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从军之念：“何由却出横门道？”

仅仅是这样献诗，大概不会有什么结果，诗人对此也清楚。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也想过，像他的朋友高适一样，走从军这条路。在给韦济的赠诗中还表示要归隐江湖：“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可是他哪儿也没有去。他仍然相信自己的事业在长安。可是现实无情，几年努力，他一无所获。

天宝六载（747）安西副都护高仙芝平息小勃律（今克什米尔境内），第二年，高仙芝得胜回朝，长安街头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众人赞叹着，欢呼着，一片热闹沸腾的景象。诗人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着高仙芝的军队凯旋而归，将士们骑着高头大马，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他的心头不禁为之一震，情思陡然激动，感慨之际，真想抛开一切，毅然决然地奔赴边疆。诗人情不自禁地吟唱出《高都护骢马行》：

安西都护胡青骢，声价歘然来向东。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功成惠养随所致，飘飘远自流沙至。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

诗人用酣畅的笔墨生动地描绘出胡马的神态与品格，并借此表现出对激动人心的生活的热切向往。诗人栩栩如生地描绘战马的外观，赞美战马的内在品质，又结合自身发出无限感慨。诗人以天下为怀，可是现在一直也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能。长安城北出西头的第一个门叫横门，自横门渡过渭水向西，即是奔赴西域的道路，何时才能西出横门，走向大漠呢？诗人想象着自己像胡马一样驰骋疆场，功成名就。

从这首诗和《房兵曹胡马》等咏马诗来看，诗人不仅爱马，而且品赏胡马十分在行，唐朝马匹在军事、经济、交通中举足轻重，帝国的精锐部队都配备了马匹，骑兵携带弓弩等武器，作战能力极强，他们在一系列重大战役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如高仙芝这次征讨小勃律，马匹充足是取得胜利的一个关键。马匹需要增多带动了对马的挑选、饲养等技术的普及。《高都护骢马行》中说这匹战马“腕促蹄高”，正与古代相马术相符。《齐民要术》卷六载：“蹄欲得厚而大，腕欲得细而促。”马腿腕细促，则矫健有力，马蹄厚高则坚硬耐险峻。诗人在《房兵曹胡马》中描写道：“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凸筋露骨，嶙峋耸峙，状如锋棱，这是胡马刚健善奔的特征；“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古人相马以为“耳欲得小而促，状如斩竹筒”（《齐民要术》卷六）的马为良马，而房兵曹胡马的双耳正如刀削斧劈一般，奔跑起来四蹄生风，轻快而飞速。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杜甫对马很内行。

杜甫不仅熟悉马匹，而且还很留心军中的生活，因为他在盘算着是否从军。

从他在天宝十一载（752）所写的《前出塞九首》以及十四载（755）所作的《后出塞五首》等诗中，都可以看出他对军队生活很熟悉。《前出塞九首》用一组诗歌生动地描绘了一位青年“从军十年余”的经历。诗中用青年自述口吻，娓娓道来，真切感人。但此诗承袭乐府旧题，用乐府笔法，故其叙事的情节在虚实之间，与杜甫其他以诗纪史的作品不同。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一位年轻人告别了家人，奔赴边塞。年轻的士兵刚刚入伍，人很老实，所以随军开拔，一路上忍气吞声，负戈前行。但不多久，他就成长为能够“走马脱辔头，手中挑青丝。捷下万仞冈，俯身试搴旗”的军中好手。离开亲人已久，常常思念家乡，可是，既然出来当兵，老是想家有什么意思呢？“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青年人暗自起誓，要建立功勋，以身许国。然而，人非铁石，心中又总有各种矛盾、反复。行军路上刚巧遇到了家乡的熟人，这是多么令人惊喜啊！捎上一封信与自己的亲人，心中充满忧伤：“哀哉两决绝，不复同苦辛。”与家人分别后，要想与亲人同甘共苦都不能了。人生的旅途总是充满曲折，“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终于到达了前线：“隔河见胡骑，倏忽数百群。”战斗很快就打响了：

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

老实而腼腆的士兵不好意思当众讲述自己的功绩，偷偷站到了士兵的队列中。在军中十几年，“能无分寸功”？可是有不少人冒功请赏，当自己想要说出战功时，真怕被别人看成是那样的人，算了，“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

诗人对军中生活如此留心，了解得如此详尽，这一方面因为诗人关心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为诗歌创作收集素材；另一方面，也由于诗人有从军的打算。

唐武士俑

天宝十一载（752）高适随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入朝，杜甫在长安又见到这位好久不见的老朋友。知己重逢，问长问短。听高适介绍军中的生活，杜甫真有不少感触。从军未必不是一条路。

早几年前，杜甫还认识一位武卫将军，将军去世时，诗人写了挽词三首悼念他。将军练有一身好武艺，挥剑斩蛇，开弓射虎，有胆有识。他曾带领部下，“横行沙漠外，神速自今称”（《故武卫将军挽词三首》其二）。就是将军去世后，外族一听说他的部队，还是闻风而去。然而这样一位将军，同样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封侯意疏阔”。封侯无望，伟业难成。将军尚且如此，他一介书生如果投笔从戎，又能怎么样？杜甫还在犹豫。

