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李、杜的知己之交

这年秋天，杜甫再次来到兖州（天宝元年改称鲁郡），故地重游，颇多感触。李白一直有家小寄住在鲁郡的任城（今山东济宁），附近还有一些田地，在外游荡了几年之后，李白回到家中看望，杜甫应邀前往，朋友异地重逢，格外亲切。两人情同手足，一起把酒豪饮，相对促膝夜话，或谈天，或高歌，或登览，或访友，彼此真正成了知音。

一日正是“雁度秋色远，日静无云时”（李白《寻鲁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苍耳中见范置酒摘苍耳作》），两人痛饮狂歌了好几天，闲着无事，想着遇到这么个秋高气爽的天气，该到什么地方游赏一番才是。李白忽然想起来在附近山中“闲园养幽姿”的范居士。他可是一位十分有趣的人物，两人赶紧上马，一同向范氏的居所奔去。

范氏的隐所，李白好几年前来过，这会儿骑马出了城，却茫茫然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是这杨树小道，还是那溪边大道？两匹马在荒坡上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噢！对了，是那一条有苍耳的小道，准没错。李白掉转马头，直冲过去，走得急了，一下子从马上摔下来，一头扎进苍耳堆里。那苍耳是一种有刺的菊科植物，宽大的叶子上布满了锯齿，结的果实叫苍耳子，壳硬，还带着刺，动不动就粘在人的身上。诗人坐在苍耳丛中，一抬手，只听“嘶啦”一声，他身上那件漂亮的翠云裘被撕破了，头发上、胡子上、衣服上到处粘上了苍耳果子，那样子实在滑稽。李白乐了，杜甫早已笑得前俯后仰。他下马过来，拉起同伴。范居士见到李白这副天真、滑稽的模样大笑不已，把臂将诗人们引进屋里，摆上水酒，好好地与老友畅叙一番。不吃别的山珍海味，主人特意上了一盘可口的炒苍耳苗。李白道：“刚才它欺负我，现在我可是要吃它了！哈哈……”真是“风流自簸荡，谑浪偏相宜”（李白《寻鲁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苍耳中见范置酒摘苍耳作》）。

杜甫作有《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一诗，记叙了访友的经历，但更动人的是其中记叙了两位诗人真挚的友情。随着两人相处日久，杜甫对于李白也越来越了解，不仅理解他的豪爽，也推崇他的诗歌：“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阴铿是南朝诗人，擅长五言诗，风格清丽，长于写景，为时所重。杜甫称赞李诗已经达到了古人的境界。“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东蒙即是鲁郡一带。这几句生动地描写两位大诗人之间的友情的诗句，历来为人们所称道。

李白还是忘不了修道炼丹，常常带着杜甫寻访附近的真人炼师。杜甫很感兴趣，受李白的影响，他学得还挺认真。“东蒙赴旧隐，尚忆同志乐。伏事董先生，于今独萧索”，过了很多年，“独萧索”的杜甫在《昔游》诗中还是把与李白等“同志”跟随董炼师在修行静室、炼丹炉旁参悟学习的经历看成一大乐事。

杜甫很珍惜这段生活，可是，现实并不允许诗人永远这样浪漫下去，青年人总要不断地走向成熟。

两位诗人要分别了。杜甫写了一首《赠李白》诗，诸事都不太经意的李白此时也写了一首《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诗为杜甫送行，写得“情深于辞”，颇为动人：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杜甫要去长安。两位诗人自此天各一方，再也没能见面。

杜甫到长安不久，收到李白的《沙丘城下寄杜甫》诗。沙丘城指鲁郡的治城瑕丘（即兖州城）。杜甫走后，李白大病一场，此时病刚刚痊愈，秋风乍起，李白想起自己的这位年轻朋友。诗曰：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汶水上，浩荡寄南征。

