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文学方面的杰作

中国像很多其他国家一样，有过神话与史诗。

有些神话，经过秦始皇的焚书而仍旧存在，由于曾为《左氏春秋》、《孟子》、《楚辞》等书所征引。《左氏春秋》相传是春秋末年左丘明所作的一部关于鲁国编年史《春秋》的论述，现在一般人认为它是战国初年之人所作；《孟子》是第三、四代儒家孟轲的书；《楚辞》是屈原等楚国的文人所留下的韵文。

另有一部很有趣味充满奇谈的书，叫做《山海经》，它也逃过了秦始皇焚书的厄运。

中国史诗的遭遇不如神话，没有一部现今仍存，只有几篇词句简短的小史诗，被《诗经》保存下来。《诗经》为一部古代诗歌的选集，作者姓名不详，在孔子以前已有，被孔子用作文学教科书，于他的私立学校之中，教他的学生。

屈原

中国于孔子以后的两百年，出了一位大诗人——屈原。屈原是一位楚国受挫折的爱国者。他创造了韵文的一个新体：不拘于四个字一句。像《诗经》之中多数的诗，而是写成在形式上像散文，而在实质上像诗的一种作品。

屈原所写的一篇《离骚》，是《楚辞》一书之中最好的代表作品。在《离骚》里面，他写出他的忧伤，也描出若干古圣先贤与神话人物都走来劝解他，而劝解不了他的这种忧伤。在另一篇的作品，称为《卜居》的，屈原写出以下的话：

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迎来，斯无穷乎？

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汉朝有很多文人模仿屈原的体裁，而发展出来一种新的有韵散文，叫做“赋”。

然而要等到汉朝结束以后，于三国两晋南北朝，才有赋体的最好作品，例如江淹的《别赋》。

别　赋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

舟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

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

居人愁卧，恍若有亡，日下壁而沈彩，月上轩而飞光。

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江淹接着就描写另一个场面：

一个游侠出发，去为一个朋友刺杀仇人，明知此去不能生还，而自己的妻将要变成寡妇，吃苦到死。江淹也描写了边疆的戍卒，长年累月想家，而并无回家的希望；他又描写了一对夫妻由于环境所逼，分居在隔得极远的两地，却永远无团圆的机会。

在江淹以前，汉朝除赋以外，在文学方面，另有一种体，叫做“古体诗”。这些所谓古体诗，所模仿的原作多半是战国时期之作，并不比《诗经》更古。

唐朝（公元618～907）是中国诗的黄金时代。当时的诗人，留下了极多首的诗。每首诗有四句或八句或更多句。每句可以是五个字，或七个字，但也有例外。

唐诗除了古体诗以外，又有“绝体”、“律体”与“乐府体”。

绝体诗简单而短。

律体规矩很严，分为五律与七律，五律是每句五个字，七律是每句七个字。两者都必须每首八句。

律体诗每首中间的四句，必须每两句成为一对，第三句每个字的意义与第四句的每个字成对，每个字的平仄声也成对。第五句对第六句，也是如此（所谓成对，不是像西方诗的偶句之仅仅最后一个音节之韵相同）。

律诗八句的韵，通常是如下式：a，a，x，a；b，b，y，b。当然，不能没有少数例外（并且，韵的依据，是唐朝人或更古的人读法，不是现在人的读法）。

至于每字的意义成对，我们可以作如下说明：如第三句的第一个字是山，则第四句的第一个字应该是水，或海、或湖、或河。如第三句的某一个字，是某一个山的名字，则第四句同一地位的字应该是某条河和或某一湖的名字。

律体诗每一句每一个字的声（平声或仄声），也有规定。

五言律诗的平仄规定如下：

第一句　仄仄平平仄。第二句　平平仄仄平。

第三句　平平平仄仄。第四句　仄仄仄平平。

第五句　仄仄平平仄。第六句　平平仄仄平。

第七句　平平平仄仄。第八句　仄仄仄平平。

乐府体，源于古代政府宗庙之宗教仪式与节日的歌词，以及民间歌唱家的歌曲。这个乐府体没有关于字意、平仄声及押韵的严格规定。但是写乐府体的人，也要依循古代此类诗歌的调子，以便唐朝歌唱家能够歌唱。可谓“古调新歌”。

