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突破了传统描写人物的旧方法

 他是突破传统的旧方法来写人。这个话，鲁迅先生最早讲过，而且讲得很好。他说：“《红楼梦》一出来，传统的写人的手法都打破了，不再是好人都好、坏人都坏了。作者如实描写，从无讳饰，因而每个人物形象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这一看法是鲁迅先生首先提出来的。所以《红楼梦》里面的人物都是真实存在的人。

 我们接触到的所有的人，哪一个人全是好的、没有缺点；哪一个人全是坏的？当然，坏到透顶的人也不是没有，个别的也是有。这在过去的小说里面不大注意这个，往往作者的倾向性很明显，感情的倾向很明显。

 比如写《三国演义》，作者很喜欢蜀汉的这一帮人，就是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所以写他们的时候，写他们好的一面，英雄气概或者忠义这方面讲得多，更强调曹操的奸诈、奸雄。所以。我们看的时候就觉得诸葛亮很难找出他的缺点来，关云长是更加神乎其神。就是关云长勇敢这一点，好像也很神乎其神。比如，有一次关羽在阵头上打仗的时候中了一箭，这一箭是毒箭。外科医生华佗一看说，你中的箭一定要开刀，除了把肉挖掉以外，这骨头上面还要用刀子把黑的东西全部刮掉。只听他刀在骨头上面嗖嗖嗖嗖地响，底下一个盘子收着他的滴下来的血，而关云长面不改色、谈笑风生。这是把他的勇敢这一点神乎其神了，给读者的印象当然很深刻，但不是自然的。因为现实的描写，除了勇敢是品质、意志以外，还有生理反应。再勇敢的人动这样的手术的时候，脸、肌肉如果不紧张起来的话，那你汗也要流下来，否则就不是人了。但是《三国演义》它是这样描写的。

 《红楼梦》里不这样描写。人是怎么样的，他就怎么样。《红楼梦》里面写到的人物常常跟我们所讲的小说要塑造正面人物、反面人物、中间人物这种观念完全不同。很少按照左的思想观念来写人物。

 我第一次读《红楼梦》的时候，曾经上当。我一看第一回先出来个贾雨村，贾雨村是书香门第，这个传统不错。但是到他那一代家业已经败落了，因此他只能卖字画为生，我觉得这也很好。知识分子靠自己劳动自食其力。然后这个人也长得非常好。他有个朋友叫甄士隐，愿意跟这样的一个穷书生交往，而且关系非常密切。有一次两个人在书房里谈得很投机的时候，家人来报告：外面县太爷严老爷来了。甄士隐不得不去接待客人。这个时候刚好有个丫鬟过来，在窗门外撷花，一眼看见贾雨村。这个时候就开始描写贾雨村长得“剑眉星目”，两道眉毛像两把剑，眼睛像两颗星。“直鼻权腮”，鼻子直的，方方的脸，很雄壮。还有背脊、腰什么的都写了。这个相貌，按照过去四人帮江青时代的话，除了黄继光这种英雄人物可以有这样的形象，反面人物是绝对不允许的。反面人物座山雕是匪帮的形象。而且这个丫鬟看了以后还想，这个人穿得这么褴褛、破烂，但是长得这么雄壮，大概就是我们主人经常提到的那个贾雨村。所以她撷了花以后，又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贾雨村就想，我这么破破烂烂，居然有个丫头在临走的时候还要回过头来看，对我有点意思吧。所以对她就有了好感，就开始想念。这些话，其实也不能骂贾雨村怎么色迷迷的。年轻人，他也没结婚。

 后来跟甄士隐谈到自己的抱负的时候，就因为没有钱，甄士隐就送他大笔的钱、衣服什么的。按照别的人的话，这个时候就要千恩万谢，贾雨村也不谢。我觉得，按照我看的以前的小说，大恩不言谢，将来要报答的时候，拿性命去报答人家。我都是这样来想贾雨村的。而且贾雨村第二天走了以后，他说读书人以事业为要，就去赶考。考上了，这个人有了卓越的发展。

 到第四回就看清楚了，就是“护官符”这一回，乱判葫芦案。后来人家告诉他，那个被买来买去、抢来抢去的女儿，就是被拐走的甄士隐的女儿。他开始当然想救，秉公来判，这样他也有个政绩吧。但是利害一分析以后，他最后还是没有救。

