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地栖居(代前言)
19世纪德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荷尔德林在一首诗中写道:如果生活是全然的劳累,那么人将仰望而问,我仍然愿意存在吗?是的,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这块大地之上。诗人说“诗意地栖居”,并不是说人飘浮在真空中,生活在虚无缥缈的世界,而是说人应该摆脱肉体的羁绊,在黑夜降临时发现星空之美,让灵魂发出纯洁的光芒,生活在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这是对野性的激情歌唱,是对生命的最高礼赞,毫无疑问,这是不求功利的人生,是艺术的人生,审美的人生。人类的历史,就是不断摆脱动物性,逐渐走向社会性,最终走向审美性的历史。在这个过程中,绘画艺术充分展示了人的野性,升华了人的生命。
人类的童年时代,不像人的童年那样无忧无虑,而是遭受着野兽的袭击、疾病的威胁,可是,人类并没有在灾难面前毁灭,而是在凄风冷雨中苦苦地挣扎,期盼着阳光普照大地,在莹莹泪水中发出会心的微笑。当我们的祖先以树叶遮蔽住赤裸的躯体时,把贝壳串起挂在胸前、耳上做饰品时,以树枝在大地上描绘大自然和人自身时,人懂得了羞耻,发现了美,开始诗意地栖息在这块土地上。
当捕获猎物时,我们的先民在山林旷野上声嘶力竭地呼啸,在璀璨的星空下歇斯底里地狂欢,随心所欲地表达着内心的情感,就这样创造了艺术。他们用血液在岩石上刻画人类的生活以祈祷上天的庇佑,诞生了现存最早的绘画——岩画。在线条与色彩的交织中,表现血与火的厮杀,灵与肉的挣扎;在天真与神秘的氛围中,日渐远离低俗的肉欲,不断升华自己的情感。早期绘画,风格粗犷,惊天地、泣鬼神,至今尚有许多不解之谜,令我们困惑不已。绘画让人对大自然和鬼神产生敬畏之情,在近似巫术的仪式中获得超人的神力,传承征服自然的经验,负载教化的功用。绘画一方面使人成为社会的人,一方面使人成为艺术的人,中国绘画沿着这两个路向缓慢地发展。前者追求实用,庄严静穆;后者重在审美,空灵超然。总的趋势是前者日益为后者所取代,表面上是人物画的衰落,山水画和花鸟画渐成主流,本质上是儒释道三者的纠葛及画家心灵的震颤,娱目畅神逐渐成为绘画的宗旨。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多少英雄。人需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以使身安;在专制的君权面前和人生失意时,人更要逍遥于天地和乌何有之乡,获得一方心灵的空间,以使心安。身安是生存,重在物质的占有和索取;心安是生活,重在精神的超脱和释放。绘画是令人心安的重要艺术手段和途径,尤为中国古代文人所钟情。从先秦的解衣磅礴,中国画家就追求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创作境界,并形成中国画的传统。南朝的宗炳说山水画令人“畅神”,五代的荆浩说“名贤纵乐琴书图画,代去杂欲”,北宋的李成说作画是“弄笔自适”,苏轼说“画以适意”,元代的汤垕说“看画本士大夫适兴寄意而已”。近人黄宾虹说:“山水画乃写自然之性,亦写吾人之心。山川与人以利益,人生息其间,应予美化之。”齐白石赠画并作诗给徐悲鸿:“少年为写山水照,自娱岂欲世人称。”潘天寿说:“艺术为人类精神之食粮,即人类精神之营养品。音乐为养耳,绘画为养目,美味为养口。养耳、养目、养口,为养身心也。如有损于身心,是鸦片鸩酒,非艺术也。”他们无不强调绘画对精神的超拔作用。在丹青水墨的氤氲之中,中国画家心游八荒,适兴寄意,穿越肉体的气息,洞达心灵的深处,享受艺术的人生。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中国绘画的基本原则。在外在自然物与内心的冥合中,画家饱含着真情用笔墨构筑精神的家园。恽南田说:“笔墨本无情,不可使运笔者无情;作画在摄情,不可使鉴画者不生情。”没有情的融入,绘画就是符号的堆积,苍白无力;正是情的渗透,绘画才成为心灵的图案,洞彻灵魂。那一幅幅画作,就是一颗颗跳动着的心,激荡着人生的酸甜苦辣,起落沉浮,凝聚着自然和宇宙的古往今来,沧桑变迁。“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笔墨虽是无情物,幻出画卷却动人。面对每一幅作品,我们欣赏者都应该透过笔墨读出画家心灵的颤动,为之喜悦,为之叹息,为之宁静,为之思索,使自己飞越现实,逍遥于天地之间,方不负画家一片真情。
21世纪的今天,经济飞速发展,生活节奏明显加快,为了生存,人很难停止忙碌的脚步,不知是进步还是倒退?人生的幸福,是追求物质的享受,抑或是心灵的自由?苦闷和颓丧如影随形地困惑着当今的人们,似乎暗示我们幸福就在人的心理体验。绘画艺术日渐远离我们,不是不需要,而是从来也未像今天这样更为人所渴望。太多的浮华,几许的喧嚣,我们夹裹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身不由己地前行,无法驻足,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走完人生的旅程。我们不要忘记作为万物的灵长,必须给自己一方空间,用艺术慰藉自己的灵魂。
本书不是鸿篇巨制,求全求深,也不是高头讲章,故弄玄虚,而是摭拾绘画的一些重要话题,纵横结合,以画作为例,透视国画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紧张工作的间隙,坐在办公桌前,清茶一杯,展卷漫读,不由自主地忘记生活的压力,超越时空与古人悟对;洗去一天的仆仆风尘,窗外满天星斗,躺在床头,随便翻翻,不经意间自有会心处。既可长看,亦可短读,不拘一格,自由灵活,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但愿每一个读者都能够在阅读中感受到“诗意地栖居”,无拘无束,率性自然,进入“不知我为蝴蝶、蝴蝶为我”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