要明白唐诗的奥妙，必须吟诵中文的原诗。没有任何人的外文译本，能够在某诗的奥妙之处对得起原作者。

在我们所知的唐朝成千诗人之中，很难选出几个，说他们就是最好的几位。即使我们有了公认的标准，那么堪称为最好的诗人，也该有一两百位。

杜甫有“诗圣”之称，与李白齐名。“三吏”、“三别”是其代表作

我们只是为了方便，才提出李白、杜甫二人，说他们最好，又提出四五人，说这四五人与李、杜差不多，足以与他们相颉颃。

李白生于公元701年，卒于762年，是一个不接受任何规律的天才，然而他在写律体诗之时，其熟谙律体规律不亚于最小心的律体诗人杜甫（杜甫生于公元712年，卒于770年）。

杜甫一向敬重李白，尊为前辈。

杜甫有一首怀念李白的诗，《天末怀李白》：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下面是一首李白写给杜甫的诗，《沙丘城下》：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最能代表李白独特个性的，是《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邱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杜甫的诗，我认为，以《前出塞》为最好。

我们在这首《前出塞》里面可以看出，诗中的主人翁开始为十分不愿意出塞的壮丁；后来却成为一个敢战的英雄。杜甫在这首歌里面，并未前后矛盾。他成功地表现出来了人之可塑性。

白居易生于公元772年，卒于846年。他擅长写通俗的诗，能令乡村老妇听了也懂的诗。他的《长恨歌》所写的是唐明皇与杨玉环贵妃的悲惨传奇。白居易在此诗的第一句，讳言唐皇，而托称汉皇。他之所以如此，其原因我们想象得到。

唐明皇与杨玉环两人如此真正彼此相爱，而又受了如此多的苦，白居易这首不朽杰作，一定安慰了唐明皇与杨玉环的在天之灵。这首诗也令对他们两人的其他事迹有所不满的人，慨予原谅。白居易让我们相信，唐明皇与杨玉环如此纯洁，如此天真，不可能会作出什么错事。他们即使做了错事，也值得我们同情。

白居易以外，唐朝别的诗人没有一个写出来过如此美，如此长的诗。也许我们也想知道唐朝的抒情短诗是什么样子。下边一首是王维（约生于公元701年，卒于761年）所写的《竹里居》：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在这四个唐朝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之外，我实在应该再列举几十个诗人的姓名。倘若我真的列举了，也许没有一个读者赞成我如此做。然而，请你们让我至少再举三个人：孟浩然（699～740）、韩愈（768～829）、李商隐（815～858）。

宋朝（960～1279）也有大诗人，但他们的诗多少带有散文的色彩。宋朝诗人最擅长的是词。词起源于唐朝。

中国的所有的诗，皆能唱出。词也是能唱出的，却必须按照已有的歌谱来唱，而且每个字的平仄都要与此调的老歌相同。

例如苏轼（1037～1101）所写的一首词，是按照老调子“念奴娇”所写。这“念奴娇”每一句一字的平仄声如下：

1．仄平平仄。

2．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

3．仄仄平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

4．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

5．平平平仄—仄平平仄平仄。

6．平仄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

7．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平平平仄。

8．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

9．平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李清照

宋朝的词作家，好的极多，正如唐朝的好诗人。我们该多知道一些关于一位女词人李清照的事，她是最优秀的女词人之一。

她生于公元1081年，卒于1143年。下面是她填的一首“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有一位北方的爱国者，于故乡为金朝的军队所占领以后，来到南方。他以为可以得到援助，以光复故土。但他却没有得到像样的援助。这位爱国者的名字是辛弃疾（1140～1207）。

下面是他的一首词《京口北固亭怀古》，所填的调子，是“永遇乐”。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在元朝之时，唐体的诗与宋体的词仍旧有人写，而且颇有几位写得甚好。元朝最引人兴趣的，是戏剧与曲子。曲子也是戏剧，但其主体是若干民间流行的歌（所谓曲子）。