高适要走了，两人依依惜别。诗人写诗为他送行：“饥鹰未饱肉，侧翅随人飞。高生跨鞍马，有似幽并儿。”高适戎装跨马，活脱像幽州、并州一带的勇士。幽州在今河北一带，并州在今山西一带，这些地方民风强悍，能骑善射，多勇士健儿。看着即将远行的朋友，诗人心中充满了阵阵酸楚，深情地嘱咐道：“人实不易知，更须慎其仪。”六七年的长安生活使得杜甫发出了人心难知的感慨。尽管高适比他大十二岁，但他还是真诚地嘱咐他处事小心，耐心地在军中幕府熬个十年八年，至少可以做到主将、太守的位置。最后他对朋友说：“边城有余力，早寄从军诗。”

果然让杜甫言中，高适最后做到了节度使，并且在诗歌创作上也有显著的成就。

与高适齐名的诗人岑参也在军中任职，同样是杜甫的朋友。天宝十一载（752）这几位诗人都在长安。

岑参比杜甫小十三岁，开元三年（715）生于河南仙州（今河南许昌附近）。岑参出身于世家大族，曾祖父岑文本是唐太宗的宰相，伯祖岑长倩为高宗的宰相，伯父岑羲做过睿宗的宰相。岑参的父亲曾任刺史，不过去世较早，所以，岑参早年孤贫无助，生活艰辛。岑参早慧，五岁读书，九岁属文。十五岁时隐居于嵩阳。二十岁时西上长安，献书阙下，往来于京洛之间。天宝三载（744）他以第二名举进士，被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的职务。后赴安西（今新疆吐鲁番西），入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掌书记。天宝十载（751）秋返回长安，当高适进京时，几位诗人都相聚在一起了。杜甫对于军中生活的了解，与他有高、岑这两位军中的朋友有关。天宝十三载（754）岑参任安西北庭节度判官，随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开赴边陲。岑参曾先后在边塞轮台（今新疆轮台县）、北庭（今新疆孚远县）生活了六年，他用七言歌行体写了许多描写边塞生活的诗歌，他的“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等充满了奇特想象、风格豪放的诗句一直为人所称道。

杜甫与岑参的关系也十分密切，曾同登慈恩寺塔，泛舟渼陂，天宝十三载（754）岑参奔赴边陲，杜甫在重阳节里作了《九日寄岑参》诗寄赠岑参，诗中曰：“出门复入门，雨脚但如旧。所向泥活活，思君令人瘦。”诗人的深情厚谊溢于言表。尽管杜甫与高、岑彼此非常了解，但是，他们从军的选择似乎并没有立刻对杜甫产生影响。“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岑参《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对杜甫似乎也没有产生什么触动。

杜甫在自己穷困潦倒、走投无路时没有毅然选择从军，一方面因为他还相信在长安仍有希望，而从军的前景并不十分明朗，但另一方面，也与他对军队的一些做法不满有关。在长安的后期，他在诗中常常批评军队。如果说在《前出塞九首》中诗人对于“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还仅仅出于对人的生命的珍视而发的感慨，那么在《后出塞五首》中他对于朝廷的穷兵黩武、主将的邀功请赏的批评则是基于对现实的清醒认识，同时，把问题的根源归结到最高统治者的不明智上。组诗第三首一开头就直截了当地说：“古人重守边，今人重高勋。”当战争仅仅为了个人的私欲时，就陷入了不义之中。若从周边形势来说，正是“六合已一家，四夷且孤军”，较为和平的时期，“岂知英雄主，出师亘长云”。边将贪功，滥兴战事，本当制止，可是偏偏皇帝又好大喜功，故诗人用了“岂知”二字来隐含嘲讽之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遂使貔虎士，奋身勇所闻。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为了迎合君主之意，边将欲收归极北的玄冥之地奉献君前，对此，诗人的不满的态度与嘲讽的语气十分鲜明。

可是，现实总是这样残酷，当诗人献诗、献赋都没有指望，走投无路，完全陷入困境时，他只好打算去军中碰运气。

天宝十三载（754）吐谷浑苏毗王款塞，玄宗诏哥舒翰到磨环川接应。哥舒翰派遣手下判官田梁丘入朝，处理有关事宜，杜甫见到他，并写了《赠田九判官梁丘》诗相赠。田梁丘原先推荐过高适入哥舒翰幕，如今高适在军中已有晋升，诗人在诗中表示希望得到田梁丘的推荐。杜甫差不多同时也给高适寄赠了一首诗《寄高三十五书记》诗曰：“叹息高生老，新诗日又多。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主将收才子，崆峒足凯歌。闻君已朱绂，且得慰蹉跎。”前半部分赞高适之诗，后半部分祝贺老友高升。诗中没有涉及到自己，但从“收才子”、“慰蹉跎”中似乎暗含着向往军旅的意思。

诗人请田梁丘将自己的献诗《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转交给将军。诗中颂扬哥舒翰的功绩勋业，哀叹自己身老不遇、日暮途穷的苦情，希望将军能够收录自己入幕参谋军事。但是，赠诗哥舒翰也没有结果。不久，安史之乱爆发，杜甫再也没有从军的念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