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语言联盟与系统感染
一、语言联盟与社会
语言联盟是语言接触造成的一种状态,是指地域相邻的语言之间因相互影响而造成众多相似性的情形。“语言联盟”(德语:Sprachbund)也称“语言的区域分类”(linguistic area),在这样的区域中,各语言社会的地位比较平等,没有一种特别强势,因些,造成包括词汇、语音、语法等层面形成一种地域上的共同性,但主要是结构上的相似,在核心词汇上保持各自的特色。
如何确定语言联盟还没有很确定的标准,语言联盟的价值很大程度上提供了一片有特色的语言区域,其相似性的形成混杂了横向传递和纵向传递而来的成分,对历史语言学的谱系树等经典模型提出了挑战,突出了语言接触研究的重要性。
语言联盟是不同民族深度且相对平衡接触的结果。也即,虽然不同民族在同一片区域内交错居住,有频繁的战争或频繁的文化经济往来和通婚关系,但诸民族在经济文化上相对平衡,各个民族人口比例相差不很悬殊且各个民族都至少有部分人口相对聚居。
语言联盟最常提到的例子有巴尔干半岛的语言联盟。从语源上说,巴尔干半岛诸语言中的保加利亚语、塞尔维亚一克罗地亚语属于斯拉夫语族,罗马尼亚语属于罗曼语族,阿尔巴尼亚语、希腊语则各自单独成一个语族。但是,从语音和语法系统的结构特点来看,这些亲属关系较远的语言与自己亲属关系更近的同语族语言的差异明显,它们彼此之间反倒在音系 和形态上十分接近。这种情况与社会历史的情况相应:历史上这一片区域内动乱频仍。各个民族你兴我衰更迭不断,政治经济上的联盟变幻无定。有过希腊文化的辉煌,有过罗马帝国、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征服,信仰宗教 也有东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的不同。在这种特殊的历史环境下,该地区 各个民族有错综复杂的密切接触,但没有一个民族有长时期的绝对权威或 人口的绝对优势,各个民族都至少有部分居民相对聚居。也即各个民族在 文化、经济、政治、人口比例上均相对平衡。于是这一地区的居民虽然有不 少双语或多语者,但各自的语言都保留了下来,只是结构上变得相似。
汉语,我国南部的侗台、苗瑶语族诸语言,藏缅语族的部分语言和境外东南亚地区属于南亚语系的越南语,属于侗台语族的老挝语、泰语等等,在语音、语法的结构类型方面十分类似,据研究这也是语言接触造成的语言 联盟,被称作东亚/东南亚语言联盟。
二、系统感染
“系统感染”是指处于同一地区的若干语言在语音、语法系统的结构格局、结构规则方面逐渐趋同,但仍然保持了各自语言的本质一一有相当数量继承于自己语言祖语的核心词根。另外,这些语言也会有较大数量的词 语借贷。经济文化水平低的一方主要向高的一方借用文化政治方面的词汇,而经济文化水平高的一方主要向低的一方借用当地事物、风俗或观念的名称,但核心词根一定有相当数量还用各自语言原有的。
比如,东亚/东南亚语言联盟诸语言的共同特点是:有声调的单音节孤 立语。也即,这些语言都有区别意义的声调,语素基本上是单音节的,基本 上没有构词上的形态变化,语法意义主要用虚词和词序来表达,许多语言 有量词。研究表明,这些语言的以上相似点并非来自共同的祖语,而是后来才产生于这一区域的。与巴尔干半岛诸语言的情况相同,东亚/东南亚 地区的这些语言与跟自己亲缘关系更近的语言在语音语法结构上的差距 较大,而它们彼此之间的不同却比较小。
先说声调。南亚语系的芒语与越南语亲缘关系更近,但芒语没有声调。有证据表明,越南语原本也没有声调,后来先是因韵尾的不同而产生出平、升、降三个声调,又在十二三世纪左右因声母清浊的不同使原来的三个调再分化为各有高低的六个声调。侗台语族,从核心词根看与南岛语系(如台湾原住民的语言、马来语等)的亲缘关系更近,但南岛语系的其他语言都没有声调。侗台诸语言虽然现在都有声调,但有证据表明它们的声调是在大约四千年前黎语先民移居海南之后才产生的,也即它们的共同祖先语也是没有声调的。藏缅语族更是如此,历史上常与汉语居住在同一区域的彝、缅等民族的语言有声调,而藏语却有许多方言至今仍没有声调。