曲与词的不同，词仍是一种诗而兼歌，而曲主要是歌，所兼是诗。写词的大都是诗人；写曲子的则每每是职业歌手。

最有名的元曲，是王实甫的《西厢记》。《西厢记》的全名是《崔莺莺待月西厢下》。

《西厢记》

故事是相国千金崔莺莺陪伴母亲，随着父亲的棺柩回归故乡安葬。父亲生前是在外地担任官职。当时的中国没有火车与长途汽车，母女二人与婢仆必须乘马车旅行好多天，于是在中途停留于一个城市之中的佛寺。这佛寺有几间房屋出租。

那时候，有一个书生张君瑞来到庙里游玩，见到崔莺莺，被她吸引，便也租了这佛寺的房间，藉口想利用佛寺的清静，准备科举考试，于是传奇开始。

不久，来了一个强盗，率领五千名徒众包围这佛寺，要求娶崔莺莺为妻。莺莺的母亲向寺中的人说：“谁能够令强盗退走，就把莺莺嫁给他。”

张君瑞写了一封信给他的朋友、一位带兵的将军。将军率领大军来救，打败强盗，强盗率领徒众撤走。崔夫人不守诺言，不把莺莺嫁给这位使得强盗退走的张君瑞。

张君瑞生了病，莺莺写了一首诗，叫婢女红娘送到张所住的房间。

诗上说：“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君瑞得到如此的鼓励，便在当天夜晚来到莺莺所住的房间。莺莺却不假以辞色，反而训斥了张君瑞一顿。

于是张君瑞的病情加重。某一个夜里，莺莺自己来到了他的房间（西厢房）。

这故事如此的发展下去，最后，崔夫人答应让他们两人结婚，条件是：张君瑞立即到京城去应考。她向张君瑞说：“你若考中，可以回来。你若考不中，不要回来。”

《西厢记》写到此就结束。王实甫不曾说，张君瑞究竟考中了没有。

使得《西厢记》成为元曲之中最佳的作品的，不是故事，而是其中的曲子。

曲子的歌词，必须依照某一老歌的调子。而所谓老歌，不一定是很古的歌。只要是已经有人唱过，不管古不古，都可以算是老歌。

下边是扮演剧中莺莺的女伶所唱的若干首歌中之三首。这几首叙述莺莺的心情，当她听到张君瑞弹琴之时。

第一首歌，调子是“秃厮儿”：

其声壮，似铁骑刀枪兀兀；

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

其声高，似清风月朗鹤唳空；

其声低，似儿女语，小窗中喁喁。

第二首歌，调子是“圣药王”：

他思已穷，恨不穷，

是为婚鸾雏凤，失雏雄。

他曲未通，

我意已通。

分明伯劳飞燕各西东，

尽在不言中。

第三首歌，调子是“麻郎儿”：

不是我他人耳聪，

知你自己情衷，

知音者芳心自同，

感怀者断肠悲痛。

元朝别的戏剧也有很好的曲子，例如关汉卿在许多与《西厢记》同样不朽的作品之中所用。关汉卿一生写了戏剧六十部之多，现今仍存的有十四种。

明朝创造了所谓昆曲。昆曲与元曲不同的地方，是更能代表南方的精神，换句话说，更为女性。昆曲用许多的中国古乐器，包括笛子。

昆曲的大作家是汤显祖（1550～1617）。他的最有名的戏剧是《牡丹亭》，其主角是一位害相思病的女子杜丽娘。

《牡丹亭》

杜丽娘在江西吉安她爸爸官邸之中的牡丹亭，做了一个梦，梦见漂亮少年柳梦梅，因此而得了相思病，病死。她的父母葬她于牡丹亭一棵梅花树下。

不久，她爸爸被调往别处做官，行前托了一位尼姑代为照料杜丽娘的坟墓。

三年以后，柳梦梅从他的家乡广州到北京应考，路过吉安，生了病，经一个好心的尼姑知道后，让他搬到牡丹亭去养病。他在牡丹亭捡到一幅画，画的是一位美人。这美人是杜丽娘的自画像，于她死前所画。柳梦梅不知道这美人是谁，也不知道画她的人已死。

