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本章解开了不止一个谜团还促成一门只字未提嫁妆及彩礼的亲事
上一章所叙述的事件过去两天之后的下午三点钟,奥列佛乘一辆旅行马车向他出生的城镇疾驰。同车的有梅利夫人、露丝、贝德温太太以及好心的医生,布朗罗先生和一个没有公开姓名的人搭驿车跟在后边。
路上,大家的话都不多。奥列佛激动万分,心里七上八下,思想集中不起来,几乎说不出话来,而他的旅伴所受的影响也不次于他,至少在心情上跟他一样。布朗罗先生把从蒙克斯嘴里套出的话小心翼翼地告诉了他以及那两位女士。他们虽然清楚此行的目的是完成已经有了良好开端的工作,但整个事情仍笼罩着层层疑云迷雾,使他们焦灼不安、悬念迭生。
这位善良的朋友还在洛斯本先生的协助下谨慎地堵塞了一切信息通道,不让他们知道最近发生的可怕事件。“不错,”他说,“他们肯定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的,但那时总比现在强,不可能比现在差。”所以大家一路无话,各自都思索着那个把他们召集在一起的目标,可谁也不愿把盘桓在心头的想法说出来。
当马车沿着一条奥列佛从未见过的道路向他的出生地进发时,他在这种思绪的影响下默默寡言。可马车一拐上他曾经步行走过的那条路,他便想起自己当时是个可怜巴巴、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既无亲友照拂,也无容身之地,心里不由涌起了激动的情绪。
“你看那儿,看那儿!”奥列佛兴奋地抓住露丝的手叫嚷道,并指了指车窗外,“那是我翻过的栅门;而那些树篱,我曾经躲在后边,害怕有人撵上来抓我回去!前边有一条田间小道通往我幼年时待过的老宅!啊,狄克,狄克,我亲爱的老朋友,我多么希望现在就见到你!”
“你很快就会见到他的。”露丝温柔地把他合十的双手握住回答道,“你可以告诉他你是多么幸福,而且变得十分富有,告诉他你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回来使他也得到幸福。”
“对,对。”奥列佛说,“咱们把他从这儿带走,给他衣服穿,供他读书,送他到宁静的乡下去让他把身体养得又结实又健康……行不行?”
露丝点头称好;由于看见奥列佛饱含幸福的泪水绽出了微笑,她一时连话也讲不出了。
“你一定会对他善良友好,因为你待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奥列佛说,“我知道他讲述的情况会令你伤心落泪,但你不必担忧,不必害怕,一切都将过去;想到他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你一定会重新露出笑容,这我也是知道的,当初你就这样对待过我。我逃走时,他曾对我说:‘愿上帝保佑你。’”奥列佛感情冲动地回忆道,“现在我也要对他说声‘愿上帝保佑你’。让他看看为了那个祝福我是多么爱他!”
马车接近城镇,最后走上了狭窄的街道,这时要使奥列佛保持着理智就决非轻而易举之事了。殡葬承办人索厄伯里的棺材铺还是过去的那副样子,只是规模和气派比他记忆中的小了些……那些熟悉的店铺和人家,他几乎都有过小小的接触……甘菲尔德的驴车还是过去的那一辆,正停放在那家老牌子酒馆门前……济贫院——他童年时代沉闷的监狱仍在那儿,那阴沉沉的窗户冷眼望着大街;大门口站着的还是原来的那个骨瘦如柴的看门人,奥列佛一见他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随即笑自己太愚蠢,后来洒下了泪水,接着又破涕为笑……有十几张面孔出现在门口窗前,都是他非常熟悉的……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没变样,仿佛他昨日才离开这儿,最近的生活只不过是一场瑰丽的梦。
