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悲惨的结局
离拂晓还有将近两个小时。秋季的这个时候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深夜:街上静寂无人,甚至连声音也进入了梦乡,寻欢作乐、花天酒地的人已踉踉跄跄走回家睡觉。就是在这个万籁无声的时辰,犹太人仍未入睡,坐在自己的老巢里;他脸色发青、口眼歪斜,红红的双目布满了血丝,看上去三分像人,七分像不堪恶鬼的骚扰刚从潮湿的墓穴里逃出来的丑陋幽灵。
他弯腰曲背坐在冷冰冰的壁炉前,身裹破旧的床罩,面向旁边桌上的一支残烛。他把右手举至唇边,一边苦苦地思索,一边啃着又长又黑的指甲,几乎无齿的牙床之间显露出几颗狗或老鼠嘴里的那种尖牙。
诺亚·克雷波尔伸展四肢躺在地铺上酣然大睡。老头儿有几次把目光转向他,但马上又收回来望着蜡烛。烧剩下的蜡烛芯垂下来几乎成了双股,滚烫的烛泪流淌到桌上凝结成块,由此可见他的心思在别的地方。
实情的确如此。他为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而遗憾,对那个胆敢跟生人串通的姑娘怀恨在心,根本不相信她拒绝出卖他是出于真情;他害怕行踪败露,导致他的毁灭和死亡,因而胸中升腾起熊熊的怒火;这些激愤的念头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地飞快地从他的脑海中闪过,同时种种邪恶毒辣的阴谋在他的心里酝酿。
他坐在那儿,姿势一丝儿不变,似乎一点也没留意时光的流逝,直至他敏锐的耳朵被街上的一阵脚步声所吸引。
“终于来了。”这个犹太人喃喃自语着,抹了一把枯焦的嘴唇,“终于来了!”
他话音刚落,门铃声轻轻响起。他蹑手蹑脚攀上阶梯去开门,旋即带回一个脸部蒙至下巴、腋下夹一包东西的男子。那人落座,脱下外套,显露出赛克斯健壮的身躯。
“拿去吧!”他将那包东西放到桌上说。
“不要掉以轻心,尽量卖个好价钱。搞这点货我颇费了些手脚,要不然早三个小时前我恐怕就来了。”
费金拿起那包东西放入橱柜锁好,一言不发地又重新坐下,眼睛一刻也未离开那个强盗。二人面对面而坐,费金紧紧盯住赛克斯,嘴唇哆嗦个不停,由于心里翻江倒海,面孔都变了形,使得那强盗不由自主把座椅向后移移,惊讶万分地打量起他来。
“你这是怎么啦?”赛克斯惊问,“为什么用那种目光看人?”
犹太人扬起右手,在空中摆摆发抖的食指,但他情绪过于激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活见鬼!”赛克斯边说,边带着惊慌的神情把手伸进怀里,“他疯了,我得小心点才是。”
“不,不,”费金总算开口讲了话,“我不是和你过意不去,比尔。你没有过错可挑剔。”
“哦?真的吗?”赛克斯沉着脸望望他,威胁性地把一支手枪放进了一个比较凑手的衣袋,“这对咱们俩当中的一个是一种福分,具体是谁倒不当紧。”
“我必须得给你交个底,比尔。”犹太人把椅子朝前移移说,“你听了一定比我还气愤。”
“是吗?”那强盗露出了怀疑的神色,“有话请直说!别耽误时间,不然南希会以为我丢了老命呢。”
“丢老命?”费金嚷嚷道,“她心里早已为你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赛克斯困惑不解地瞧瞧犹太人的面孔,由于在那儿看不到满意的答案,便用大手揪紧他的衣领,狠劲摇晃他。
“你给我把话吐出来!”他说,“否则我让你透不过气。张开你的臭嘴,把话讲明白。快说,你这个遭雷劈的老东西,快说!”