于是，柳梦梅也得了相思病。

有一天夜里，杜丽娘的鬼魂来到柳梦梅的卧房，自称是邻居。她与他因此成了朋友、情人。另一天夜里，她告诉了柳梦梅实话，请他找人在某一天把她的棺材取出、撬开。他照办了。在棺材被撬开之时，她活了转来，嫁给了他。

明朝也产生了另一种文学杰作：小说。其中有两部几乎为中国每一个少年学生所阅读。一部是《三国演义》，另一部是《水浒》。

这两部小说的英译本称为《The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与《All Men Are Brothers》。分别为C. H. Brewitt-Taylor与Pearl S. Buck所译。

《三国演义》

可惜这两部英译本的书名均不恰当。

被译者称为《Romance》的《三国演义》，根本不是《Romance》（爱情故事；传奇、冒险故事）。它是若干造反、内战、阴谋与出卖朋友的故事，却也夹有英雄事迹。当时中国分别被三个军人及其后裔割据。

被称为《All Men are Brothers》的《水浒》，取材于公元12世纪初年，山东西南部一片沼泽地——水泊梁山之中宋江等三十六人起义的故事。这片沼泽地今日已经干涸；但是曾经为他们集会之处的小山，依然存在。

《三国演义》的著者，一般人相信是罗贯中（1330～1400）。他可能是一位职业说书家。职业说书家们，常与茶馆主人合作谋生。罗贯中也可能不是职业说书家，而是他们的朋友，他们让他看到历代师徒相传的话本。

总之，《三国演义》可以称为一部若干代人才的集体的创作。罗贯中的贡献，当然绝不可抹杀。他把全部材料整理了出来，写成完整的故事，又亲自增加了，改变了若干部分。

罗贯中是一位描写人的特性专家，而且全书观点前后一致。他影响了所有的中国男人，尤其是影响了其中的政治人物。

从另一方面来说，他确也曲解了历史，伤害甚大。

《水浒》是施耐庵所写。他不像罗贯中之为职业说书家或职业说书家的朋友。他是一位作家，是写作的专家。

他善用真实的史料，而从不歪曲事实，或糟蹋历史人物。

他的书像许多的小说一样，不是一个长故事，而是许多小故事，其中的主人翁互相牵涉在一起，而不可分。

他有点儿被自己所定的主题所困扰。他把那水泊梁山的许多聚义者的故事，组织成一个完整的小说，实在很不容易。

另有一位大作家，冯梦龙（1574～1646），却不想把许多故事勉强编成一个大故事，他让这些小故事，仍旧为单独的小故事，于是他把前人所写的若干小故事，与自己加进去的几个小故事，加以修饰，合成三巨册，各册的书名互不相同，分别为《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被后人统称为“三言”。各册内容是许多互不相关，标题互异的小故事。（只是在每一小故事之前几页，他喜欢举出性质相同的一两个更小的故事。）另一位明代作家凌濛初（1580～1644）在“三言”的直接影响下，写成《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两部短篇小说集，被称为“二拍”。

却有一位聪明的商人，从“三言二拍”的两百个小故事之中选出四十个，另成一册，给这一册一个新名字，称之为《今古奇观》。

《今古奇观》出版以后，立刻成为畅销书，到今天仍然如此。德国的有名汉学家Herbert Franke教授已经把它译为德文本与英文本。

吴承恩（1500～1582）写了另一部小说，《西游记》，叙述一个修炼成为人形的猴子孙悟空。这部书被英国的Arthur Waley摘译成英文，称之为《Monkey》。

故事是：这猴子随从唐朝的佛教大师玄奘，从中国到印度去研究佛学、求取真经，在途中遇到许多妖怪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吴承恩虚构出来的。

