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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传:仁者在苦难中的追求
1.5.1 1.“旅食京华春”
1.“旅食京华春”

杜甫与李白在鲁郡石门握手话别之后,回到了洛阳。在家里小住了一些时日,到了第二年,天宝五载(746)即打点行装,直奔长安,准备参加朝廷举行的招贤考试。

唐玄宗发出诏书:皇上欲广求天下之士,故命通一艺以上、有一技之长的人皆到京师就选。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对此,杜甫充满了信心。经过这几年的艰苦努力,如今的诗文才学可不是当年洛阳考试时可比了,杜甫心中很有把握。他早早来到京城,广泛结交名流,扩大自己的名声,使自己获选更有希望。

长安城有一个大人物汝阳王李琎,是宁王李宪的长子。当年睿宗李旦在为立太子颇伤脑筋的时候,长子李宪主动提出来,让弟弟李隆基做太子。李隆基做了皇帝以后,感激李宪,将胜业坊东南角的一处宅邸赐给他,开元末年宁王卒,追封他为让皇帝,他的十个儿子也多封为王公。李琎被封为汝阳郡王,任太仆卿,与贺知章为诗酒之交。他善诗文、书法,有雅儒之风,很像他的父亲。居父丧期满,加特进,唐时文官散阶正二品为特进,因此,李琎当时的地位很高。

杜甫家似乎与唐王朝宗室有些沾亲带故。杜甫到长安不久,就与李琎家有了交往。他精心构思,写成了一首《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呈献给李琎。诗的上半部称赞他德行出众,气度不凡,学识广博,文章华美,所谓“学业醇儒富,词华哲匠能。笔飞鸾耸立,章罢凤鶱腾。精理通谈笑,忘形向友朋。”诗的后半部说李琎就像当年的曹植一样,对于我这样文士很器重,常常设宴款待,相邀游赏,我内心感激。诗最后说:“淮王门有客,终不愧孙登。”诗人将李琎比作尊贤爱士的淮南王,而把自己比作孙登。汉代淮南王刘安好方术,养士数千人。孙登是魏晋时期的隐士,曾居于汲郡北山,好读《易经》,抚一弦琴,时游人间,所过之家或设衣食相待,一无所受,后人都推崇他的人格。自比孙登,可以看出诗人自视甚高,戛戛然有一股傲然之气。实际上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杜甫身上的这种傲然骨气虽然迫于现实的各种压力,不再溢于言表,但却始终未曾磨灭。

在长安,杜甫有一位非常亲密的朋友叫郑虔,郑虔的侄儿郑潜曜娶了玄宗皇甫淑妃的女儿临晋公主,成了一位驸马,在当时也颇为显赫。杜甫或许由于郑虔的关系,此时成了郑驸马家的一位常客,与郑驸马关系很熟。后来,驸马的岳母去世,郑潜曜还特意请诗人写了神道碑,看得出来,他对诗人颇为赏识。郑驸马家在神禾源,家中宅第豪华,园林幽美,府中还有一个莲花洞,到了盛夏,主人在洞中设宴,清凉幽爽,别有情趣。杜甫参加主人的洞中宅宴,特意写了一首诗描写洞中之宴的盛况。

除了这些王公贵族,杜甫还常与一些诗人如王维、岑参等相往来。科考在即,杜甫信心百倍,内心自有稳操胜券的把握。他情绪饱满,乐观自得,在诗中写道:“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壮游》),与李白相处时所有的那种浪漫豪爽、任性放达的气概一直带到了长安。

春节到了,这是杜甫到了长安之后的第一个春节。他回不了家,只好呆在客栈中过除夕。“今夕何夕岁云徂,更长烛明不可孤”(《今夕行》),一年一次的大年三十可不能寂寞地度过。屋外大雪茫茫,夜风狂舞,屋内生着大火盆,火盆上架着陶壶,柴火正旺,壶水沸腾,火光、蒸气把一屋子熏烤得热气腾腾。然而,比这炉火更热火的却是杜甫和他的那些客舍中的朋友。他们聚在一起闹酒,杯盘狼藉。在烛火、炉火的映照下,只见四五个壮汉子埋首坑上的小几,旁边还围着五六个汉子观看。这十来个人一会儿鸦雀无声、聚精会神,一会儿大吵大闹、相持不下。叫声、笑声、火光、柴烟、汗味、酒气,汇聚在一起,仿佛要把小小的客栈掀个底朝天。原来,诗人正与朋友们相聚赌博。

真没想到,诗人杜甫这会儿赌得正起劲,满脸红光,一头热汗,挽着袖子,端起炕边上的大碗,又喝了几口酒,润润嗓子眼,一边高声发誓,一边举起骰子,使劲摇着,准备再掷一次,看看运气。樗蒲在中国很有年代了,上至王公巨卿,下至草民百姓,没有不玩过的。东晋大将军刘毅曾于东府聚樗蒲大掷,一局设下赌注数百万。杜甫想起当年刘毅家里没有一点点积蓄时,挥金如土,一掷百万,不禁慨叹:

……英雄有时亦如此,邂逅岂即非良图?君莫笑,刘毅从来布衣愿,家无儋石输百万!