“假如躺在那儿的小伙子……”费金启口说道。
赛克斯朝熟睡的诺亚转过脸,看样子好像刚才没注意到他,“怎么样呢?”他恢复了原来的姿势问。
“假如这小伙子打算把咱们都出卖掉,”犹太人继续说道,“先寻找到合适的人选,然后赶赴街头跟他们会面,把咱们的一切相貌描绘出来好让大家辨认,而且供出在何处最容易抓住咱们;假如除此以外,他还泄露了一项咱们大家在不同的程度上都插过手的计划,而这种作为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没人威胁、诱骗和拷打他,他也并非听信了牧师的说教或为衣食所迫,而是心甘情愿那样做以满足自己的情趣,夜里溜出去寻找专和咱们作对的人……你听见了吗?”犹太人眼里喷射出怒火,大声说道,“假如这些是他的所作所为,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怎么办?”赛克斯大叫一声,气得发出恶毒的诅咒,“他要是能活到我回来的时候,我就用靴底的铁后跟踢碎他的脑壳,让他的脑壳碎片和他的头发根数一样多。”
“如果是我告的密呢?”犹太人几乎吼叫了起来,“我知道的事情太多,除了断送我自己,还可以把许多人送上绞架!”
“我不知道。”赛克斯一听这种假设,气得咬牙切齿,脸色铁青,“我会在监狱里闹事,让他们给我戴上镣铐同你一道接受审判;开庭时我将扑到你身上,当众打得你脑浆迸裂。我有这种力量,”强盗咕哝着举起自己肌肉发达的胳膊,“可以敲碎你的脑袋,让它就像载满货物的大车碾过一样。”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强盗说,“不信你就试试。”
“假如泄密的是查利,或者机灵鬼,或者蓓特,或者……”
“我不在乎是谁。”赛克斯不耐烦地说,“不管是谁我都那样做。”
费金又盯了那强盗一眼,示意他别吭声,自己猫下腰摇醒睡在地铺上的诺亚。塞克斯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两手搭在膝盖上在一旁观望,仿佛心里在纳闷:这一通拐弯抹角的提问究竟是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鲍尔特,鲍尔特!这孩子真可怜!”费金抬起头,那表情像是魔鬼在等着瞧热闹,说话不紧不慢,用的显然是强调的语气,“他累坏了……监视了她那么长时间……他盯了她的梢,比尔。”
“你在说什么呀?”赛克斯向后缩缩身子问。
犹太人没回答,而是再次猫下腰,一拽睡觉的人,让他坐起来。当诺亚的化名被连叫几次之后,他这才揉揉眼,打了个大哈欠,睡眼惺忪地往四面瞧瞧。
“再对我讲讲,再讲一遍,让他听听。”犹太人指指赛克斯说。
“讲什么呀?”又困又乏的诺亚不高兴地摇摇脑袋问。
“讲讲南希的情况。”犹太人边说边抓住了赛克斯的手腕,仿佛是为了防止他没把话听完就冲出屋去,“你是不是跟踪了她?”
“是的。”
“是不是跟到了伦敦大桥?”
“是的。”
“她是不是在那儿跟两个人见了面?”
“的确如此。”
“那两人一位是绅士,另一位是个她曾经主动求见过的小姐。他们让她先供出蒙克斯,再供出她所有的同伙,她照办了;他们让她说出咱们接头和光顾的那家客店,她照办了;他们让她介绍从何处最便于监视,她照办了;他们让她讲明咱们的人什么时候到客店里去,她照办了。她简直是言听计从,没有受到任何威胁便毫不迟疑地泄露了全部秘密。是不是这回事?”犹太人气昏了头,大声叫嚷道。
“不错,”诺亚搔搔头回答,“当时的情况的确是这样的。”
“关于上个星期天他们是怎么说的?”犹太人问。
“关于上个星期天?”诺亚思索着说,“噢,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再讲一遍!再说说听!”费金唾液四溅地叫嚷道,同时把赛克斯抓得更紧,另一只手向高处扬了扬。
“他们问她为何没遵守诺言前去赴约,”诺亚随着睡意的消失,似乎开始意识到了赛克斯是何人,“她回答说去不成。”
“为什么?为什么去不成?”犹太人扬扬自得地插话问,“说说让他听。”
“因为她被一个叫比尔的人强留在了家中,而那人她以前对他们曾提起过。”诺亚答道。
“还讲了一些他什么话?”犹太人高声问,“关于她以前跟他们提过的那个人,她还说了些什么?你告诉他,你告诉他!”
“她说除非让他知道原因,否则她不大容易出来。”诺亚回答,“所以她第一次去见那位小姐时……哈哈哈!她一说出来,惹得我差点没笑出声……她说她给比尔灌了鸦片酊。”
“让地狱之火烧死她!”赛克斯大叫一声,猛地从犹太人的手中挣脱,“放我走!”
他把老头儿甩到一旁,箭一般冲出房间,狂怒地奔上阶梯。
“比尔!比尔!”犹太人高声喊叫着急匆匆追上去,“听我一句,只听我一句话!”