冬天来临时，李白也起程出游。他先到达宋城，接着踏上了漫游吴越的旅程，在长安的杜甫常常思念起他的这位朋友，曾写了《冬日有怀李白》、《春日忆李白》表达自己思念之情，后一首诗曰：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经过一段“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生活，杜甫对李白有了更多的了解。此时李白在他的心目中，不再仅仅是一位高士，他的诗歌也不再是仅有几句与古人诗句相仿佛的佳句。他称颂李白情思飘然流宕、卓异不凡，称赞他的诗歌已经达到了“无敌”的境界。更为突出的是，杜甫准确地抓住了李诗的特点：清新、俊逸。庾信是南北朝时北周的文学家，世称庾开府。他擅长诗赋、骈文，在当时声名极大，其作品清新艳丽，晚年风格转为苍凉沉雄。鲍照是南朝宋时的文学家，因做过临海王刘子顼的前军参军，故人称鲍参军。长于乐府诗，特别是七言歌行写得酣畅感人，风格俊逸，影响很大。杜甫用庾信与鲍照的例子具体说明李白诗歌在风格上的特点。对于李白诗能够如此具体、准确地把握，可见，杜甫体察之深，可以说，杜甫是李白在诗歌上的真正的知己。两座高峰之间的距离总是最短。

杜甫此时在长安，故称“渭北”，景色是“渭北春天树”；李白此时所在的江浙一带，称为“江东”，杜甫想象他游历所见的景致是“江东日暮云”。两句写景实很平淡，可是上句下句放在一起时，却呈现出新的含意：杜甫在渭北思念江东的李白时，想象着远在江东的李白正在怀想自己。杜甫抬头远望，渭北一片春树伸向远方，仿佛寄寓着诗人无限的情思；而想象中的李白此时也正在举目遥望，西天一片暮云，也正带着深深的情谊飘向天边。“春树暮云”后来就成了意指思念远方朋友的成语。结句诗人道出自己的期望，什么时候朋友能够再度相逢，像过去那样对床夜话、把酒论诗呢？

不久，杜甫的朋友孔巢父要辞官归游江东，孔氏与李白很熟悉，早年两人与韩準、裴政、张叔明、陶沔等曾隐于徂徕，人称“竹溪六逸”。杜甫写了一首诗《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为孔氏送行，诗最后说：“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讯今何如？”表达自己对李白的问候。

李白也很理解杜甫。据说他曾有一诗《戏赠杜甫》，诗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此诗后人多疑为伪作，但诗中描写杜甫形象颇为生动，说杜甫由于“作诗苦”而“太瘦生”，尤其抓住了杜甫的特点。李白天才俊逸，又不拘约束，作诗才思倾泻，援笔立就，斗酒诗百篇；而杜甫虽为人坦荡，年轻时裘马清狂，但独于作诗，态度谨严，一丝不苟，字斟句酌，到了中年之后，心中抱负难望成就，于是便把“诗卷长留天地间”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倾注全身心力集中于诗歌创作，呕心沥血，力求尽善尽美，所以杜甫作诗用心良苦是有名的。两位大诗人相处在一起，在创作上的不同特点就显得更加鲜明。对照自己下笔如注的写作特点，李白更能清楚地看到杜甫的“作诗苦”。从这方面说，杜甫是李白诗的知音，李白也是杜诗的知己。平庸只能欣赏平庸，只有伟大才能发现伟大。

李、杜的创作个性虽然相差很大，风格表现不尽相同，志趣亦有差别，但是，两人个性之中本质的东西却极为相同、相通，都具有一种雄放、张扬、坦荡、执著的强大力量，这也是他们彼此成为知己的基础。诗国的天才常常是寂寞孤独的，李、杜同生于一个时代，又能相遇、相识，彼此成为知己，确实很幸运。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杜甫常常想起自己的这位朋友，对李白的敬仰、同情也永远留在他的心里，然而，李、杜两人年龄相差十一岁，在人生的旅途上也并不同步。南下吴越的李白早已经历过在长安政治舞台上昙花一现的短暂辉煌，此时正带着失望与牢骚远离帝国的政治中心而去。可是杜甫却抱着跃跃欲试的心情进入长安，希望在那里寻找机会大展雄图。李白的经验似乎并没有影响杜甫的情绪，也许他认为李白的失败部分地该归因于他那狂傲不驯的性格。杜甫是比较沉稳冷静的，他准备沿着正常的道路（包括科举）逐步进入仕途。

那么，在长安城里等待他的又是什么样的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