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甫传:仁者在苦难中的追求
1.5.5 5.牢骚:“儒术于我何有哉?”
5.牢骚:“儒术于我何有哉?”

杜甫满腹牢骚。他有大牢骚,不能不发出来!

“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世间都以儒学为高,然而自己奉儒为圭臬,却到了几近饿死的地步。这是什么道理?

“世儒多汩没”(《赠陈二补阙》),在这个世界上,究竟什么样的人能够得到重用呢?儒士都不用,又需要什么样的人呢?

“有儒愁饿死”(《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儒术诚难起”(《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儒术在世上真的像人们讲的那样具有崇高的地位吗?为什么真正实行儒术的人竟然落到了“愁饿死”的地步?是该怀疑儒学,还是该质问这个社会?

穷困的生活使得诗人的思考多了一份深刻,也使得诗人的感叹多了一份厚重。

当他看到庭前生长着的甘菊花,不禁联想起自己的身世,叹息道:

庭前甘菊移时晚,青蕊重阳不堪摘。明日萧条醉尽醒,残花烂漫开何益?篱边野外多众芳,采撷细琐升中堂。念兹空长大枝叶,结根失所缠风霜。

——《叹庭前甘菊花》

庭前甘菊因为移种晚了,到了重阳节还没有开花。过了重阳开出来的菊花,又有什么意义呢?甘菊身上,诗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白丝,他又联想起染成各种颜色的绢丝讨世人的欢喜,为人所用,但同时素丝也失去了原来的本色;能够保持做人本色的人为什么得不到世人的推崇,为时所用,而非得将自己改变、扭曲了才会得到社会的肯定呢?其《白丝行》曰:

缲丝须长不须白,越罗蜀锦金粟尽,象床玉手乱殷红,万草千花动凝碧。已悲素质随时染,裂下鸣机色相射。美人细意熨贴平,裁缝灭尽针线迹。春天衣著为君舞,蛱蝶飞来黄鹂语。落絮游丝亦有情,随风照日宜轻举。香汗清尘汗颜色,开新合故置何许?君不见才士汲引难,恐惧弃捐忍羁旅。

如此不遇,如此困顿,使得诗人异常激愤。他来到长安东南不远的曲江。曲江本是秦之隑洲,汉武帝因秦宜春苑故址凿而广之,水流曲折,故名曲江。玄宗开元时更加疏凿,成为一时胜境。池边有紫云楼、芙蓉园、杏园、慈恩寺、乐游园等名胜,花卉环植,烟水明媚,一到春秋佳日,游客如云,热闹异常。可是,此时这里却是一片萧瑟,满目悲凉,风吹叶落,菱荷枯折。他站在江畔,迎着萧飒的秋风,内心止不住的抑郁也伴随着滔滔江水倾泻而出:

曲江萧条秋气高,菱荷枯折随风涛,游子空嗟垂二毛。白石素沙亦相荡,哀鸿独叫求其曹。

即事非今亦非古,长歌激越捎林莽,比屋豪华固难数。吾人甘作心似灰,弟侄何伤泪如雨?

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

无情的秋风扫荡着盛夏里残留的枯枝败叶,陈渣腐朽,统统地去吧!我胸中激起的狂飚也像秋风扫荡着一切:功名呵,利禄呵,成就呵,名望呵,统统地见鬼去吧!诗歌呀,格律呀,也统统不值一提!没有什么是一个常数,没有什么是一个定则,没有什么规矩不能打破,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恒久。就让我这样长歌,沉痛的歌声横穿无边的林野;就让我这样大叫,绝望的呼喊摩击永不停息的风涛。不问什么格律,不论什么句式,不管章法的规定,不计行文的路数。就让我这样哀叹,就让我这样哭号!生命,你就这样匆匆而过;白发,你就这样无情爬上我的鬓角;苍天哪!就是问你什么,你也不会知道!我的心已如死灰,我的泪水已经枯槁。拜谒也没有用,请求也无效,悲鸣又算得了什么,哭泣也换不回来温饱。回家去吧,守着几亩薄田,学着李广,游猎射虎,聊以发泄心中的一腔悲愤!

