林甫排挤而罢去宰相。他的儿子设宴招待客人,客人都害怕李林甫,没有一人敢去赴宴。李适之因此而赋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酒馆伙计看见客官只呆坐在那里,走上前去,往杯中斟满酒,杜甫却好似什么也没有看见,依旧陷入深思。
提起崔宗之,那真是一位潇洒美少年。他是崔日用之子,袭封齐国公,与李白诗酒唱和。两人尝乘舟自采石往金陵,李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旁若无人。可见崔宗之也是豁达无所拘束的人。他曾任监察百官的侍御史,在当时政治不够清明的时代,实在难有作为。这或许就是他后来被贬官的原因吧。崔宗之愤世嫉俗。在他的眼中,人间无非俗物,所以,只好不看厚地而看高天了,其内心苦闷与寂寞可想而知。
苏晋也是一位非常特别的豪饮之士。他是苏珦之子,少能属文,作《八卦论》,吏部侍郎房颖叔、秘书少监王绍宗读了,不禁赏叹说:“这真是又出了一个王粲!”颇为知名,弱冠即举进士。玄宗监国,每每让苏晋和贾曾起草文件。苏晋数进谠言,深见嘉纳。后来,知吏部选事。当时已用“糊名考判”,但他却“独多赏拔”,并不以考卷而以平日名声为重,故选拔人才甚得当时之誉。如此仕途,却皈依佛门。苏晋长斋事佛,看起来是素心之人。可是一旦饮酒,就管不了那么多佛教的清规戒律,可见酒对他的吸引力要比佛力还大。实际上他是“以禅避世,以醉逃禅”。
诸位酒仙中,李白当推酒仙之首。他桀骜不驯,豪放纵逸,卓荦傲然,终身以酒为伴,醉后作诗,挥洒如意,疾如风雨。传说天子召唤,他正醉酒如泥,上不了天子派来接他的船,真是: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杜甫想到这里,仿佛贺知章、李白诸人正和他坐在一起共饮。他举起酒杯致意,然后一饮而尽。
饮中之仙不能没有“草圣”张旭。这位著名的书法家是吴郡人,曾官金吾长史,世称张长史。他善草书,又好饮酒,每每大醉之后,号呼狂走,铺纸索笔,纵情挥洒,此时所书,龙蛇飞动,变化无穷,实在奇妙无比呀!他酒醒之后,看着自己的书法,不相信那是自己写的,以为一定有神灵暗中相助。人们都称他“张颠”。
焦遂虽是布衣,却曾与陶渊明的后裔陶岘、诗人孟云卿有来往,也是一位品性高绝、才能出众的饮者。他往往酒过五斗,方才渐入佳境,神情卓然,精神益振,高谈阔论,出语惊人。
杜甫倒尽壶中最后一滴酒,端起杯子,对着仿佛面对的酒中之仙们,干了。天色渐晚,夕阳余辉为远处皇宫渲染上梦幻般的金色。该起身走了。虽饮斗酒,可他神志异常清醒,步履不乱,出了小酒楼,走在金色大殿衬映着的一片灰色街巷中,诗人边走边吟唱道: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这就是杜甫有名的《饮中八仙歌》。天宝初在长安的八位才情高绝、品性卓荦的豪饮之士,杜甫称之为“饮中八仙”。诗人为八个人画了八幅生动传神的肖像画。全诗句尾虽然押同韵,但全篇无头无尾,各段互不关联,整个形式极为独特,像一架屏风,由各自独立的八幅画组合起来,而每幅又只用写意的手法,寥寥几笔,勾画出每个人的神态。
诗中所描写的李白等八人身份和社会地位各异,但是他们痛饮沉醉的狂态却甚为相似。后人评论此诗大多着眼于八仙身上的“仙气”,认为此诗抓住了个“仙”字,仗着这股“仙气”,使人物活灵活现,飞动起来。但醉态可掬、狂放不羁的形象仅仅是八仙的表面,其骨子里都有大隐忧在,醉酒并非完全是欢乐心情的体现,对此杜甫深有领悟。
虽然“饮中八仙”并非都以诗歌著称,但他们的精神状态正是盛唐诗坛风气的形象体现。在盛唐后期,即开元末、天宝初,朝政日趋腐败,社会日渐黑暗,可是这一切都掩盖在花团锦簇的繁华外表下面,所以诗人们(包括李白、贺知章)尽管对此若有所感,但由于受到巨大的惯性力量的支配,仍然以充满着浪漫情调的举止(如痛饮)来消解心底的惆怅失意,他们没有能够、甚至还不能情愿睁大眼睛清醒地正视现实,所以整个诗坛仍然弥漫着浪漫的创作倾向。此时,只有杜甫是一个例外。
杜甫怀着深切的同情注视着这些醉酒者,因为他也曾是一个醉酒者,但是他现在已经不再用“醉酒”来逃避这“醉世”,他开始走向真正的清醒,以极度的理智而现实的目光注视这个世界,同时,也开始以清醒的旁观者的身份重新审视这“饮中八仙”的醉态,这意味着他的思想和观念开始扎根于现实,他的诗歌也开始从弥漫着一片浪漫色彩的诗坛中游离出来。
当杜甫后来登上慈恩寺塔时,他终于完成了这一游离、独立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