天子下诏的制举考试进行了。杜甫以及当时另一位颇有名气的诗人元结都参加了这次招贤考试。考试结果,杜甫落榜了,其他所有的人也都落榜了。全国大规模的招贤考试竟然没有一个人被选上。原来,这是一场阴谋。

考试由宰相李林甫主持,他生怕前来应试的草野之士,说话大胆,在圣上面前揭露朝政的黑暗,“泄漏当时之机”,因此,选送之初他就议于朝廷说:“这些举人卑贱愚聩,不识礼度,恐有俚言,污浊圣听。”于是,命令各郡县长官严加考试,个别灼然超绝的应试者,具名送到台省,委派尚书复试,御史中丞监督,从中故意刁难,设置障碍。此时李林甫权倾天下,诸官员敢怒不敢言,于是一场考试下来,没有一个中选。李林甫竟然还上表祝贺皇帝说:大选天下之士,没有一个中第,这是“野无遗贤”,即是说,有才能的,该选的都早已选上来了。

唐帝国进入天宝以后,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看上去,帝国前期所达到的繁荣由于发展的惯性还在继续,但是,繁荣的表面之下,已经滋生出各种衰败的毒素。此时的繁荣在国家的根基上已经不能与帝国早期强盛同日而语。前期的繁盛之中尚有生长、向上的力量,而此时的繁华,仅仅是前期的延续;当年精明、拓展、生长的力量逐渐为奢侈、懒惰、无所用心所取代。繁盛相似,本质各异。进入天宝之后,大唐帝国的生命力正在衰退;而唐玄宗开元时期的那种励精图治的精神也在失去。李林甫这样的人竟然大权在握,主持朝政达十九年,在一定程度上正表明了这种变化。

李林甫是唐朝宗室,曾祖父长平王李叔良是唐高祖李渊的叔伯兄弟。李林甫的祖父、父亲官职不高,只担任过长史、参军一类的小官,他自然得不到以荫授官的特权。但他心怀狡计,善于察言观色,揣度形势,伺候人主的意思,又会溜须拍马,讨好奉承,因此很快得到武惠妃和武三思之女的宠信,不仅早早当了官,而且还官运亨通。他对于中官妃家,一向厚贿结托,借以打探宫中各种内部消息,察看圣上的动静。稍有变化,他立即知晓,等到皇上问起来,他出言进奏,无不称旨。就凭着这些本事,不学无术的李林甫的官竟然能够越做越大。

开元二十二年(734)李林甫从吏部侍郎升为黄门侍郎;第二年,任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旋封晋国公。这样的人当政,朝野一片怨声载道,为了压制、排挤朝中反对自己、不利于自己的官员,他肆无忌惮,胡作非为。杖杀李邕、裴敦复,又奏分遣御史往贬所赐皇甫惟明、韦坚兄弟等死,逼死李适之、王琚等,制造了大量的冤案。一时间朝野震惊,路人侧目,朝政混乱,风气败坏。李林甫死后两三年,即爆发了安史之乱,这与他当政时期造成的混乱有着很大的关系。

野无遗贤的考试即是李林甫诸多恶事中的一件。杜甫原来抱有很大的信心,希望着通过这次考试获得成功,走向仕途,从而逐步实现其多年以来即有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可是如今两次考试均未成功,一事无成,自己已过了而立之年,却还在徘徊游荡,入仕无门。他焦虑、不安,他感叹、愤懑。直到五六年以后,杜甫想起这件事,还是沉痛不已。他在《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中说:“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此时李林甫刚死,故诗中称“前政”。“阴谋”句就是写李林甫大权独揽,制造阴谋,致使无一人获选。“忌刻”即是忌人之能的苛刻心理。有着远大抱负然而又在社会上孤弱无援的诗人经历这样的遭遇,无疑是“万事益酸辛”。对于杜甫来说,这不只是单纯的考试失败,而是“窃比稷与契”、欲以天下为怀的诗人失去了一次重要的机会。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意味着他的人生轨迹可能的改变。

杜甫的人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大挫折,然而,这只是开始。杜甫从此结束了他的浪漫生涯,开始了悲惨的人生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