但这是真真切切、可喜的现实。他们驱车径直来到了镇上顶神气的旅馆门前。奥列佛过去常怀着敬畏的心情仰望这家旅馆,认为它是一座辉煌的宫殿,可现在不知怎么却觉得它不如从前雄伟壮观了。格林维格先生已在这儿等着迎接他们,待他们下车时吻了吻小姐和老夫人,笑容可掬、满面春风,仿佛是所有人的老爷爷一样,再没说要吃掉自己的脑袋之类的话——连一次也没说过,甚至当他和一位年纪非常大的驿差争论走哪条路到伦敦最近时也没发这个誓。虽然那条道他只走过一次,而且当时酣睡不醒,可他硬说自己最清楚。晚饭准备停当,卧室收拾就绪,就像变魔术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尽管如此,头半个小时的忙碌结束之后,伴随了他们一路的那种沉默、拘谨的气氛又占了上风。布朗罗先生没跟他们一道进餐,而是待在另一个房间里。其他的两位绅士进进出出,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在屋里停留短短的一会儿,也躲在一旁交头接耳。梅利夫人被叫出去了一次,过了近一个小时才带着一双哭肿的眼睛走回来。这种种现象使不了解新秘密的露丝和奥列佛惴惴不安,如芒刺在背。他们坐在那儿纳闷,默默寡言,即便说几句话,也压低嗓门,就像是害怕听到自己的声音。
最后到了九点钟,当他们开始认为晚上不会再听到什么消息时,洛斯本先生和格林维格先生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布朗罗先生及另一位男子。奥列佛见了那人,意外得差点尖叫出声。他在集镇上撞见过那人,后来又看到他和费金一道在他的小屋窗口探头张望,而现在他们竟然说那人是他的兄长。即便在这种时刻,蒙克斯也掩饰不住心中的仇恨,狠狠瞪了一眼这惊愕的孩子,挨近门旁坐了下来。布朗罗先生手拿文件,走到桌子跟前,那儿离露丝和奥列佛所坐的地方不远。
“这是件棘手的事情。”他说,“但这在伦敦当着许多绅士的面签了字的声明书,其实质精神必须在此处加以重申。我真不愿让你丢面子,但我们必须听你亲口讲讲,然后咱们再分道扬镳,原因你是清楚的。”
“随便,”对方说着把脸掉开去,“请快一些。我觉得我把要做的几乎都做完了。不要再把我耽搁在这儿。”
“这个孩子,”布朗罗先生把奥列佛拉到跟前,摸着他的头说,“是你的异母兄弟,是你的父亲——我的好朋友埃德温·黎福德和可怜而年轻的阿格尼丝·弗雷明的私生子,他的母亲一生下他就离开了人世。”
“不错。”蒙克斯怒容满面地望着哆嗦不已的奥列佛说,他也许听见了奥列佛怦怦的心跳,“这是他们的龟儿子。”
“你所使用的字眼,”布朗罗先生不苟言笑地说,“是对他们的谴责,可他们早已听不到人世间轻弱的非难之声了。而活着的人,除了使用这种语言的你之外,谁都不会因此蒙羞受辱。此话暂且不提。请问,这孩子是不是在这座镇上出生的?”
“出生于该镇的济贫院。”回答的语气很不高兴,“情况都记载在那上边。”他不耐烦地指了指文件说。
“我还想再听你讲讲。”布朗罗说话时,扫了一眼旁边的听众们。
“那你们就竖起耳朵好啦!”蒙克斯答道,“他的父亲病倒于罗马,病人的分居已久的妻子(即我的母亲)携着我从巴黎专程前往——那是奔他的财产而去,因为据我所知,她对他缺乏真情实意,他对她也没感情。他当时根本认不出我们母子,因为他已神志不清、昏昏沉沉,拖到第二天就死了。桌子抽屉里的文件,有两份注明是交给你的,起草于他刚刚染病的那天晚上。”他冲着布朗罗先生说,“里边有短短的几句留给你的话,封套上标明待他死后再转发。文件之一是一封写给那位年轻的阿格尼丝的信,其二是一份遗嘱。”
