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隋唐

1．隋朝

当西欧尚在中世纪前半期的黑暗中摸索之时，中国经过多次的困难，学得了已经足够的经验，于隋唐两朝变得成熟。在政治与经济方面成熟，在技术与科学方面成熟，在艺术与文学方面成熟。

北朝之中，北齐的创立者是高欢与儿子高洋，隋的创立者是杨坚。这高家与杨家的祖先，父亲均为汉人，母系夹有胡族。

两者相比，高家的胡人成分较多，杨家的胡人成分较少。

隋文帝杨坚曾经是北周皇帝所信任的大臣。他篡了北周，又统一了中国。他能统一中国，证明他的能力配当皇帝。他在公元598年灭掉南朝的陈，不曾杀多少人。

他也废除了曹魏所创始的九品中正制度。那是一个很不好的选拔候补官吏的制度。

曹魏在每一郡设立了“中正”，每一州设了“大中正”。这中正与大中正的任务，是列出本郡本州的人才的名单，加以评定，注出一品、二品、或是九品，以供中央及州郡衙门参考。这一品以至九品，与后来的官阶不同，它只是中正与大中正所评定的人才之能力与品格。被列入表中而评定为各品人才的人，在原则上自己并不知道；倘若评定得不合理，自己也不知道。

结果，达官贵人与世家大族的子弟，名列上品；贫贱人家的子弟，根本未被考虑。中正与大中正并未举行考试或面试，只是凭好恶或关系来列表。

这个九品中正制度，使得魏晋与南北朝的政府为膏粱子弟所把持；社会也成了一种以门阀为主的变相封建的社会，隋文帝杨坚把这个制度废了。

他也把北魏留下的均田制加以相当改进，减低了领田的人应缴纳的绢与谷子，同时竭力节省，减削政府的开支。于是减收了的税收仍是用不完，每年积余下来，堆满了全国各地的仓库。

隋文帝杨坚在位期间，颁行《开皇律》，改革官制，推行均田（［唐］阎立本绘）

到了公元592年，全国仓库已经不能装入任何数量的绢与谷子。隋文帝于是下令，从592年这一年开始，人民不必再缴纳绢与谷子。

次年，593年，人民也无须缴纳。

其后的十一个年头，直到他去世之时的公元604年，人民都被免掉缴纳绢与谷子的义务。

在此以前，当他征服了南朝之时，他曾经命令南朝人民免缴十个年头的税：从公元589年到598年。南朝人民在599年以后，仍旧不必纳税，由于隋文帝在592年所颁下的、新的圣旨，仍旧不必缴纳任何数量的绢与谷子。

由于隋文帝十分节俭爱民，仓库的存谷与存绢，在他去世之时，据说足够五六十个年头的政府开支，可以用不着人民纳税。

这个说法并非夸张。因为，到了他的不肖儿子，隋炀帝杨广，由于穷奢极侈而引起天下大乱的情况之下，有些忠心军队在苦守孤城之时，仍能开仓取绢，用作汲水的水桶的绳子，同时取谷，作为木柴来烧。可见仓库之中的存绢与存谷，确实很多。

在隋文帝死后的第五年，公元609年，天下尚未大乱，全国人口是4600多万人。已耕地有5.5亿多亩。

隋炀帝杨广在位期间，开大运河，以科举取士（［唐］阎立本绘）

隋炀帝杨广在开始当皇帝之时，并不太坏。此人开了若干新的运河，其中一条连接长安与洛阳，北达今日河北省的涿州，南达今日江苏省的扬州。他也创立了考制制度。可惜，这几乎是他所做的好事的全部。此后，他不再向好的方向努力。

在炀帝所做的坏事之中，除了生活淫荡、奢侈浪费以外，莫如对高丽进行了三次很花钱的战争。每一次，他都战败。

朝中的大臣与各地的平民，纷纷对他造反。他于公元618年，在扬州被他的一个将军所杀。

2．唐朝

隋以后的唐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朝代。虽然它存在时间不如汉朝长久，但在几个方面，它的前半期比汉朝更值得钦佩。