这就是杜甫的名作《曲江三章章五句》。从没有人写过这种诗,一首诗有五句,前三句连韵作一顿,后两句隔句押韵;押韵、章法以及整个形式都极为独特。这是杜甫的创体。然而,诗的这种形式正与诗人积郁太深、脱口而出的情状相契合,行文跳荡,情绪激昂,思绪有如泉涌一般。即事吟咏,随意抒写,这是古体常见的写法,可是此诗的句法又接近今体,所以诗人自称:“即事非今亦非古。”

杜甫在长安十年中,与各色人士都有交往,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实在经历过不少,面对着一些市侩之人,杜甫深恶痛绝。他在《贫交行》中写道:

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诗人感叹朋友交往以诚相待的准则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人再看重了,众人只重视权势财利,而真诚的友情已经被人耽忘。过激的语言正从另一侧面反映出诗人对于友情的珍重,对于势利的憎恶。

前面提到杜甫在长安有一位知心朋友郑虔。郑虔是荥阳(今河南荥阳)人,早年家贫,喜好书法但苦于无纸,只好用柿叶代替纸张来练习书法。后来他得知慈恩寺有好几间屋子的柿叶,于是,借僧房而居,每天用柿叶练字,最后差不多把柿叶都写完了。又工绘画,善画山水,曾经将自己所书的诗歌与绘画,进献玄宗。皇帝很欣赏,于诗画的末尾亲笔题“郑虔三绝”。天宝九载(750)七月朝廷置广文馆,以郑虔为博士总领词藻之士。郑虔将上任,茫茫然问宰相道:“不知广文曹司在什么地方?”宰相答:“广文馆新置,总领文词,故请像你这样有名望德行的人职掌。后代若要提起广文馆博士一定会说那是从郑虔开始的,这不是好事吗?”郑虔走马上任。实际上,广文馆是一个闲散机构,仅仅是朝政的点缀而已,谈不上什么大有作为。办公地方条件很差,后来遇上久雨,办公屋子竟然整个坏了,无人来修,只好借国子馆办公。郑虔性本淡泊,故安于寂寞,寄情琴酒篇咏、书法绘画。

杜甫与郑虔相善,故常常在赠诗中一吐衷肠。郑虔任广文博士,杜甫作《醉时歌》相赠,诗曰: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此诗作于天宝十三载(754),此时杜甫在长安已住了八个年头,不仅仕途未达、理想不能实现,而且竟已沦落到与贫民为伍去购买减价官米的地步,甚至面临着饿死的威胁。残酷的现实使诗人发出“儒术于我何有哉”的激愤之语,他非但不再幻想进入仕途施展抱负,而且连白鸥清波的浪漫想法也不再出现在心头,而只是想借酒浇愁和归隐耕田。诗的开首通过衮衮诸公的显赫奢侈与广文先生的位卑穷困的强烈对比,展现出诗人心中的不平、愤懑。郑虔情性淡泊,其道出于羲皇,勤于著述,极为有才,在社会中竟然坎坷不遇,实在让人为之不平。可是“杜陵野客人更嗤”,杜甫自己的遭遇就更惨了。在这种倍受冷落的境遇中,只有你我相知,引为知己。

诗写到这里,诗人再次抛开各种束缚,将心底的愤慨倾吐出来。“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纵情放歌,悲慨突起,一段沉痛牢骚,横插入诗,愁人相对,以沫相濡,真可谓推心置腹,心心相印。突然,诗人宕开一笔,插入一幅春夜对雨图:“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真是神来之笔!细雨绵绵,正如心中的愁绪,况以愁人醉眼观之,则更如银花散落,此情此景,人何以堪?诗人安慰郑虔说,当年司马相如善作赋,有逸才,与卓文君奔到临邛,尽卖车骑,开店沽酒,卓文君当垆,相如自己穿着犊鼻裤,与奴仆们一道在街边洗涤杯盘酒器。扬雄博学,多识奇字古文,曾校书于天禄阁上,后因事受牵连,治狱使者前来逮捕他,他自忖不能免,于是从阁上跳下,几乎跌死。像才高博学的相如、扬雄,尚未能免于操贱役、遭祸患,我等如此遭遇又有何不可?但管此时痛饮高歌如有神助,哪管死后怎么样!“名垂万古知何用”,“儒术于我何有哉”?还是痛饮吧!

一个极度痛苦的人,为什么不能让他在酒中暂时得到慰藉?为什么不能让他暂时抛开德行、功名等等让他日夜不宁、并且因此倍受折磨与痛苦的那些念头呢?落拓穷困至此,尚不肯离弃儒术。正因为诗人对儒术拳拳服膺,生死与共,他才会发出如此愤激的反语。从这些抑制不住的埋怨话中,正可体会诗人对理想的眷恋之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