“信上怎么说?”布朗罗先生问。
“那封信吗?只写了一页,上边用笔涂了又涂,有些忏悔的话,还有请求上帝帮助她的祈祷。他曾欺骗那姑娘,说有个秘密总有一天会告诉她的,但眼下却妨碍他们结婚。于是,她对他深信不疑,耐心地等待着,后来信任他过了头,失去了无法挽回的东西。那时,她离分娩期只剩下几个月了。他在信里就如何保全她的名节谈了自己的全套打算,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如果他死去,他恳求她不要诅咒他的亡灵,不要认为他们的罪孽会给她以及他们的儿子带来严重的后果,因为那全是他一人的过错。他提到有那么一天他曾送给她一个小金盒和一枚戒指,戒指上镌刻着她的教名,另外还有一些空隙留着镌刻他希望有朝一日能献给她的姓氏。他请求她保存好小金盒,像以前一样贴在心口上……下边的话颠三倒四,一遍遍地重复,仿佛他精神已经错乱。我坚信他的脑子的确有问题。”
“遗嘱怎么说呢?”布朗罗先生问道,而这时奥列佛已泪如泉涌。
蒙克斯没做声。
“遗嘱的语气和信相同。”布朗罗先生代替他说道,“他谈到了妻子给他带来的不幸;谈到了你桀骜不驯的个性、歹毒的心肠以及过早形成的邪恶欲念;说你是他的独子,而一直接受的教育却是仇恨他。他留给你们母子每人八百镑的年金,余下的大部分财产分为平均的两份——一份给阿格尼丝·弗雷明,另一份给他们的孩子(假如孩子能生下来并达到法定成年期的话)。如果生下的是女孩,可以无条件地继承财产;但倘若是男孩,在未成年期必须符合一个条件:绝对不得以鄙俗猥琐、蝇营狗苟的行为玷辱他的姓氏。他声称这样做是为了表示对孩子母亲的责任,也是为了说明自己的信念(该信念随着死神的接近越发坚定):他们的孩子将具有母亲慈善的心肠、高尚的品德。如果那孩子辜负了他的期望,财产就归你,因为那时,也只有在两个儿子属于一丘之貉时,他承认你享有优先继承权;不过你不能得到他的爱,因为你自小就以冰冷、厌恶的态度拒他于千里之外。”
“我母亲烧掉了遗嘱,任何一个女人都会那样做的。”蒙克斯提高嗓门说,“那封信也始终没抵达目的地。她把信连同其他的证据一并收好,让他们休想赖掉那丑事。她将实情告诉了姑娘的父亲,并怀着强烈的仇恨进行添油加醋(就为了这一点,我现在还爱着她)。那个蒙受了奇耻大辱的父亲带着他的孩子们逃到威尔士的一个偏僻的角落,更名改姓,害怕朋友们知道他的隐居地。没过多久,他死在了自己的床上。此事发生的几星期之前,姑娘悄悄离家出走。他步行找遍了附近的每一座城镇及村落,回家后的当天晚上,确信女儿为了掩盖她和他的羞辱已经自绝,于是他那颗苍老的心便破碎了。”
接着出现了短短一会儿冷场的局面,后来布朗罗先生拾起了话头。
“数年之后,”他说,“这位爱德华·黎福德的母亲跑来找我。他年仅十八就离她而去,偷走了她的珠宝和金钱;他嗜赌成性、挥金如土,四处行骗,后来逃往伦敦;在那儿他跟最底层的社会渣滓鬼混了两年。他母亲患了一种痛苦的不治之症,身体每况愈下,希望能在死前把他找回来。经过多方打听和认真的查找,很长时间都一无所获,但最后总算如愿以偿。于是,儿子跟着她回到了法国。”
“她久病不愈,死在了法国。”蒙克斯说,“在弥留之际,她把这些秘密,连同她对秘密所涉及的人怀有的无法遏止的刻骨仇恨传给了我。其实,她没必要教我去仇恨,因为我早已继承了她的秉性。她不相信那姑娘断送了自己以及那个孩子,而认为是一个男婴降临到人世,并且活了下来。我对她起誓,如果遇上那孩子,一定一追到底,决不让他得到安宁,用最严酷的手段收拾他,毫不心慈手软,发泄满腔的深仇大恨,如有可能,就把他拖到绞刑架的脚下,以此对那份侮辱性的遗嘱上所说的空词滥言表示轻蔑。她没有猜错,他最后终于出现在了我面前。我开始的时候很顺手,若非那骚货泄密,我肯定能把事情进行到底!”