 小说里写的，一步一步地挖掘他的行为的心理活动，把他的灵魂的阴暗的一面逐渐逐渐的显示出来。贾雨村后来还是认为，自己的利害关系最重要，乱判判了这个案。

 贾雨村后来再飞黄腾达，靠的是贾府的推荐。但是到贾府一旦出事的时候，他落井下石，越来越不好，是个奸雄。

 可见，一个人物，他写的时候绝对不是简单化的来写。

 过去有人骂贾琏是衣冠禽兽，看到什么女的他都搞。这一点，曹雪芹一点也不给他隐晦。但是你说这个人就是反面人物，就是衣冠禽兽，但他也办了很多事情。林黛玉父亲病危的时候，林黛玉要去奔丧，就托贾琏带她去的。不但没有出事，还很好的回来了。

 贾琏的父亲贾赦看到人家几把古董扇子，非要强买不可。人家不卖给他，他就跟贾雨村勾结，把人家关进去害死，把这个扇子占为己有。贾琏听到这个以后破口就骂，当然不是对着他的父亲面骂，而是在旁边骂，骂得很难听。可见，他在这个地方还是正义的。举的这些例子里还没有举贾宝玉、薛宝钗、林黛玉的例子。

 这就说明，《红楼梦》里面的写人物不是按照观念上面来写的。英雄人物、正面人物，我对这个人喜欢，我就一定要写他好、处处都好。不是的。

 大家非常喜欢史湘云，这个人非常豪放，但是作者偏要给她弄一点小小缺点。她这个舌头大概短一点，有时候发音不清楚。“二”她念“爱”，“二哥哥”就念“爱哥哥”。这个被林黛玉嘲笑了一番。但是懂艺术的人就知道，曹雪芹这样写的话本领更大。一个美人、一个可爱的人并不是身上一点短处都没有，他是一个整体。这样来写人物的话，就捣破了旧的方法写人。

护官符

《红楼梦》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说贾雨村就任应天府府尹，接了薛蟠打死人的案子。门子递给他一份当地的“护官符”，说是如今做地方官的人，都有这样一个名单，上书本地豪门大户的姓名、官爵，人称“护官符”。一张直接揭露封建政治的腐败和整个社会的黑暗与残酷的“护官符”，向读者显示了锦衣玉食的宁荣二府、脂浓粉香的大观园，原来只是吞噬无数被压迫、被剥削人民的血汗和生命的罪恶。

作品原文

护官符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出自《红楼梦》第四回。）

 贾雨村靠贾家的关系，复职补授应天府知府，一上任就遇上薛蟠为争买英莲(香菱)而打死小乡宦之子冯渊的案件。雨村不知底细，立刻就要拿人判案。手下的门子葫芦僧使眼色制止他，并呈上这份“护官符”，提醒他：金陵城这四大家族“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薛蟠就是“丰年好大雪”的薛家的公子，不可莽撞。俗谚口碑就是流传在民间的顺口溜。称之为“护官符”，是说巴结这四家官僚贵族就能保住官；得罪了他们不仅要丢官，连脑袋也保不住  。

 《红楼梦》在展开描写以贾家为中心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之前，先拿出一张“护官符”给读者看，让人们对他们的权势和富贵先有个笼统的认识。因为是老百姓的口头创作，当然要极度夸张。它流露出的情绪，不是对他们的富贵和权势的艳羡，而是对他们官官相护、横行不法的咒骂。第一回书里，作者声明此书“毫不干涉时事”，“亦非伤时骂世”，并不是真话。你看围绕着“护官符”的前后情节，把当时官僚政治的腐败黑暗整个托了出来，恰是要干涉时事、伤时骂世！冯渊是个小乡宦的儿子，薛蟠为了争买一个丫头，将其活活打死，竟然没事人一般进京走了，把人命官司视为儿戏，“自以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果然，冯家的仆人告了一年状，竟没有一个为官的为其做主。老谋深算的贾雨村当然也知道个中利害，连欺带压，胡乱判决了此案，保全了薛蟠，向贾家送了个“整人情”，写了封“令甥之事已完，不必多虑”的信，就算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