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漫游吴越

开元十八年（730），洛阳遭受到了一场洪水的袭击，洛水、瀍水泛滥成灾，当地的天津桥、永济桥都被大水冲垮了，许多船只沉没，房屋被冲毁。为了躲避这场洪水，十九岁的杜甫远行到了晋之郇瑕（今山西猗氏），这里或许有他的一些亲戚。不过，这次远行时间不长，除了结识后来都做了刺史的韦之晋、寇锡以外，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但不论怎样，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远行。

第二年，他开始了历时四年之久的吴越之游。他从洛阳出发，乘船经广济渠、淮水、邗沟，渡江至江宁（今江苏南京）。在江宁稍事停留，即往吴越游历。这是他终生难忘的“壮游”：

……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闾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荷芰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

“王谢风流远”指的是江宁。当年衣冠如云、人文荟萃的六朝古都金陵此时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繁华，不再是江南的政治、经济中心。从行政区划分上看，它属于润州，润州的州治在今江苏镇江，不远的扬州迅速发展，成为附近最繁华的城市，一时间取代了江宁的地位。徜徉在金陵古都，朱雀桥、乌衣巷，石头城、凤凰台，秦淮河畔的歌声，王导、谢安的故宅，……所有这一切都在触发着诗人的怀古之情。

相比之下，吴越的风光更加吸引年轻的诗人。杜甫来到苏州这个有着旖旎风光又充满着各种传说故事的地方。他看着眼前碧绿的湖水在江南轻柔的微风中泛着涟漪，萋萋芳草和茂密的树丛掩映着的那些古老的遗迹，还有那些让人感慨万分的断壁残垣，他听着潺潺的河水和悠悠的白云讲述那些遥远的故事。这位从北方过来的年轻人不仅被这湖光山色迷住了，也被东吴各种传说迷住了。他想象着那些往日的风流人物，自己仿佛也走进了遥远的古代。

这里确实流传着许多历史名人的传说。就说这姑苏台吧，相传吴王阖闾曾在苏州姑苏山（胥台山）积材五年修建成姑苏台，以作春夏游赏之地。后来吴王夫差又在台上别立春宵宫，以作长夜之饮，又开凿出天池好泛青龙之舟，日日与西施嬉戏。又作海灵馆、馆娃宫，皆珠玉为饰，铜沟玉槛，豪华无比。后越人伐吴，吴太子友兵败，将此台付之一炬。如今诗人来到这里，楼台早已荡然无存，诗人想象着当年可以沿着九曲路登上姑苏台上的情景。极目远望，一览无余三百里，那自然可以见到大海。因为此时的苏州还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沿海城市。诗人想象自己站在高台之上，遥望远处码头边桅樯林立的景象，自忖道，为何不浮海远航，东渡扶桑前往日本国呢？

吴公子光设酒宴请吴王僚，让刺客专诸把匕首置于鱼腹之中进之，借机刺杀了吴王僚，公子光自立为吴王，这就是后来的阖闾。阖闾死后葬于虎丘，随葬有“时耗”、“鱼肠”等许多名剑，其冢修筑好三日，便有白虎居其上，当时人以为是其金精结集而成。秦始皇东游至此，决心发墓求剑，可是白虎当坟而踞，秦始皇拔剑刺虎，白虎向西而去。秦始皇发墓一无所获，凿开的巨岩，便成了著名的剑池。当年吴王游猎的长洲苑，此时也是一片寂静，诗人只能面对着一池默默地散发着芳香的荷花抚想当年吴王游猎时的盛况。

这里还有吴太伯庙。吴太伯是周朝祖先古公亶父的长子，他有两个弟弟：仲雍和季历。当时周王认为季历贤明，而且他有一个具备了“圣德”的儿子姬昌（即后来的周文王），所以周王想破除王位必传给长子的老例，而把王位传给三子季历。太伯知道了父亲的想法后，便和仲雍一起出走到勾吴，他们后来成了吴国的始祖。王位终于传给了季历，后来又传到了周文王手里，到了周武王时，周灭掉殷商，统一了天下。吴太伯让国的举动对周王朝的兴起有重大影响，所以历来受人敬仰。诗人拜谒了吴太伯之庙，景仰他的德行。

吴地的故事实在太多了。“除道哂要章”，诗人还想起了汉代朱买臣的故事。朱买臣是吴人，一生只爱读书，家里贫困，他又不治生计，只能随会稽郡的守邸者寄居求食。妻子不忍穷困，离他而去。后来他当上了太守，故意穿着过去的破旧的衣服，在怀里揣着官印，先回到了原先寄居的郡邸。郡邸里的官吏们并不理会这位微服的太守，不过还像往日一样招待了他一顿饱饭。吃饭时，守邸者才发觉朱买臣怀里时隐时现的官绶，觉得奇怪，扯出来一看，竟然是会稽郡太守的大印。众人吓坏了，立即站在中庭列队拜谒。会稽郡官员们知道太守来了，立刻发动民夫清扫道路，打扫卫生。迎送太守的车辆竟然有百十来乘，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正巧前妻和她的后夫在修整道路。买臣驻车，让夫妻二人乘上后面的车子，一同到了官舍，并且把他们安置在园中，招待了一个月，买臣的前妻惭愧，便自杀了。这个有趣的故事使诗人兴味盎然。