（1）唐朝把北周所创的中央三权制度推进到完美境界。这三权是决策的中书省，勘正的门下省，与执行的尚书省。

唐朝授权门下省，封驳中书省所传下的圣旨，不管这些圣旨是否为中书诸臣所拟定，或是皇帝所亲自吩咐的。

（2）唐朝把隋所留下的考试制度加以扩充，使得十一个科别的人才，包括通才、儒学、吏治、军政、数学及其他四种专门学术。

（3）唐朝也集合了北方诸朝的经验，修改汉以来的刑法，减少很多刑罚的严厉程度，加重道德方面的考虑（例如对不孝之人的重惩）。

在唐朝的刑法之中，不再有历代相沿的，源自史前而行于秦汉的一人犯罪、全家全族受刑的野蛮制度。这野蛮制度所根据的原则是：原始人的“全家全族共同对每一成员的行为负责”的观念。

可惜，唐朝不曾把这个原则完全取消。它仍被保留于“大逆”及“造反”两个大罪的惩罚之中。不过，已不再诛灭三族至九族，而只是株连罪人之父或罪人之子而已。

关于死刑，唐朝特别慎重。任一判处死刑的案件，必须向皇帝报告三次，于取得皇帝批准以后才能执行。

（4）唐朝继续施行了北周的府兵制度。全国分为六百二十四府，每府练兵八百人至一千二百人，兵役的年龄是二十至六十岁，每年服役一个月。派遣到边远地区的兵，服役若不只一个月，超过一个月的时日，在以后应该服役之每年的一个月抵消。这些兵都是良家子弟，不领薪饷，自备衣粮，而且是自愿当兵的。此外，有募来的职业兵。

由于军队的素质好，所以唐朝在上半期武功颇盛，于公元630年击溃在内蒙古的东突厥。又在公元657年击溃在新疆北部与新疆以西的西突厥。此外，也灭了高昌、高丽，破了龟兹、薛延陀、百济、新罗等等，击败了日本来援百济的水军。

（5）唐朝最初的三个皇帝，都是受了儒学与佛教道教的熏陶的君主。他们与他们的大臣皆能以恕道待人。他们对所征服了的东西突厥，不为己甚，而且帮助他们复国，因此而化敌为友。

这最早的唐朝三个皇帝，是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

唐朝人道主义的外交，不仅赢得了东西突厥的友谊，也赢得了里海以东地区与印度西北部很多民族与国家的效忠。

唐太宗李世民

愿与唐朝中国结为盟邦的有一百多个以上大大小小的国家。愿意作唐朝中国藩属的也几达一千。这些国家的君长，都接受了唐朝政府的任命，作某州某郡的官吏。如此的官吏头衔，只是一种荣衔，而实际上他们仍是各该国家的君长（他们的君长头衔，常由唐朝加封）。这样的州、郡，叫做羁縻州、羁縻郡，共有八百五十六个之多。

（6）唐朝继续施行北魏在公元485年所创的均田法，直到公元780年。唐朝把较多的田给农民：一夫一妇从十八岁到六十岁受田一百二十亩，其中丈夫受八十亩，妻受四十亩。北魏之时，丈夫受四十亩，妻受二十亩。

（7）唐朝在公元740年，全国人口是4800多万，为汉朝崩溃以后之最高峰。到了公元742年，人口又增加了76万多人。

（8）中央政府所收到的实物税，约略的每年平均数是：

谷类1980万石，绢740万匹，麻布1625万匹，丝绵185万包。

此外，中央政府收到以铜钱缴纳的盐税与兵役代役金，共20亿文。

汉朝没有一个皇帝，曾经如此富有。人民在以前任何一个朝代，也不曾活得如此之好。

以下是著名诗人杜甫所见证的唐朝开元年间（从公元713年到741年）的真实情况：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岂闻一绢值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

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

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

小臣鲁钝无所能，朝廷记识蒙禄秩。

周宣中兴望我皇，洒血江汉身衰疾。

为了总结唐朝在其前半期（从公元618年至755年）的灿烂记录，我们不妨只提一件小事：在公元630年，全国判死罪的囚犯只有二十九人。

北京一带的防守司令（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在公元755年造反，是唐朝由盛而衰的开始。

