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画的神遇
明中叶以后,随着海禁的松弛,国门益开,包括绘画在内的西方文化随着传教士的来华开始传入中国,中国传统绘画与西方绘画开始相遇,从此,西方绘画的一些技法为传统画家所吸收,并被逐渐运用到绘画中。中西绘画的首次交汇,最早发生在明朝万历年间。正如向达所说:“后二年(1581),利玛窦继来中国,而后中国之天主教始植其基,西洋学术因之传入;西洋美术之入中土,盖亦自利玛窦始也。”(向达《明清之际中国美术所受西洋之影响》)明万历初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来华,开始利用圣母玛丽亚画像等宗教画作为辅助手段在广州、南京等地传教,并于1600年将圣母像进奉明神宗。后又有罗儒望、汤若望等传教士相继来华,把欧洲的油画和雕版印刷品带到中国。这种崭新的绘画形式,令国人感到十分新奇和惊叹。明万历年间曾见过利玛窦及其所带画像的顾起元在《客座赘语》中载:“利玛窦,西洋欧罗巴国人也。……所画天主,乃一小儿,一妇人抱之,曰天母。画以铜板为$,而涂五采于上,其貌如生。身与臂手,俨然隐起$上,脸之凹凸处,正视与生人不殊。人问画何以致此?答曰:‘中国画但画阳,不画阴,故看之人面躯正平,无凹凸相。吾国画兼阴与阳写之,故面有高下,而手臂皆轮圆耳。凡人之面,正迎阳,则皆明而白;若侧立,则向明一边者白;其不向明一边者,眼耳鼻口凹处,皆有暗相。吾国之写像者解此法,用之,故能使画像与生人亡异也。’”明确记录了所见《天主像》与中国画法的不同,指出了西方重视明暗与透视的绘画观念,从此,这种绘画观念开始影响中国画家。正如利玛窦所说:“据我的判断,中国人机敏过人,只要他们认识到外国产品的优点,他们便会不顾自己已具备的条件而吸取别人的长处。”潘天寿则说:“中土人士,亦因西洋教士携来之绘画,应用阴阳明暗之法,俨然若生,为中土所未见,而生爱好。并因喜新之心,中土画家,亦渐渐受其影响。”(《域外绘画流入中土考略》)较早吸取西方绘画技巧并卓然成为大家的,是明代的曾鲸。
曾鲸(1564—1647),字波臣,福建莆田人。长期流寓江浙,从事绘画活动,晚年定居金陵。他虽身为布衣,却与明末清初的文人名士,如王时敏、黄道周、张卿子、董其昌、陈继儒、张岱、黄宗羲等交往深厚。他在继承中国传统肖像画的基础上,大胆借鉴西方的肖像画法,取西方之长,融中西画法于一炉,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技法,开创了一代画风。清张庚《国朝画征录》云:“写真有二派,一重墨骨,墨骨既成,然后傅彩,以取气色之老少,其精神早传于墨骨中矣,此闽中曾波臣之学也;一略用淡墨,钩出五官部位之大意,全用粉彩渲染,此江南画家之传法,而曾氏善矣。”指出了曾鲸肖像画的创作方法,主要是运用墨骨法,就是先用墨笔出形,再以墨笔层层渲染出人物面部的明暗凹凸。清姜绍书《无声诗史》说他“每图一像,烘染数十层,必匠心而后止”。他将中国传统绘画的线描艺术与西方的光影明暗技巧相结合,准确地表现人物生动的神情和具有质感的形体。正如评者所说,他的肖像画法,与“传统画法相同的是同样用淡墨线勾出轮廓和五官部位,强调骨法用笔;与传统画法不同的,不是用粉彩渲染,而是用淡墨渲染出阴影凹凸”,“强调了中国画用笔用墨的特点,坚持以墨线和墨晕为骨。借鉴西画的结果,是创造了我们民族自己的凹凸法,发展了具有中国气派和中国作风的肖像画,这应该说是曾鲸的一大功劳。”(周积寅《曾鲸的肖像画》)。他一生创作了《张卿子像》、《王时敏小像》、《葛一龙像》等很多有影响的肖像作品。如《王时敏小像》,画王氏盘坐在蒲团上,头戴冠巾,身着宽袖长袍,手持拂尘,用身后的空白来烘托人物的肃穆庄重。曾鲸用简洁的构图,流畅的线条,生动地表现了王时敏二十五岁时的身份地位、英俊儒雅和雍容大度。曾鲸在当时独步艺林,影响大江南北,“下笔稍不俗,其写真大二尺许,小至数寸,无不酷肖,挟技以游四方,累致千金”(谢肇淛《五杂俎》),并引起众多画家的追随,据记载四十多人被画坛誉为“波臣派”。如清张庚《国朝画征录》称“波臣弟子甚众,其拔萃者”,有谢彬、郭巩、徐易、沈韶、刘祥生、张琦、张远和沈纪等,“皆不问妍媸老幼,靡不神肖”。甚至影响到清代康乾时内廷如意馆中的一些画家,如焦秉贞、禹之鼎、冷枚、徐璋等,其中尤以焦秉贞的成就最为突出。