这个无赖紧紧抱住两条胳膊,由于无处发泄内心的怨恨,便嘟嘟哝哝诅咒自己出气;这时,布朗罗先生转向身旁的那些震惊的听众,解释说那个犹太人是蒙克斯的同谋和密友,曾拿过他的一大笔赏金,奉命设圈套陷害奥列佛;倘若奥列佛获救,必须退还一部分赏金;二人为这个问题发生过争执,后来才有了乡村别墅之行,去辨认是不是奥列佛。
“那个小金盒及戒指呢?”布朗罗先生冲蒙克斯转过脸来问。
“东西是我从我曾经告诉过你的那对男女手中买来的,他们从一位看护妇那儿窃来,而那个看护妇则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蒙克斯眼皮未抬地回答,“东西的下落你很清楚。”
布朗罗先生冲格林维格先生点头示意,后者欣然走出去,旋即返回,前边把班布尔太太推入房间,后边拽着她那不肯进门的配偶。
“难道我的眼睛看错了不成!”班布尔先生以拙劣的演技装出不胜欣喜的样子嚷嚷起来,“这不是小奥列佛吗?啊,奥列佛,你要知道我为你的事情心里感到有多么难过……”
“闭上你的臭嘴,蠢货。”班太太咕哝了一句。
“这是人之常情嘛,班布尔太太!”济贫院院长不以为然地说,“我把他在教区里抚养大,如今看见他跟最和蔼可亲的先生、女士们坐在一起,难道能不感到高兴吗?我一直都很爱这个孩子,就仿佛他是我的……我的……我的亲爷爷。”班先生说话间打了几个绊,想找出一个合适的比喻,“奥列佛小少爷,亲爱的,你可记得那个穿白背心的绅士?啧!他上星期升天了。真是有福之人啊!睡的是栎木棺材,上面还装着镀银把手哩,奥列佛。”
“行了吧,先生,”格林维格先生不客气地说,“请克制一下你的感情。”
“我一定努力克制,先生。”班先生答道,“你好,先生!但愿你身体健康。”
这声招呼针对的是布朗罗先生,因为布朗罗先生此时踱步来到了距这对可敬的夫妻很近的地方。他指着蒙克斯问道:
“你认识这个人吗?”
“不认识。”班太太斩钉截铁地回答。
“或许你也不认识吧?”布朗罗先生问她的配偶。
“我平生从未见过他。”班先生说。
“可能也没向他出售过东西吧?”
“是的。”班太太回答。
“你们难道从未有过一个小金盒子和一枚戒指?”布朗罗先生问。
“当然没有。”女管理员答道,“为什么带我们来此处回答这种没名堂的问题?”
布朗罗先生又一次朝格林维格先生点点头,那位绅士又一跛一拐地走了,动作敏捷得出奇。不过,这次他带回来的不是一个粗壮的汉子及其贤妻,而是两位颤颤巍巍的妇人,她们一步三摇,走路跌跌撞撞。
“老莎利死的那天晚上你关上了门。”走在前边的那个举起一只干瘪的手说,“可你关不住声音,也塞不住门缝。”
“是的,是的,”另一个瞧瞧四周,蠕动着没牙的嘴巴随声附和道,“一点没错。”
“我们听见她努力要把她做的事告诉你,看见你从她手中拿过一页纸,次日又见你去了当铺。”头一位妇人说。
“对,你赎的是‘一个小金盒和一枚戒指’。”第二位妇人补充道,“我们都发现了,还看见东西交到了你手中。我们当时就躲在旁边。对!我们就在旁边。”
“我们所了解的情况还不止这些,”头一位妇人又说道,“老莎利很久以前常常对我们讲,那个年轻的母亲觉得自己已没指望活下去了,便告诉老莎利说:她准备到孩子的父亲坟前一死了之,不料却病倒在半路上。”
“你们是不是愿意见见当铺老板本人?”格林维格先生一边问一边摆出要朝门外走的姿势。
“不必啦。”女管理员回答,“既然他是个胆小鬼,”她用手指蒙克斯,“把什么都招出来了(我看情况就是这样);既然你们盘问过那些死老婆子,直至找到了这两个合适的人证,我也就没什么可否认的了。我的确把东西卖了,它们现在在你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你们打算怎么样?”
“不怎么样。”布朗罗先生回答,“不过,有件事情我们得关心一下——你们俩都不能再从事必须富于责任感的工作了。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我希望,”班先生待格林维格先生将两位老太婆带下去时,带着极其沮丧的表情环顾一下周围说,“我希望这个不幸的小事件不至于断送掉我在教区的饭碗吧?”
“丢饭碗是免不了的。”布朗罗先生答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这还算便宜你了呢。”
“全怪班布尔太太,是她硬要那样做。”班先生辩解道,不过他说话前先回首看了看,以确定他的伴侣已离开了房间。
“这不是理由。”布朗罗先生反驳说,“销毁那些证据时你也在场,而且按法律的眼光来看,你们俩当中你的罪过更大。法律会认为,你妻子秉承的是你的旨意。”
“如果法律持这种观点,”班先生用双手使劲揉搓着帽子说,“那法律就是蠢驴、白痴。倘若法律这样看问题,法律就是没结婚的单身汉。真希望法律也有极其悲惨的下场,通过实践,通过切身体验看看是不是丈夫说了算。”
班先生用加重语气强调了“切身体验”一词,将帽子紧紧扣在脑袋上,双手插在衣袋里,尾随他的贤内助下楼去了。
“年轻的小姐,”布朗罗先生转向露丝说,“把你的手给我。请不要发抖。你不必害怕,下边我们还有些话要讲给你听。”
“如果你们的话跟我有关——我不知道这怎么可能——但如果真的跟我有关,请另选个时间告诉我吧,因为现在我既无精力也缺乏勇气。”
“不对。”老绅士挽起她的胳膊说,“我相信你有足够的毅力。先生,你认识这位年轻小姐吗?”