猴子有两个伴侣，一个是猪，一个是鲨鱼。这猪与鲨鱼也均已修炼成为人形，也均愿跟随玄奘到印度去。他们“三人”保护玄奘，对途中所遇到的许多妖怪作战而战胜，这些妖怪也都是修炼得成为人形的。

清朝于1644年代替了明朝，到1912年被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党人推翻。清朝的作家也写小说。有一部第一流的作品，叫做《红楼梦》。

书的开始，是一个名叫贾宝玉的少年，在他堂哥哥的媳妇的卧房里做了一个梦。这部小说是变相的自传，常常说著者本人的故事，著者姓曹名雪芹。

他的祖父是曹寅，曹寅的妈妈是康熙皇帝的奶妈，康熙任命曹寅主持在南京的织造厂。那是一个收入极多的肥缺。曹寅死后，康熙叫曹寅的儿子曹颙继任；曹颙死后，康熙又叫曹颙的堂兄弟曹继任。

曹雪芹

一般人相信《红楼梦》著者曹雪芹是曹的儿子。依照某些曾经花了许多功夫研究这个问题的学者，说曹雪芹或许不是曹的儿子，而是曹颙的儿子。

康熙死于1722年，康熙的儿子雍正皇帝不喜欢曹，免了此人之职，又在1727年没收了他的财产，当时曹雪芹仅有三岁。

雍正死于1735年，次一皇帝，乾隆，给曹平反，取消他的罪名，任命他为北京朝廷的一个三等小官。曹雪芹在曹的大家庭之中长大。这大家庭包括：曹寅的寡妇，书中的贾母。曹，书中的贾政。曹的夫人，书中的王（氏）夫人。曹的侄儿，书中的贾琏。贾琏的夫人，书中的王凤姐，凤姐是王氏夫人的娘家侄女。王氏夫人的妹妹，书中的薛姨妈。薛姨妈的女儿，书中的薛宝钗。贾母的外孙女，贾母的女儿之女儿，书中的林黛玉。曹雪芹本人，书中的贾宝玉。

当曹雪芹长大到二十岁出头之时，曹家又遭受了没收财产（抄家）与丧失社会地位之厄运。原因是曹的侄媳妇（书中的王凤姐）替曹家主管一切家务而胡作非为（包括放债收高利贷，倚仗势力欺负平民、害平民）。曹雪芹不得不搬出豪华的大屋，迁到一处贫民区，度其余年。

他在那贫民区小屋，有了空闲时间就写他的小说，写到四十岁之时（满三十九岁之时），写成了这部小说的头八十章，于1763年阳历二月十二日（阴历除夕）去世。

在他的这部小说《红楼梦》之中，他把人物增加到四百余名幻想出来的人，也把那豪华大屋扩充为像宫殿与御花园的“大观园”。

他铺陈四百多名实在的与虚构的人物井井有条，描写其中三十多名主要角色颇为生动，把每一个人都写得与其他三十多名不同。他也把牵涉自己的三角恋爱，以专家的手法处理恰当。三角是他自己与林黛玉及薛宝钗。

这一部小说，他自己说“字字是血”。许多批评家都认为是中国最好的一部小说。

清朝其他的小说家很多，多得像唐朝的诗人，宋朝的词人。我在此处仅能提起清朝三个小说家的作品。

吴敬梓（1701～1754）的《儒林外史》。它是对读书人与教书人的一部讽刺小说。

李伯元（1876～1906）的《官场现形记》。

无名氏的《七侠五义》。这部书是此人就石玉昆所写的话本而改编的。石玉昆是19世纪中叶一位职业唱书家。

北方的唱书家，一面用短棒敲着小鼓，一面唱出有韵故事。这小鼓，他们称为大鼓，他们所唱的词，称为“大鼓词”。

南方的唱书家所唱的是文雅的有韵之文言或曲子，称为弹词。有一个或几个音乐师奏一种或几种弦乐器相陪。

一方面唱书盛行，一方面元曲式的戏剧与昆曲式的戏剧也分别继续流行于北方南方，都吸收了很多听众。

一种新的表演艺术在清朝的最后一个一百年在北京诞生。它的名称，是“京戏”。它开始之时，是一种改良的“徽调”，安徽的地方戏。最早的京戏演员，是来自安徽的“徽调”班子，其后有来自湖北的调子与班子。