明·曾鲸《王时敏小像》
焦秉贞,山东济宁人,生卒年不详,清代画家、天文学家,是天主教传教士汤若望的门生,画风深受西方绘画方法的影响。《国朝画征录》说他“工人物,其位置之自近而远,由大及小,不爽毫毛,盖西洋法也”。表明他深受西方明暗透视画法的濡染。作为宫廷画家,他也受到了朗世宁的影响。意大利传教士、画家朗世宁(1688—1766),于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来华,随即入宫,供奉内廷,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在中国从事绘画五十多年,深受皇帝的重用。他把西方绘画中近大远小的透视法和写实主义与中国工笔相结合,大大影响了中国的绘画风格。清代内廷从其学习绘画的宫廷画家颇多,如孙威风、永泰、张为邦、丁观鹏等。作为钦天监官员,焦秉贞经常与朗世宁等西方传教士接触,十分熟悉西方绘画方法,并运用到自己的绘画中。正如向达所说:“康熙时西洋教士以画学供奉内廷,而钦天监中主其事者,又多属西洋教士,中国人士上下其议论,濡染其图绘,遂亦潜移默化而不自觉。自焦秉贞创开风气,画院多相沿袭。康乾之际,不少名家。”焦秉贞的画作主要有《耕织图》、《列朝贤后故事》、《秋千闲戏图》等。如《列朝贤后故事》中的《亲掖銮舆》,运用西方绘画中的焦点透视方法,注重人物和景物的明暗远近、大小比例,层层晕染,使人物富有立体感,神态惟妙惟肖,活灵活现,景物有纵深感,十分真实,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工笔重彩画风。对中西方绘画技巧和观念的差异,当时不少画家有着明确的认识。清画家吴历(1632—1718)说:“我之画不取形似,不落窠臼,谓之神逸。彼全以阴阳向背、形似窠臼上用功夫,即款识,我之题上,彼之识下。用笔亦不相同。”邹一桂云:“西洋画善勾股法,故其绘画,于阴阳远近,不差锱黍,所画人物屋树,皆有日影。其所用颜色与笔,与中华绝异。布影,由阔而狭,以三角量之。画宫室于墙壁,令人几欲走进。学者能参一二,亦具醒法。但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因此,西方画法和理论对中国绘画的影响范围是极为有限的,主要在宫廷画家,对传统文人画和民间画影响甚微。向达即说:“明清之际,西洋美术以受帝皇之扶掖奖励,稍有生气,然其活动之范围,终以宫廷为多,民间所受影响,盖寥落可数矣。”不久,随着朝廷驱逐传教士禁令的施行,西方绘画对中国画的影响也戛然而止。潘天寿早就指出:“自乾隆末年,开始严厉之禁教后,西洋绘画,在中土之势力与影响,均骤然中绝。”
直到1840年,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轰开中国的大门,鸦片战争爆发,中国才被迫结束闭关锁国的局面,从此,与西方列强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逐渐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面对西方殖民者咄咄逼人的强势入侵,中国遇到了空前的民族危机和文化危机,国人开始思考改变中国落后挨打的方法,正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先是开眼看世界,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兴起洋务运动,学习西方的物质文化以图强,结果甲午海战却以惨败告终;于是,又开始借鉴西方的制度文化,辛亥革命虽然成功了,建立了资产阶级制度,但是两次复辟帝制的现实,又令国人思考汲取西方的观念文化。在这个过程中,国人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全面反思,欲重建富有生机和活力的中国现代新文化。无疑,中国传统绘画也面临着从古代向现代的转化问题,其中一个重要途径就是融合中西,走出新路。
清·焦秉贞《亲掖銮舆》