安禄山是一个归顺唐朝的混种的杂胡，他的祖先属于好几个少数民族。他本人能说好几种胡语。起先，他以作传译员为生；后来他在唐朝军队之中当雇佣兵，赢了几仗，最后升到了将军官阶，兼管三个军区，有相当于副宰相的荣衔，并且受封为东平郡王。

他到过长安，结识了唐明皇（玄宗）宠信的太监高力士与宰相李林甫。通过这两人的帮助，他获得了明皇与贵妃杨玉环的信任及宠爱。总之，他不仅是勇猛的军人，也是能干的政客。

安禄山

然而有一个人，安禄山始终无法取得他的欢心，这个人是杨国忠。杨国忠是杨玉环的堂兄、李林甫的竞争者。李林甫与高力士的贪心，安禄山有办法予以满足；而杨国忠的贪心，超出了安禄山的慷慨界限。

李林甫在公元752年阴历十一月死去。杨国忠成了明皇的宰相。三年以后，公元755年十一月，安禄山率领十五万汉胡兵士，对明皇造反。这些兵士的指挥官，多数是胡人，而不是汉人。

安禄山席卷了河北与河南，直达洛阳，竟未遇到阻挡。有几位地方官，为唐朝守住几个城市，但没有力量拦住安禄山的叛军。受明皇之命来到河南的封长清，临时招募了三千兵士，这三千兵士一与安禄山叛军接触，就立即被击溃。

封长清逃到陕州，投奔驻扎陕州的唐朝守将高仙芝将军。高将军是高丽人。高仙芝不敢与安禄山对敌，逃往潼关。封长清和他偕逃。

二人到了潼关，被潼关守将哥舒翰交付军法审判，砍头。

哥舒翰是突厥人，地位与安禄山相等。安禄山是东平郡王，哥舒翰是西平郡王。他是陇右节度使，本职是主管甘肃及其以西的防务，临时被明皇调来潼关，以匆促募集的雇佣兵守这座雄关。他采取守势，不敢开关作战。朝廷一再催他改取攻势，他不得已而开关迎敌，与安禄山叛军一碰便垮，正如大家所料，也正与封长清如出一辙。

哥舒翰不想逃，他整理部队企图再战。然而他的兵士不想再战，便把他捆了，送到安禄山的总部。安禄山把他杀了。

杨玉环《华清出浴图》（［清］康涛绘）

于是潼关入于安禄山之手。没有潼关，长安便成为不设防的城。明皇向人民宣布，他出发，向东走，迎击安禄山。事实上，明皇不是向东走，而是向西，带了他的宠妃杨玉环、宰相杨国忠，与他所信任的太监高力士、他的太子李亨，以及少数卫队。

他们一齐到了离都城长安不远的一个小镇马嵬坡。卫队杀了杨国忠与杨玉环，悲伤的明皇无法加以阻止。这一场悲剧，有白居易的一首不朽杰作《长恨歌》记载了下来。

明皇此时已不再是一个英明的皇帝。一群爱国的人民要求太子留下来，与他们共同抗拒叛军。太子答应。

明皇与卫队继续向西奔逃，转西向南，爬过秦岭与米仓山脉，到达四川成都。这一群人在四川住到公元757年阳历一月。那时候爱国的人民已于两个月以前，在太子李亨与郭子仪将军领导之下收复了长安与洛阳。

安禄山已于公元756年阳历二月死于自己的儿子安庆绪之手。其后，安庆绪又死于安禄山的一个部下史思明之手。

史思明反正，归顺唐朝。不久，史思明也死于自己的儿子史朝义之手。史朝义反唐，于公元763年阳历二月被郭子仪所指挥的唐朝新军击败。有很多安禄山的旧部都已经反正，与唐朝新军一齐服从郭子仪指挥。于是，“安史之乱”终于结束。

“安史之乱”虽则是结束了，但它的后患却未结束。安禄山若干旧部将领之所以肯反正，是由于唐朝政府允许他们继续占领他们所夺到的土地。

唐朝军队的某些军官，也获得了同样的优待。

于是，唐朝进入了藩镇军阀割据时代。藩镇二字的意思，是地方上具有相同于封建藩臣的特权的守卫军官。军阀二字的意思，是窃夺中央政府指挥权的各省官长，把国家某些军队变成他们的私有军队，并且对中央不再服从。