再说单音节语。与侗台语族亲缘关系更近的南岛语系其他语言都是 多音节语,与汉族同居或曾经同居一片地区的侗台诸语族语言却是单音节 语。来自南岛语系祖语的多音节核心词根,在侗台诸语言中只保留了最后 一个音节。比如“眼睛”在南岛语系的马来语中为mata,而在壮语中为第一 调的tha\在南亚语系中,深受汉文化影响的越南语和位于中国境内的仮、 德昂、布朗语是单音节语,其他南亚语言则是多音节语。
与单音节语相联的另一个语言类型特征是孤立型语言,即很少有构词上的形态变化,语法意义一般用虚词和词序来表达。
长期共存于同一地理区域、亲缘关系并不亲密的若干语言,在语言结构类型上却十分相似,这一定是语言长期密切接触的结果。在同一地区若干语言长期地密切接触,会造成区域内的双语(或多语)现象。双语或多语是指一群人既会讲自己的母语,也会讲其他语言。而地区双语或多语,则是指在一片地理区域内若干民族的人既会说自己的母语,也会说同居一地的其他民族的语言,他们会根据交际的需要、交际的对象而选择使用其中的一种语言。地区多语现象会使得各个语言都出现非母语者所说的、带有其他语言味道的语言变体,而各个语言就有可能在这些语言变体的影响下 逐渐趋同。有学者详细研究了这一过程,并命名为“互协”。
近代发生过的实例为东亚/东南亚语言联盟的形成提供了很有说服力的样本。在海南岛的三亚地区,有一支10—15世纪才从越南占城迁徙而来的信仰回教的居民,被称为“回辉人”。这支回辉人原来属于越南占城的占婆民族,所说的占婆话是一种属于马来语支的多音节无声调的语言。回辉人迁到海南岛后与单音节有声调的黎、汉等语言密切接触,不过几百年的时间,回辉语变成了与黎、汉等语言一样的单音节有声调的孤立语。回辉语的核心词汇中还保留了相当数量的占婆语词根,只是那些原来是多音节的词根在回辉语中只留下了最后的那个音节。
在这一片区域内,还有一些更小的区域表现出更多的系统相似。比如,广东、广西两省的汉语和壮侗族语言不仅都有声调,而且声调都可追溯到平上去入各分阴阳的四声八调系统,韵尾大多都有长短元音,还有不少汉语方言像壮侗苗瑶语一样具有送气的鼻音和边音。而云南、四川省内交错分布的彝语支语言和汉语方言,则大多都没有辅音韵尾,声调为四个且调值也基本相同。可见,接触越密切,系统感染的程度 就越加深刻。
20世纪50年代以后,随着经济的发展、文化的普及和大众媒体传播手段的不断更新,我国各民族的经济、政治和文化交流更加密切,语言系统的感染也进一步加深。与汉语接触密切地区的一些民族语或它们的方言,近几十年来或是增加了与汉语相同的新的音位和复元音韵母,或是原来的一 些音位变体在汉语的影响下变成了独立的音位。例如侗语中:[ph][th][kh] [tGh][phj][khw]等送气音原来只是相应的非送气音的音位变体,现在已变成独立的音位。水语等语言在大多数情况下把原来的“主语一宾语一谓语”的结构 次序改变为和汉语相同的结构规则“主语一谓语一宾语”。壮语的名词性 短语规则原来是“中心语+修饰语”,现在已广泛地使用和汉语相同的规则“修饰语+中心语”。这种新的结构规则开始时只出现于汉语借词,但随着 民族关系和语言间相互影响的进一步发展,逐步扩大到了民族语词。例如侗语,原来把“我的书”说成“le/jau”,(书我),自从借用了汉语的“的”之后,在词序上就变为与汉语一样,说成41jau2tji6le2Mo这在侗语的北部方言中已经代替旧形式而成为唯一的结构规则。凡此等等,语法规则的借用使得这一区域的语言结构类型变得更为相像。
总之,社会的接触带来语言的接触,语言的接触带来语言的趋同。社会接触程度有不同,语言趋同的程度也有不同:不同社会的浅度接触带来语言中文化层次上的借词,较深而相对平衡的接触则造成同一地理区域内不同语言的系统感染而在语言的结构类型上趋同,但各个语言仍然承继了自己相当数量的核心词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