1917年康有为在《万木草堂藏画目》开篇就指出:“中国近世之画衰败之极矣,盖由画论之谬也”,主张“合中西而为画学新纪元”。陈独秀在《美术革命——答吕澄》一文中说;“若想把中国画改良,首先要革王画的命。因为改良中国画,断不能不采用洋画写实的精神。这是什么理由呢?譬如文学家必用写实主义,才能够采古人的技术,发挥自己的天才,做自己的文章,不是抄古人的文章。画家也必须用写实主义,才能够发挥自己的天才,画自己的画,不落古人的窠臼。……人家说王石谷的画是中国画的集大成,我说王石谷的画是倪、黄、文、沈一派中国恶画的总结束。……像这样的画学正宗,像这样社会上盲目崇拜的偶像,若不打倒,实是输入写实主义、改良中国画的最大障碍。”蔡元培也坚持中西结合,认为:“故望学中国画者,亦须采用西画布景写实之法,描写石膏像及田园风景。”他们渴望借他山之石,来改变中国绘画面临的困境,使绘画重获生机。
在近代绘画实践上,首开中西融合之风的画家,是号称“岭南三杰”的高剑父、高奇峰和陈树人。高剑父(1879—1951),字爵廷,号剑父,广东番禺人。早年师居廉,1905年留学日本,1908年回国后主持广东同盟会,并在广州起义中任联军总司令。辛亥革命后长期从事美术教育工作,创办了春睡画院、南中美书院,曾任中山大学和中央大学艺术系国画教授。高奇峰(1888—1933),高剑父之弟。陈树人(1884—1948),名韶,字树长,号得安老人,广东番禺人,早年师居廉,曾与何香凝等组织“岁之友”社。三人都曾东游日本,从日本绘画中学习西方的写实技法,回国后提倡艺术革命,追求艺术为人生,注重写生,在水墨中掺入水彩、水粉,主张折中中西,融汇古今,以西方画法之长改造传统中国画,创造出具有时代精神、民族特色的现代中国画,最终通过艺术美的陶冶以“改造国魂”。高剑父就称自己为折中派,重视透视和立体感,设色艳丽大胆,为探索现代中国画艺术迈出了可喜的一步。中国美术史上,通称这一派为“岭南画派”。关山月曾这样评价岭南画派:“实质上,岭南画派之所以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产生广泛的影响,受到进步人士的支持肯定,主要因为它在新旧交替的历史时期,代表了先进的艺术思潮。它揭起艺术革命的旗帜,主张以新的科学观念对因袭、停滞的旧中国画来一番改造。它主张打破门户之见,大胆吸收外来的养料,使具有千百年古老传统的中国画重获新生;它反对尊古卑今的保守观念,强调紧跟时代的步伐,创造出能够反映现实生活和时代精神的新中国画;它强调这种新中国画不是为了表现自我而只满足个人的陶醉与欣赏,也不是狭义的为少数人服务的,而是为了更多人能接受它,即为了时代的需要而追求一种大众化的、雅俗共赏的美的艺术。”
徐悲鸿亦倡导中西融合,不过他主张以西方文化为本位,按照西方科学严谨的态度探求西方学院派的写实主义风格,吸取油画之长以融入国画,用西方的审美和造型观念改造中国画。徐悲鸿(1895—1953),江苏宜兴人,四岁从父习画,二十二岁留学日本,二十四岁留学法国,在法国研习西方绘画艺术长达八年,学成后归国,长期从事美术教育工作,曾任中央大学、北京大学、桂林美术学院和中央美术学院等校教授。他认为“中国画学之颓废,今日已极矣”,提倡“尽精微,致广大”和“惟妙惟肖”的写实精神,主张“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绘画之可采者融之”,提出“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融古今中外技法于一炉,开创出独特新颖的中国画风格,成为20世纪影响最大的主流画派。他对中国画、素描、油画都有很高的造诣。人物画注重写实,传达精神;花鸟、山水,则简练明快,富有生气,尤以画马驰名中外。他不仅思考中国画的创新和前途,还关心祖国、人民的安危和命运。抗战期间,他多次将在国内外画展所售画款,用来救济抗日军民。他铁骨铮铮,一身正气,把“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蒋介石曾请他为自己画肖像画,被断然拒绝;蒋介石欲高价购买徐悲鸿的名作《灵鹫》,送给一即将回国的美国高级官员,也被徐悲鸿拒绝,他坚持自己的绘画精品属于中国人民,不能流落国外。1952年病中,他将自己一生的创作和珍藏全部捐献给国家。国画名作有《九方皋》、《愚公移山》、《会师东京》、《奔马》、《灵鹫》等,油画有《田横五百士》等。