藩镇军阀侵吞了人民所纳的税，只随意分一点缴纳中央政府，而且不按期缴纳。所谓中央政府，是长安的唐朝皇帝的朝廷。

藩镇把他们的官职变成终身职，去世之时传给自己的儿子或所选的爱将。

每一个藩镇军阀又有与其他藩镇交战的习惯。虽则他们彼此之间的战争，不像春秋时期诸侯之间的战争与战国时期七雄之间的战争那样频繁。

明皇死于公元757年。他的儿子，肃宗李亨，已经通过郭子仪，领导了抗击叛军的战斗，也已经未得明皇同意而即位皇帝。这位肃宗皇帝，也死在公元757年，与他父亲明皇同一年。

在肃宗以后的十三位皇帝之中，只有宪宗一个还像样。宪宗击败了几个藩镇军阀，使得所有的藩镇都俯首听命。

宪宗一死，藩镇军阀们便故态复萌。中央朝廷又成为一个小国式的政府。

在十三位皇帝之中，有三位被大臣党派之争所困扰。李吉甫与牛僧儒前后两位宰相，各有一党，所谓李党与牛党。李党主张对藩镇采取强硬政策；牛党主张采取姑息政策。两党的争斗，从宪宗时期开始，直到宣宗时期才结束，闹了将近40年，历史上把这次朋党之争称为“牛李党争”。

主张的不同，只是表面，实际上所争的是权力，是替同党者争取官位，或保持官位。当时，想当官而又够资格做官的人，其数目超过官位的数目十倍。

原因是考试制度发生流弊。考试按期举行，以致考得了做官资格的人越来越多，而官位并不增加。因现任官吏死亡或被罢免所空出来的官位又很少。

因此，某一党在朝当权，就对属于另一党的官吹毛求疵、找毛病，以至加以惩处（藉此安插自己同党的官位候选人）。其后，另一党当了权，也以同样手段对付这一党。当时的官场，生活本就够苦，加上这种党争，更苦。

后果之一，是人才纷纷离开中央及所统治的省份而投奔各藩镇军阀的区域。在那些区域，却没有像李牛两人所领导的党。即使也有官僚之间的派系磨擦，却不如中央政府的党争那样尖锐。一般说来，军阀给他们的官吏的薪水，比中央政府所给的高。这些军阀的收入，比起中央的可怜皇帝的收入，多得多。

在唐朝后半期的所有的皇帝之中，有五个是坏太监的傀儡，唐朝晚期的太监比东汉的太监更坏，虽则不如明朝末年太监之坏（明朝是在公元1368年到1644年统治中国的朝代）。

唐朝最早一个有名的太监是高力士。明皇倚他为左右手，昼夜皆少不了他在身边。

高力士，我在前面说过，正是帮助安禄山取得实权的人。高力士也是帮助李林甫与杨国忠先后成为宰相的人。安禄山与李林甫、杨国忠这三个人，都给了很多贿赂给高力士，使得他成为中国当时最富有的人之一。他是明皇的亲信，直至明皇在公元757年去世之时。

明皇的继位者肃宗，也有他的终生的朋友：太监鱼朝恩。肃宗信任鱼朝恩超过郭子仪，虽则收复长安与洛阳的是郭子仪，平定了整个安禄山与史思明之乱的也是郭子仪。

肃宗的儿子代宗，也是最信任太监。他的太监是程元振。程元振蒙蔽他，甚至在公元763年吐蕃入寇之时，也不把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他。于是吐蕃军队一直打进了长安，他才知道，不得不仓皇逃到河南陕州。倘若不是郭子仪虽则已是处于退休之中而仍然挺身而出，逐走吐蕃人，吐蕃人会留在长安很久很久。

让我把这个令人叹息的长故事缩短罢。坏太监捣乱，一直捣到唐朝结束之前的第四年。朱全忠（朱温），这个从黄巢那边倒到唐朝这边来的造反者，于公元903年阳历二月来到长安，把城里八百个太监统统杀光，才根除了唐朝的太监之患（而唐朝也跟着完结）。

