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献赋：“词感帝王尊”

在长安期间，杜甫除了献诗，也曾直接向皇帝献赋来寻找进身的机会。天宝六载（747）杜甫参加招贤考试失败之后，留在京师，这年十月，皇帝到华清宫，杜甫因为偶然机会能到兽坊去看看。唐代的兽坊，如同珍奇动物收藏馆，远方所贡的各种珍禽异兽，无不充牣其间。杜甫看了，真是大开眼界。诗人又走进一馆，只见馆舍豪华，宽敞明亮，“档次”明显在诸兽院之上，一问胡人，方知此乃天狗院。正说着，只见内中迎面冲出一只天狗。这种狗体形虽小，却长得神气威风，动作迅猛，吠声震耳，虽是隔着铁栅栏，诗人也不由得倒退了几步。胡人呵斥着，天狗这才张着大口，蹲在那里，两眼发着锐利的光芒，盯着陌生人。胡人告诉杜甫，这种狗勇猛刚健，没有任何其他的狗可以比得上，一旦它发怒起来，人们根本无法靠近它。从兽坊回来，诗人对天狗的印象特别深，因此作《天狗赋》。

最迟从汉代开始，赋已经发展成为一种可以让作者尽情铺陈抒写的文学样式。在内容上，它贴近帝王的生活，集中于描写都城、宫殿、游猎等场面，从层次布局上看，赋所用的是一一罗列、对称排比的格式。具体的描写则是堆砌，作者不论描写对象的实际情形如何，只是把所能找到的词汇、名称，全都用上，一一铺排开来。所以当时的赋，基本上可以用作字书，其中各种生字僻词，应有尽有。而赋也因此最能体现出作者的才力和学养。

这种以描写宏大壮观、令人目不暇接的场面为能事的赋，自然投合了帝王的好大喜功的心理。由于帝王的重视，汉宫中一直都集中着一些擅长写赋的作者，如枚乘、邹阳、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等。到了魏晋南北朝，赋在宫廷中地位降低了，不再受到特别的重视，但是赋仍是文士们露才扬己的最好文体。北朝的魏收说：“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此话正说出了当时多数文士的共同看法。

到了杜甫的时代，一般诗人都要写作几篇大赋。既是学力的表现，也是接受文体的训练。这一传统一直沿续到清代。翻阅历代诗人的集子，基本上都有赋作，而且一般编排在诗文集的最前面。

当然，后代的某些时候，赋也有一些特定的作用。此时杜甫作赋，就是想要献呈给皇帝，以得到他的重视。天狗院在诸兽坊之上，可见皇帝对于天狗的重视，杜甫向皇帝献《天狗赋》，应该说颇为切题。现存的赋中只有《序》，并没有相应的《进天狗赋表》。很可能此赋作好之后，并没有献上去。

天宝九载（750）正月，群臣屡次上表，请玄宗封西岳华山。皇帝同意了，命御史大夫王鉷在华山上凿道，并在山上建立坛场。大约得了这个消息，杜甫便着手写作《封西岳赋》。赋写好了正准备投献，可此时情况有了变化。这年春天，关中大旱，岳祠发生火灾，皇帝下令罢封西岳。《封西岳赋》当然也就不宜再献上了。

这年秋天，杜甫作《雕赋》，投献在延恩柜中。延恩柜始立于武后时期，垂拱二年（686），武则天命铸铜为柜，分别设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设在东面的为延恩柜，求仕者可以投献赋颂。杜甫投献《雕赋》时还作有《进雕赋表》，这是为了献赋专门写给皇帝的一个序言。此表中杜甫再次陈述自己的目前的窘困，并请皇帝垂怜。表中说：

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亡祖故尚书膳部员外郎先臣审言，修文于中宗之朝，高视于藏书之府，故天下学士到于今而师之。臣幸赖先臣绪业，自七岁所缀诗笔，向四十载矣，约千有余篇。今贾、马之徒，得排金门、上玉堂者甚众矣。惟臣衣不盖体，尝寄食于人，奔走不暇，只恐转死沟壑，安敢望仕进乎？伏惟天子哀怜之。倘使执先祖之故事，拔泥涂之久辱，则臣之述作，虽不能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而扬雄、枚皋之徒，庶可企及也。有臣如此，陛下其舍诸？伏惟明主哀怜之，无令役役便至于衰老也！

上陈皇帝，诗人哀词恳请，两次说道“伏惟哀怜”，几近号哭，千载之下，其情状犹可想见。从赋本身而言，《雕赋》写得比《天狗赋》要好得多。天狗多少是一个玩物，抒写难以淋漓酣畅，而雕则不同，“有英雄之姿”，又有“大臣正色立朝之义”，所以诗人抒写颇能挥洒如意。其描写雕曰：“以雄材为己任，横杀气而独往。梢梢劲翮，肃肃逸响。杳不可追，俊无留赏。彼何乡之性命，碎今日之指掌。伊鸷鸟之累百，敢同年而争长！”颇能传达出雕之强悍俊异的神韵。当它为虞人（掌田猎的官员）所得，必在它饥寒困乏之时：“气禀玄冥，阴乘甲子。河海荡潏，风云乱起，雪沍山阴，冰缠树死。迷向背于八极，绝飞走于万里。朝无以充肠，夕违其所止。颇愁呼而蹭蹬，信求食而依倚。”

赋虽然写得伟丽可观，可是投献上去，根本无法打动皇帝。皇帝此时的心思丝毫不在文学上面，而在讲道教、求长生上面。

天宝十载（751）正月，皇帝一连举行了三次大的祭祀活动：朝献太清宫、朝享太庙、合祭天地于南郊。于是杜甫作《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等三大赋投献朝廷。在《进三大礼赋表》中杜甫再陈自己的处境：