其中《愚公移山》创作于1940年,正值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困难时期,画家旨在以生动的艺术形象鼓舞抗日民众团结一致,坚定信心,最后一定能够驱逐日本侵略者取得抗战的最后胜利,具有重大现实意义。构图上,画面右侧几个男子魁梧结实,顶天立地,姿势表情不一,充满动感,具雷霆万钧之势;画面左侧的人物或高或低,排列较为松散,一挑筐大汉和倚锄老者背对观众以加强空间纵深感。画家运用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白描手法勾勒人物外形轮廓、衣纹和树草等,而以西方传统绘画中的透视、解剖、明暗等表现人物的动态、肌肉和空间感,以油画技巧改造中国画,将中西传统技法有机地融为一体,开创了自己“中西合璧”的写实风格。
徐悲鸿《愚公移山》
林风眠走了一条与徐悲鸿不同的艺术道路。他以中国绘画为本位,吸取西方艺术中与传统绘画相容的质素,走洋为中用、融中西为一体的道路。林风眠(1900—1991),原名林凤鸣,生于广东省梅县凤凰山麓,卒于香港。1919年赴法国留学研习绘画,改名风眠,1925年学成回国,曾任北平艺专等校教授。他兴趣广泛,对西方古典主义和现代派绘画都有精到的研究,在系统考察中国传统绘画的基础上,提出“调和中西艺术”的主张。他说:“西方艺术,形式上之构成倾于客观一方面,常常因为形式之过于发达,而缺少情绪之表现,把自身变为机械,把艺术变为印刷物……东方艺术,形式上之构成,倾于主观一方面,常常因为形式之过于不发达,反而不能表现情绪上之所需求,把艺术陷于无聊时消倦的戏笔,因此竟使艺术在社会上失去其相当的地位(如中国现代)。其实西方艺术之所短,正是东方艺术之所长;东方艺术之所短,正是西方艺术之所长。短长相补,世界新艺术之产生,正在目前,惟视吾人努力之方针耳。”林风眠立足于中国传统绘画,发现了西方现代派与民族传统绘画的相似性,主动借用西方印象派的色彩、构图等表现形式,表现中国传统绘画的意境和审美趣味,线条简洁,色彩明亮,线面相间,常以方形构图,努力打破中西绘画的界限,摆脱了传统文人画的固有模式,开拓出独树一帜的中国画风,为现代中国画摸索出一条新路,对20世纪中国画坛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培养了李可染、吴冠中、王朝闻、艾青等一大批艺术大家。他擅画仕女、戏曲人物、女性裸体、静物和风景画,如《秋艳》、《风景》、《秋山图》等,具有强烈的光影效果,富有印象派的风格。
林风眠《秋艳》
在西方殖民文化强势冲击中国传统文化的境遇中,不仅岭南画派、徐悲鸿和林风眠等画家努力调和中西方的艺术,就是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傅抱石、潘天寿等坚守中国民族绘画传统的画家,也看到了西方艺术之长,并在绘画实践中融入了西方绘画有益的元素。如黄宾虹在《国画之民学》上大声疾呼:“现在我们应该自己站起来,发扬我们民学的精神,向世界伸开臂膀,准备着和任何来者握手!”他主张立足传统,同时,以世界的眼光、宏阔的视野汲取外来文化滋养民族绘画。陈叔通说黄宾虹:“晚年多作阴面山,状氤氲难写之景,杂以赭、绿,层层加染,脉络仍复分明,正如范宽用墨宜远望,论者谓已熔水墨与油画为一炉。余曾与宾虹谈论及之,微笑未作答,或已默韪余言,是诚翻陈出新,古为今用之创格,有待来者继承其绪,发扬光大。”潘天寿虽然认为“一民族有一民族之艺术,有一民族之特点,因文艺是由各个民族之性情智慧,结合时地而创成者”,主张东西方要拉开距离,但也清醒地意识到,“东西两大统系的绘画,各有自己的最高成就。就如两大高峰,对峙于欧亚大陆之间,使全世界‘仰之弥高’。这两者之间,尽可互取所长,以为两峰增加高度和阔度,这是十分必要的”,提出“民族精神,是国民艺术的肉血,外来思想是国民艺术的滋补品”。他们立足中国,大胆借鉴西方绘画中的色彩、光线、构图等来革新传统绘画,使中国绘画重新焕发勃勃生机。正是在上述绘画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最终完成了中国传统绘画向近现代绘画的转变,确立了中国现当代绘画的路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至今还在启发、滋养着中国画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