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放荡齐赵间”

齐、赵一带有不少有趣的人物，也有不少可以游览的地方。当地有一位姓张的朋友，是一位高人，性情淡泊，避害远世，与世无争，杜甫生性耿介，颇能与这样的朋友合得来，心中也特别赞赏这样的品格。张氏时常邀请诗人前往他的隐所，其地距离杜甫的住处不远，就在附近的山上，诗人每次往返，一边前行，一边饶有兴味地欣赏山中的景色。时值早春，凝结了一个冬天的严寒尚未被春天的温暖化尽，山涧残留着冰雪，仿佛在催促着春天的步伐。春山寂静，不时地传来林人伐木的丁当声，间或还有一两声鸟鸣，诗人不禁想起了古诗“鸟鸣山更幽”来，体味之际，诗人也吟咏出自己的诗句：“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涧道余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邱。”（《题张氏隐居二首》其一）山中寂静并不使人感到孤独，一人走在山林中，处处感到生机，感到生命的力量在勃发。还有什么能使人们这样感到欣慰、平静和喜悦呢？

一位高士，一位诗人，两人或是对饮，或是泛舟，甚为相得。年轻的诗人毫无拘束，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还与友人开玩笑。他指着桌上的酒说：“瞧，这酒是我本家杜康发明的，酒即出于杜家，我喝自家的酒，自然不会客气，就用不着您殷勤相劝了。”“瞧，这些梨长得多好，这就是潘岳《闲居赋》中的‘张公大谷之梨’呵，这本来就是你们张家的特产，不用到别处去找了。”诗人的诙谐把张友也逗乐了。两人酒饮得正酣，诗人看看天色不早，就要告辞，张友见诗人已经醉了八分，劝他在此住下。诗人立起身来，透过朦眬的双眼，再次环顾这夕阳映照之下一片宁静的山庄，又拉住隐士的胳膊说道：“不了，我能走得来，自然……自然也能回得去。谢谢你的好酒，没有酒，世上可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乐趣了。迎着春风，乘着酒气，正是赶路的好时光。”

诗人别过友人，迈着有些踉跄的步子，向着林中之路走去。朋友的深情厚谊，知己的肺腑之言，林间和煦的春风，西天灿烂的云霞，此时此刻都在诗人微醉的心海中泛着美好的光彩，诗人心中一阵热乎，感慨万分，诗句也不禁从心田中流出，于是他一边走，一边手舞足蹈地吟唱起来：

之子时相见，邀人晚兴留。霁潭鳣发发，春草鹿呦呦。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前村山路险，归醉每无愁。

——《题张氏隐居二首》其二

高适是一位很有成就的诗人，幼年曾随父旅居岭南，父亲死后，长期流寓于梁宋之间。家境破落，他不得不务农以维持生计，有时境况不好，他甚至过着乞讨的生活。不过，他刻苦读书练武，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有所作为。后云游四方，奔赴边疆，入京赶考，广交士人友朋，但是一直也没有成功。当他与李白、杜甫相遇，并同游宋中时，他已经四十四岁了。在唐著名诗人中，高适是最为显达的一位。不过，杜甫在齐鲁汶水之上遇到高适时，他正落魄潦倒，但诗人彼此都没有因为仕途失意而失去了那份豪气，依旧是呼朋唤友，纵歌豪饮。这是那个时代的人生态度，这是人生的真正洒脱。随着那个时代的结束，这种人生态度、精神传统也湮没在一片疲软、无力、患得患失的叹息声中了，难得再听见它的回响。杜甫晚年在成都草堂作《奉寄高常侍》诗中说：“汶上相逢年颇多，飞腾无那故人何。”正提到了早年两人相遇的经历。

齐赵之间，使杜甫终生难忘的还有苏源明。他在《壮游》中回忆当年的情景道：

……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鶬。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

苏源明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少年时失去了父母，只身一人徒步来到徐州、兖州一带。为了将来能有所作为，他长年住在泰山上，埋头苦读。到了没有吃的时候，便下山到莱芜县去背一点口粮回去。尽管条件很差，在夜里他只能点着柴火照明读书，没有衣服换洗，穿脏的衣服都生了霉斑，但是他丝毫不在意，一心一意地刻苦学习，终于学业有成，写得一手好诗文，在天宝间很有名气。

杜甫遇到苏源明时，苏已做了监门胄曹。两人一见如故，彼此引为知己。时值春天，苏源明陪着青年诗人登上古丛台。古丛台在邯郸（今属河北）城中，相传是战国时赵王所建。两人登临怀古，纵情高歌，抒发自己的怀抱。当然最惬意的莫过于骑马打猎了。两位好友纵马飞奔，在当年齐景公游猎过的青丘猎场上驰骋纵横。冬天的猎场格外迷人，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山林和坡冈，林中的皂荚树、枥树的枝干上也积满了雪，放眼远望，一片银装素裹，分外妖娆，令人心旷神怡。两位骑手或是拍马疾走，或是持弓守望。忽然，林中雪地上一物飞窜，好似一只狡兔受惊逃躲，苏源明眼疾手快，一个侧身，张弓搭箭，眼看着箭羽离弦，狡兔就要饮箭而亡时，两人定睛一看，才发觉不是兔子，而是树枝上落下的积雪。两人相视，不禁大笑起来。他们的笑声惊动了林中的鸟，一只青灰色的大鸟疾速飞起，在彤云密布的天空中划过，正待远去。诗人沉着道：“看我的。”只见他一手稳持雕弓，一手搭箭，回身仰面，拉弓满月，“嗖”的一声，箭出手，空中飞禽应声而落。苏源明大叫一声“好”，振臂放开猎鹰，去取猎物。

“真是好身手！”苏源明道，“每次出猎，我都会想起晋代的征南将军山简。”

“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提起山简，诗人也打开了话匣子说了起来，“其父山涛是晋代名士，饮酒饮至八斗方醉。山简继承父亲遗风，也好饮酒。当时四方寇乱，社稷倾覆，山简以为不能匡救，则为晋朝之罪人。”

“是啊，这位将军不同于一般纸醉金迷的昏官，很有些济世之心。无奈当时天下分崩，志士一人无力扶危救倾，所以只能优游卒岁，惟酒是耽。”

“说起怀抱志向，苏兄倒是与山简将军相仿佛。瞧！看看这身装扮，头戴闪闪银盔，盔上的红缨光彩夺目，一身铠甲，脚蹬马靴，跨在这匹白额五花马上，手持长枪，腰系弓箭，前有猎犬飞奔，上有苍鹰盘旋，多么像当年的征南将军呀！”杜甫拉着马缰，兴致勃勃地说着。

“哈哈……我若是当年的山简，那杜兄就是山简的爱将葛强了。葛强经常跟着山简一道出游打猎，那情景也一定和我们今天的游猎一样激动人心。”

“哈……哈……”两人都笑了。

笑声在山谷林间久久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