“认识。”蒙克斯回答。
“我以前从未见过你。”露丝以微弱的声音说。
“我倒是经常见你。”蒙克斯答道。
“不幸的阿格尼丝的父亲有两个女儿。”布朗罗先生说,“另一个小女儿的命运如何呢?”
“她父亲客死他乡,而且用的是更换了的姓名,”蒙克斯回答,“没留下一封信、一本书或一张纸条提供哪怕是最细微的线索,以寻找他的亲朋好友,所以那孩子被贫困潦倒的村民收养,当做他们自己的女儿抚养。”
“朝下讲,”布朗罗先生说着打个手势,让梅利夫人到跟前来,“继续讲!”
“收养她的那家人搬了家,要我是找不到的。”蒙克斯说,“但是,在友谊无能为力的地方,仇恨往往有机可乘。我母亲经过一年的苦苦打听,找到了他们居住的地方,也找到了那孩子。”
“她把孩子带走了吗?”
“没有。那家人很穷,已开始对他们高尚的人道主义产生了腻烦之心,至少那个男的已经牢骚满腹。所以我母亲没把孩子带走,只送给他们维持不了多久的一丁点钱,答应以后再寄,可她心里压根就没打算资助他们。不过,她还是不大放心,唯恐他们的不满和贫穷不足以保障小女孩的不幸,于是便把她姐姐干下的丢人事告诉了那家人,其中的情节进行了随心所欲的篡改,说小女孩出身于恶劣的血统,让他们对她多加留意,还说她是私生女,早晚会走上邪途。种种迹象都印证了她的话,于是那家人就信以为真;小女孩苦熬岁月,过着悲惨的生活,甚至连我们都感到满意。直至一位住在切斯特的遗孀无意中看见她,对她产生怜悯之心,将她领回家中。冥冥之中可能有一种可恶的魔力在跟我们作对,因为尽管我们百般努力,她却依然健在,而且得到了幸福。两三年前,她从我的视野中消失,直到几个月前我才又看到了她。”
“现在你看见她了吗?”
“是的,她正靠在你的胳膊上。”
“可她是我的侄女,”梅利夫人大叫着,将快要昏厥的姑娘搂入怀中,“是我最亲爱的孩子。就是把全世界的财宝都给我,我也不愿失去她。我温柔的伴侣,我可亲可爱的姑娘!”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露丝依偎在她怀里说,“是最善良、最好的亲人。我的心都快要碎了。我实在……实在无法经受这一切。”
“你经受过最严酷的磨难,自始至终都是心肠最好、待人最和气的姑娘,总是把幸福带给周围的每一个人。”梅利夫人温柔地搂着她说,“好啦,别伤心啦,亲爱的,你该想想谁在等待着拥抱你,可怜的孩子!看看这儿……你瞧,你瞧,亲爱的!”
“你不是我的姨。”奥列佛搂住露丝的脖子叫喊道,“我永远也不把你叫姨!你是我的姐姐,我亲爱的姐姐!从一开始,就有一股力量叫我深深地爱上了你!露丝,亲爱的,亲爱的露丝姐姐!”
两个孤儿长时间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但愿他们洒下的泪水以及相互诉说的不连贯的话语被视为是神圣的。在那一瞬间,他们清楚了自己的父亲、姐姐和母亲是谁。欢乐和悲哀掺杂在一杯酒中。但他们洒下的并非辛酸的泪水,因为甚至连心头涌起的悲哀也已经冲淡,融入甜蜜、美好的回忆里,变成了庄严的欢乐,失去了一切痛苦的特征。
他们俩单独待了很长时间。最后,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提醒他们有人等在门外。奥列佛打开门,悄悄溜走,让位于哈里·梅利。
“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了。”哈里在可爱的姑娘身旁坐下说,“亲爱的露丝,我全知道了。”
“我来这儿并非出于偶然。”他在沉默良久之后又说,“我也不是今晚才听到这一切的,因为昨天我就知道了……也仅仅是在昨天我才明白。你该能猜得到,我来是提醒你答应过的一件事吧?”