朱全忠于公元907年阳历四月，宣布自己当皇帝（改国号为梁）。

黄巢是一个汉人，传说他是一个以铸剑为生的匠人，又有人说他是考试失败的不第秀才，也有人说他是违法逃税的私盐贩子。

在这三个传说之中，第二个比较可信：他是不第秀才；后来在19世纪，另一个造反者首领洪秀全也是不第秀才。

黄巢于公元873年，在家乡山东西南部曹州，开始造反。当时他并不以领袖自居。他遥奉在他以前就在河南揭竿而起的王仙芝为领袖。

王仙芝在公元878年战败被斩。黄巢接收王仙芝的残部，把他们与自己的部下混合编组，他自封为“冲天大将军”。

黄巢

他把这扩充了的造反军，领到一个县，吃掉这个县所储存的粮食。然后，又到另一个县，在另一个区域吃粮食。他不断地重复这个行动。被他带领的造反者，大部分是遭遇水灾与粮荒的难民。黄巢离开家乡越远，部下越多。

黄巢于公元881年进了长安。他在进入长安之时，他的造反军已有六十万人之多，相等于、或超过唐太宗之时（公元626年至649年）唐朝政府的军队数目。

黄巢于是自称皇帝，创立新的朝代。唐僖宗在黄巢进入长安以前，就已经逃走。

黄巢正如中国历史上很多的造反领袖一样，很懂得如何发动农民，扩充部队，却完全不知道如何守住所席卷的土地。

尤其是在进入帝都长安以后，他的造反军于大杀大掠一阵以后，纪律丧失，不再能够抵敌忠于唐朝的军人。

忠于唐朝的军人之一，是雄踞太原的军阀李克用。他是沙陀少数民族的领袖，精通战略战术，富有作战经验。李克用把黄巢手下的造反军队打败，黄巢只得率领残部逃命。他带了剩下的十万人左右，逃到河南南部的汝南，想守住这汝南城，却又不能办到。这时候，他忽然想家。于是就逃回离开曹州不远的泰山附近，在深山之中藏匿，跟他到了深山之中的仅有一千几百人而已。最后，在公元884年阳历七月，他被李克用的兵层层包围，自杀而死。

唐朝在后半期，官吏腐化，人民叛乱，吐蕃与回纥、南诏等等入侵，又加上藩镇军阀割据，太监胡作非为，可说是极不成样子。

这好比一家公司的财务平衡表，负债的项目太多。

然而，在这一张平衡表上却也有不少唐朝前半期以及后半期的资产项目，而且资产项目的总价值，超过了负债项目的总和。

有哪些资产项目呢？

我们毋庸列举科技方面如李淳风与一行和尚的著作，以及建筑、雕刻、绘画、艺术方面的成就，如敦煌龙门的佛像，阎立本、吴道子等人所画的人像，韩干所画的马，李思训父子所画的山水，以及若干无名氏在敦煌与龙门，以及若干地下坟墓墙壁上的壁画，更重要的是李白、杜甫、白居易与成千的其他诗人所留下的诗的杰作，若干书法大师所留下的字，与精巧的瓷器、漆器。这些国宝，有很多今日犹存，分藏于中国及世界各地的博物馆与博物院。

为什么我在这里不列举上述的种种呢？因为我在本书第十章、第十一章与第十二章，将要加以细说。

让我在这里简叙一下唐朝人民在文化的其他几方面的情形。

例如宗教：唐朝在佛教方面登峰造极。最有名的玄奘法师到印度，一去就是十七年，了解了当时印度佛学界所有的流行学说，玄奘而且能够与印度的权威学者公开辩论佛学的精义。

玄奘

玄奘也带回了大乘佛经224部，小乘佛经192部，因明（理则学）书籍26部，其他的书籍13部。

他于唐太宗的大力支持之下，回国以后立即与徒弟们着手翻译。翻译了十九年，直到他去世之时。翻完的有佛经75部，1335卷，1300万字。

除了译经以外，他又口授给最好的徒弟窥基法师，一部《大唐西域记》，由窥基记了下来，写成书。这《大唐西域记》包括了玄奘所走过的一百一十个国家的地理、社会情况与历史。这些国家绝大多数今日已不存在，少数今日尚存的国家也并无足够的记录与历史。