臣生长陛下淳朴之俗，行四十载矣。与麋鹿同群而处，浪迹于陛下丰草长林，实自弱冠之年矣。岂九州牧伯，不岁贡豪俊于外？岂陛下明诏，不仄席思贤于中哉？臣之愚顽，静无所取。以此知分，沉埋盛时，不敢依违，不敢激讦，默以渔樵之乐，自遣而已。顷者，卖药都市，寄食友朋。窃慕尧翁击壤之讴，适遇国家郊庙之礼。不觉手足蹈舞，形于篇章。漱吮甘液，游泳和气。声韵寖广，卷轴斯存。抑亦古诗之流，希乎述者之意。

表里杜甫提到了自己早年的游历，也讲到了此时生活的窘困。杜甫旅食京华的十年里，常常为生活所迫，只好在都市设摊卖药，以贴补日用。后来在流寓地，当生活没有着落时，他也靠了卖药勉强维持生计。由于他在此前已经写过几篇赋，所以此时写起来，更加流畅，其中确有一些名句，如：“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朝献太清宫赋》）；“园陵动色，跃在藻之泉鱼；弓剑皆鸣，汗铸金之风马”（《朝享太庙赋》）；“战岐栗华，摆渭掉泾；地回回而风淅淅，天泱泱而气清清。甲胄乘陵，转迅雷于荆门巫峡；玉帛清迥，霁夕雨于潇湘洞庭”（《有事于南郊赋》）。这些名句就是与古代赋家的作品放在一起比较，也毫不逊色。

三大礼赋投献上去以后，终于引起了玄宗的注意。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杜甫听到这个消息，异常激动，极为兴奋。自己期待已久的愿望终于有了能够实现的机会，他真的很感激，一个久辱泥涂的小民，寄食于人的布衣竟然得到了圣上的垂顾，他能不感激吗？能不兴奋吗？他顿时觉得，生活这才真正开始，人生之旅这才有了转机，未来的道路这才真正显现出来。自己虽然已有四十岁，但是，这还不算晚，真所谓大器晚成，振作起来，还可以好好干一番事业。当年漫游齐鲁吴越时的那种激情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浑身是劲。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呀！长安奔波了六七年，眼看着就可能熬出头了。朋友们前来向他祝贺，众人一道开怀畅饮，共话未来。

集贤院即集贤殿书院，原名集仙殿丽正书院，玄宗开元十三年（725）改名集贤殿书院。集贤院隶属中书省，以宰相为集贤殿大学士，五品以上官员任学士，六品以下官为直学士，下设校书、正字等官。书院的职能主要是撰写文告，校理经籍。

宰相要对杜甫进行考试，地点就在宰相们办公的地方——政事堂，杜甫在诗中称为“中书堂”。照例还是宰相出的题目，杜甫援笔铺纸，精心地回答试题。集贤殿的学士们都来了，大家都围在一旁观看。诗人心情异常激动，这是他有生以来得到的最大的荣耀，实际上，也是他生前最大的荣耀。杜甫身后一直被称为“诗圣”、中国古典诗歌的集大成者、居于诗国顶峰的人物，与此相比，他生前的荣耀简直太微不足道了，但是，这身后的名声又如何能够抚慰他生前的艰辛和寂寞呢？

对于此时的杜甫而言，待制集贤院当然是莫大的光荣。尽管杜甫答卷时异常激动，但他还是圆满地完成了。集贤殿的学士们看着他的答卷，纷纷议论。崔国辅和于休烈二位学士首先发表意见，他们认为杜甫的诗文水平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而且从中可以看出他人品纯正，竭诚尽忠，是国家用得着的人才。两位首唱，其他诸学士一时也没有什么不同意见，于是宰相试文章就这样通过了。

杜甫十分兴奋，内心充满喜悦。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事情了。当他晚年漂泊西蜀，一些年轻的幕僚颇有些看不起这位貌不惊人、地位卑下的老诗人时，他愤愤然讲述自己这一段最风光的经历，重新提起这一件最感到自豪的事情：

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烜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往时文采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

——《莫相疑行》

但是，试文章的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朝廷给他的安排仅仅是“送隶有司，参列选序”，意思是有关部门已经将他列于候补的名册中了，他只须耐心地等待。

杜甫不是衣食无虞的人，可以不急不忙地等待，此时他生活窘困，度日如年，他怎么能有耐心候补呢？等了半年多，他准备回家去了。

他很失望，很伤心。他赠诗与崔国辅、于休烈两位学士告别，在这首《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诗中，他说道：太平盛世本该大有作为，可我如今已是垂垂老矣，毫无成就。在我走投无路之时，只好斗胆叫阍，献赋阙下，所献的三大赋“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连皇帝都被我的文字惊动了。可是，这一切都没有结果，我就像遇到大风的鸟儿不住地疾飞，就像跳不过龙门的鲤鱼一样，只能曝腮点额而退。这其中难免有小人从中作梗，致使我至今“青冥犹契阔，陵厉不飞翻”，不能展翅翱翔于青云之上。像我这样的儒士都难以为世所用，还有什么办法呢？还是回故乡吧。我整理行装，又想到了两位学士，你们如此称赞我的三大礼赋，又对我大加提携，让我怎么感激你们的好意呢？

到了天宝十三载（754）二月，李林甫已死，杨国忠以宰相兼文部尚书进位司空，为穷困所逼的杜甫感到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他想起来那篇写好后一直放在那里的《封西岳赋》，于是，将赋进献上去。在《进封西岳赋表》中说：“维岳授陛下元弼，克生司空。”“元弼”、“司空”即指杨国忠。可是，这篇赋也没有给诗人带来任何结果。

若大的一个朝廷，竟然没有诗人的安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