“请等等,”露丝说,“所有的情况你都知道啦?”
“所有的情况。你曾允许我在一年内的任何时间可以重提咱们上次谈的那件事。”
“是的。”
“我不想强迫你改变自己的决定。”年轻人紧追不舍地说,“如果你愿意,只想听你再重申一遍。不管获得什么样的地位或财富,我都将置于你的脚下。如果你仍然坚持以前的决定,我保证决不试图用任何语言或行动加以改变。”
“以前影响过我的原因现在仍在影响着我。”露丝坚定地说,“如果我对那个把我从贫穷、苦难的生活中解救出的好心人负有不容推卸的责任,那么,我今晚的责任感应该说更加强烈。这是一种斗争。”露丝说,“但我为此感到自豪;这是一种痛苦,但我心甘情愿承担。”
“今晚披露的事情……”哈里启口欲言。
“今晚披露的事情并未使我改变初衷。”露丝温和地打断他的话说,“我对你的态度仍和以前一样。”
“你这是硬下心肠跟我唱对台戏,露丝。”她的恋人说道。
“啊,哈里,哈里,”年轻的小姐热泪纵横,“真希望我能做得到,那样省得我如此痛苦。”
“那你为何要把痛苦强加给自己呢?”哈里拉起她的手说,“想想吧,亲爱的露丝,想想你今晚听到的内情。”
“我听到什么内情啦?我听到什么啦?”露丝激动地高声说,“无非是我的父亲为奇耻大辱痛不欲生,躲开了所有的人……到此为止吧,咱们谈得够多了,哈里,咱们谈得够多了。”
“还没有谈完,还没有谈完。”年轻人见她起身欲走,便留住她说,“我的希望、憧憬、志向、感觉以及对生活的种种看法,除了我对你的爱之外,全都发生了变化。我现在奉献给你的不是有别于芸芸众生的显赫地位,不是要你融入一个充满恶意和诽谤的天地(在那个天地里,诚实的人往往不是因为真正干下了丢脸的事而抬不起头);我奉献给你的是一个家——一颗心和一个家……是的,最亲爱的露丝,这就是我要奉献给你的一切。”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露丝结结巴巴地问。
“我的意思是……上次跟你分手时,我暗暗下定决心必须铲平你我之间所有幻想出的障碍;我认为如果我的天地不能够成为你的,那我就一定要把你的变为我的;不能让门第观念对你搬弄口舌,因为我决意要抛弃它。这一点我已经做到了。那些因此而躲开我的人,也躲开了你,这证明你的看法是正确的。那些权贵和保护人,那些势大位显的亲戚,过去对我笑容可掬,现在却冷眼相待。不过,在英格兰最富有的一个郡里有着欢笑的田野和摇曳的树木;在一座乡村教堂旁——那是我的教堂,露丝,那是我自己的教堂——有一幢乡间小屋;你可以使我对那幢小屋的自豪感超过我所放弃的全部希望,使我的自豪感膨胀一千倍。这就是我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我把它们置于你的脚下!”
“等候恋人们共进晚餐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格林维格先生一觉醒来,扯下盖在头上的手帕说。
实话讲,这顿晚餐等得时间太长,已超出了情理之外。无论是梅利夫人、哈里还是露丝(他们三人是一块走进来的),都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来。
“我认真地考虑过今晚要吃掉自己的脑袋,”格林维格先生说,“因为我觉得吃不上别的东西。如果允许的话,我可要冒昧行事,向未来的新娘表示敬意喽。”
格林维格先生立刻便把自己的话付诸实践,吻了羞得满脸通红的姑娘。受到这个榜样的感染,医生和布朗罗先生也吻了她。有人硬说刚才发现哈里·梅利在隔壁的暗室中开了这个先河;但最具权威的人士则认为这是彻头彻尾的谣言,因为他毕竟还年轻,而且又是个牧师。
“奥列佛,我的孩子,”梅利夫人说,“你到哪儿去了?为什么看上去如此忧伤?泪水正顺着你的脸悄悄朝下流淌。出什么事啦?”
这是一个令人扫兴的世道。往往容易破灭的是我们珍藏最深的希望,是能给我们的天性带来无限荣光的希望。
可怜的狄克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