京戏的最高支持者，是慈禧太后。不论她在政治上功罪如何，她在艺术方面的倡导之功将广为后世所感念。

京戏与欧洲的歌剧（Opera）不同。京戏比歌剧短，令人不觉得太累。京戏的调子不多，比欧洲歌剧较容易学，因此也就有更多的戏迷。京戏所需要的伴奏音乐师，也远比歌剧为少，因此，演出的花费不多，更易普及。

京戏而且包括很多pantomime（无声的手语与身语），含有教育的功能，劝人遵行中国文化的基本道德：忠、孝、节、义（对君王或国家民族忠，对父母孝，对丈夫守节，对朋友守信行义）。

与京戏同样值得记述的，是湖北的黄梅调、河南的豫剧、陕西的秦腔、四川的高腔，以及广东的粤剧与浙江的绍兴戏、温州戏、闽南与台湾的歌仔戏等等，不胜枚举。贵州的傩戏与少数民族的戏，也值得大书特书，长期从事地方戏曲搜集整理和研究、创作的谢振东先生对它颇有研究。

关于白话的几句话　大多数的中国近代小说与说书人、唱书人的词，都用白话写出。所谓白话，大体是中国大多数（北京及中国北部、东北部、西北部、中部与西部、西南部）的居民所说的话，这些地方的居民所说的话，以前在清朝被称为“官话”，到了民国被称为国语，现在有人称它为“普通话”。外国旅客与汉学家在清朝之时称它为mandarin（有人考证，说外国人在新加坡遇到一位中国姓孟的领事，当地华侨称此人为“孟大人”，于是“孟大人”所说的话，便被外国人混称为“曼大林语”）。

有些作家在他们的小说之中插入江苏、福建、广东与广西某些地区的方言，以增加书中的“地方色彩”。至于地方戏与地方歌曲，自然有多半是用方言写成的。

1919年5月4日爱国学生因反对英法意三国在凡尔赛会议之中偏袒日本，损伤中国，而作示威游行，他们的行动与新文化运动合流。这新文化运动，是稍早于此由一群知识分子所发起，宗旨在于求中国文化的更新，方法是批评一些他们认为不合理与落后的习俗，例如压制女人使奴顺男人。

胡适

胡适是这群知识分子之中最有名的人之一。他强调了以白话代替文言的必要。文言是沿自古书的典雅的字眼，胡适主张白话不仅可用于写小说、戏剧与歌词，也应该用来写信、写文章、写教科书、政府公文与诗。

自从1919年以来，白话获得了广泛的采用，但文言却并未完全被代替，虽则文言确有时粉饰太过，与含混不清，然而它也很有诗意，很有伸缩性。

因五四运动而壮大的新文化运动不限于白话的成就，宏远的文学造诣因白话作为媒介，对外吸收了西方各国的文学杰作，对内也开发了文艺的新途径，超越了两千年以来的旧范围。

单就文艺的创作而论，白话诗歌即是显明一例，其中表现于抗战歌曲的若干首足以称为不朽杰作。小说，如老舍的《骆驼祥子》，以及被两岸青年男女所欢迎的若干部琼瑶的书，均为过去所不及。

林语堂以华人用英语发表的《生活的艺术》、《京华烟云》等书，更是从来未有。

在史学与哲学的领域里，也吸收了西方人的新成果，发扬光大了中国古圣先贤的旧传统。

在中国近代的史学家与哲学家之中，最突出的莫如梁启超、钱穆、梁思永、李济、顾颉刚、邓广铭、白寿彝、夏鼐、方东美、唐君毅等，梁启超在诗人之中，其地位也与于右任、黄节、刘太希、顾毓琇等相仿。

在引用西方诗人的作风，而以中文尝试的人，最成功的莫如胡适与徐志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