诗人渡过钱塘江，一边想着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事迹以及秦始皇盛大的巡游，一边走进了浙东秀丽的山山水水。在绍兴城东南三十多里的地方有一道清澈的溪水，这便是驰名遐迩的若耶溪，相传明艳照人的西施曾在这里浣纱。溪水沿着山石曲曲弯弯地从北面流入清澄的镜湖。这一泓碧水恰似翠绿的山林中放置着的一面镜子，清澄幽静，让人浮想联翩。著名的天姥山在新昌县东，高三千五百丈，方圆六十里，层峦叠嶂，千姿百态，若能登上最高峰拨云尖，相传便可以听到天姥的歌谣。谢灵运在他的诗中记录下了游天姥山的踪迹，李白也在有名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诗中热情赞美了天姥山。

杜甫这一路上，目不暇接，尽情游览。剑池巨岩陡峭，吴王墓冢荒落，池塘荷香，越女婀娜，碧水鉴湖，绮丽天姥……所到之处皆是秀丽之景，年轻的诗人仿佛进入了仙境一般。多么美好的景色，多么美好的时光！到了晚年，诗人每每想起吴越的山山水水，依旧情有独钟。吴越不但景色秀丽，而且一向是人文荟萃之地，当时的文人骚客都爱来此游赏，所以诗人的这番游览，不但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丰富了对自然的感受，而且还意味着他开始逐步踏上社会。

早年的这番漫游不是一场单纯的游山逛水，它还有着更深的意蕴。

唐人一向有漫游的风气，只要看看当时诗人的生平就不难发现这点。大诗人李白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都在游历中度过，出蜀之后，先后游历梁宋、湘楚、吴越、齐鲁等。李白称：“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在他的笔下，这种漫游被渲染上一层剑侠的浪漫气息。孟浩然一生游历甚广，足迹遍及湘楚、吴越、川蜀、中原等地。其他如王维、李颀、高适、岑参等莫不如此，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实际上，唐人的这种漫游并没有像诗人笔下描写的那样浪漫，仅仅是一种闲情逸致，相反，它有着更为实际的目的。

在唐代，对当时的士人而言，只有一种可以选择的“职业”——进入仕途去做官。从儒家思想来说，做官一方面可以为国家效力，另一方面可以获得俸禄，养亲并维持生计。所以，古人有比较强烈的从政意识，并且竭力谋求官职实有现实的原因。

在唐代要进入仕途，一是可以通过国家有关的考试，获得授官资格；另一是以祖荫授官。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能寄希望于前者。唐承隋制，设立科举考试以选拔人才。但从整个封建时代的文官选拔制度的形成过程来看，唐代的科举呈现出一种过渡的特性。也就是说，此时的选拔并没有像后代那样完全依赖死板的考试，在考试制度上也还没有形成后代那种严格的规范。汉代以来的举荐办法仍然得到相当程度的重视，王公贵族和德高望重的廷臣的意见对于录取名单的决定仍然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于是，为了能够顺利通过考试，应试者们往往在考试之前，利用各种方式扩大自己在显达人士中的名声，方式之一便是“行卷”，即把自己的诗文作品，写在卷轴上，呈献给主考或有能力影响主考的人。投献作品的人多了，生怕大官忘了自己的名字，于是隔个几天，再送上诗文，或者创作上意犹未尽，于是再三投献，便称“温卷”。应试举人以此显示自己的才华，加深主考官员对自己的印象，从而在考试时更容易获选。

行卷可以展示自己的文采，而漫游则可以扩大交游的范围，并获得美名。士人在漫游中当然可以开扩眼界，陶冶情性，但更主要的是这种漫游活动能够显示出淡泊潇洒、卓荦高洁的德行，通过游历时的交游活动又能把这种名声传播出去。这种观念实来自魏晋。

魏晋时，谢灵运、王羲之、孙绰等人都十分看重游赏山水，在他们看来，山水风物与人物有着必然的联系。能够在山水中有所体悟，自然便是名士，否则，便是俗人。在他们的心目中，自然山水不是僵化的“物”，而是一个生命体。魏晋玄学和佛学兴盛，士人们善于借助对山水景物的欣赏和理解，阐发自己对于玄道的认识和体悟。

这种人与山水的观念，到了唐代仍在一定程度上流行。隐于江湖、游历于山林之中的士人，在当时更容易获得较高的名声。杜甫在他的《进三大礼赋表》中自称“浪迹于陛下丰草长林，实自弱冠之年矣”，对于自己早年的游历无疑是肯定和自赏的口气。后来他在《奉寄河南韦尹丈人》中说；“有客传河尹，逢人问孔融：青囊仍隐逸，章甫尚西东？……”意思是说有人从河南过来，传达了河南尹韦济的问候，问诗人现在是在隐逸学道，还是在东西漫游。于此可见，漫游隐逸在当时很受推崇，同时，也可以看出诗人早年在这方面也颇为出名。

吴越一带杜甫有一些亲戚。他的叔父曾任武康（今浙江德清县武康镇）尉，姑父曾任常熟主簿，杜甫此行得到了他们很多帮助。山明水秀的吴越，一时间真让他流连忘返。转眼间诗人已经二十四岁了，直到一场考试来临，才使他回到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