因此，今日整个印度半岛与若干中央亚细亚国家的学者，皆把这部《大唐西域记》，作为他们的必须研究的参考书。

中国佛教四大宗派也是在玄奘译经之时及其以后，十分发展的。这四大宗派，是天台宗、禅宗、华严宗与法相宗。天台宗把佛教内部一些纷歧矛盾的理论，说成释迦讲道在时间上的先后。有些是他先讲的，有些是他后来讲的，并且听讲的人在了解的程度上也有不同。矛盾其实是同一真理的不同时期的不同说法，而内容的真理本是始终只有一个。禅宗强调用悟的方法，发挥直觉。华严宗认为一切的大小观念、是非观念，在逻辑上皆不能成立。法相宗认为社会上与宇宙中一切事故皆是虚幻的相（现象）。

另一重要宗派，净土宗，有它很长的历史，它给信徒一种希望，说他们死后可以转生于天堂一般的净土，净土为慈悲的阿弥陀佛所统治。净土宗在中国开始于三国两晋南北朝，历久不衰。

唐朝时期的另一件大事是，日本在唐朝的影响下转化为一个儒学与佛教的国家。

唐朝与日本有过一次对立，在公元663年。唐朝帮助新罗，日本帮助百济，在高丽半岛的西海岸打仗，唐朝获胜。但是这次对立仅是一个插曲。唐朝与日本的关系在大体上一直完全友好，经过了三百年以上。

日本派遣了十七次使臣来唐。每次，皆有成百的商人、学者和使臣偕来。学者们所想做的，是吸取儒家的道德训示，佛教的宗教理论，文学方面的杰作、书法、雕刻、绘画以及造房子、制家具、缝美丽而舒适的衣服，下象棋围棋的诀窍。也有些日本人来学功夫（武术），把中国的摔跤变成“柔道”。

他们在中国学说中国话，学写中国字，回去日本以后，也颇有以中文写书的。日本人关于日本史的最早著作，是用中文写的。也有若干哲学书，与其他的书，也是用中文写的。

后来，有几位日本学者发明了日文字母，用来注音，教一般不识中文的学童。再其后，他们把中文与日语字母混在一起，成为今日的一般日本文章与书籍的形式（中文代表高级的词汇，日语字母作语尾，亦即名词的格，动词的时别，等等，与西方名词的音译）。

日本的大化革新，在政治结构上模仿唐朝，在细节上迁就日本人的习俗。他们也用了儒家教训作为政治结构的基础。

也许日本人如此大量吸收中国文化，所得的最经久的结果，是在宗教方面。有许多日本人抵达中国之时，尚是学者与学生，到了回国之时已经成为和尚或居士了。他们回国以后，很快就把各宗派的佛学介绍给自己的同胞。

这些来华的求经者之最著名的一位，叫做圆仁，他回国以后用很美的中文写了一本书，记载他求经与旅行的经过。这本书已由美国人赖世和（E. Reischauer）教授译为英文。

也有几位中国和尚被钦佩他们的日本人请去，到日本去传教。最著名的一位是鉴真法师。他是律宗的大师，他去日本很费周折，有时遇风而回，有时受到其他的阻碍。他启程了五次，皆未达到目的。到公元753年，他第六次努力，才终于到达日本。

他在日本作了很多事，他说服了四百四十人皈依，包括一位退休的皇帝，一位皇太后，一位现任的皇帝。他建筑一座唐式的佛殿在奈良城，称为“唐昭提寺”，此寺今日仍在。他也把中国医学传给日本人，而且自己行医，治了不少日本病人。

鉴真

他做以上的许多事之时，双目已盲。他死在日本。

1974年竣工的鉴真纪念堂设在扬州大明寺内。纪念堂的设计者是有名的建筑师梁思成先生。堂的格式，仿照鉴真自己在奈良所建的佛殿。大明寺是鉴真去日本以前所住的寺，他在大明寺讲经，传授了很多中国信徒。扬州是他的出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