那个强盗本来不愿再听他多言,可是却打不开门。正当他破口大骂着拼全力开门却无济于事时,犹太人气喘吁吁地撵了上来。
“放我出去。”赛克斯说,“别跟我废话,不然对你不客气。快放我出去!”
“听我进一言,”犹太人把手搭在门锁上说,“你可不要……”
“怎么?”对方喝问。
“你可不要过于莽撞,比尔!”犹太人带着哭腔说。
此时天色放亮,二人已能看得清彼此的面孔。他们匆匆瞥了一眼对方,双方的眼睛里都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这一点决没有错。
“我的意思是说,”费金的语气表明,他认为所有的伪装现在都已经没有必要,“为了安全起见,不可过于莽撞。你要用计谋,比尔,不可太冒失。”
赛克斯没答话,见犹太人开了锁,便一把拉开房门冲上了静悄悄的街头。
他脚不停步,脑子里什么也不考虑,眼睛既不左盼也不右顾,既不望天也不瞧地,而是坚定不移地直视前方;他紧咬牙关,变了形的颌骨简直要把皮肤戳破。这个强盗一个劲朝前冲,嘴里一声不吭,身上没有一丝松弛的肌肉,直至抵达家门口。他用钥匙悄悄打开门,轻手轻脚摸上阶梯,走进自己的房间,给房门加了双锁,再用一张沉甸甸的桌子顶牢,一把拉开床帷。
姑娘正半合衣躺在床上,被从睡梦中惊醒,一骨碌坐起身,脸上一副惊慌的表情。
“起来!”赛克斯说。
“原来是你,比尔!”姑娘对他的归来表示高兴。
“不错,是我。”对方回答,“你给我起来。”
房间里点着蜡烛,赛克斯猛地从烛台上把蜡烛抓过来,抛到了炉栅底下。姑娘见外边晨曦微照,起身去拉窗帘。
“算了吧!”赛克斯伸手拦住她说,“这种光线对于我要干的事情够亮的了。”
“比尔,”姑娘惊慌地低声说,“为什么用这种目光看我?”
强盗坐着把她打量片刻,鼻孔张得大大的,胸部一起一伏,随即揪住她的头发扼住她的喉咙将她拖至屋子中央,又一次朝门那边望望,把手重重捂在她的嘴上。
“比尔,比尔!”姑娘喘不过气来,惊恐万状地拼全力挣扎,“我……我不会尖叫或哭喊的……连一次也不会的……你听我说……咱们谈谈……请告诉我,我有什么过错?”
“你自己清楚,女妖怪!”强盗压住粗粗的喘息答道,“今晚你被跟踪了,你说的每句话都叫人听了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饶了我的命吧,因为我曾饶过你的性命。”姑娘紧贴到他身上说,“比尔,亲爱的比尔,你不可能狠下心杀死我。天呀!就在今天晚上,你可知道我为你做出了多大的牺牲!你应该好好想想,免得酿成大错。我决不松开你,你别想把我甩开。比尔,比尔,看在可亲可爱的上帝的分上,看在你自己的分上,也看在我的分上,请你三思而后行,免得让你的双手沾满我的鲜血!凭着自己堕落的灵魂起誓,我对你是忠实的!”
赛克斯狠劲挣扎想抽出胳膊,可由于姑娘搂得太紧,任怎么甩她都抽不出来。
“比尔,”姑娘把脸伏在他胸前叫喊道,“那位绅士和那位小姐今晚告诉我,可以把我送到国外清静安宁地度过我的一生。请容我再去见他们一次,跪下来求他们以同样仁慈和善良的态度对待你。让咱们离开这块可怕的地方,离得远远的重新作人,除非在祈祷中,否则就忘掉过去的生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们曾经对我这样讲过,我现在也感受到了……不过,咱们得有时间……只需要一点点时间!”
强盗抽出一条胳膊,握住了手枪。即便在盛怒之下,他也没忘记如果开枪肯定立刻会被发现,于是他使足力气用手枪朝着那张几乎和他的脸贴在一起的仰着的面孔砸了两下。
南希摇摇晃晃倒了下去,额头上一道深深的伤口涌出的鲜血几乎糊住了她的眼睛,但她勉强撑住,跪在地上,从怀里抽出一块雪白的手帕——露丝·梅利的手帕,双手抱在一起,尽自己微弱的力量所容许的程度,把它向着天国高高举起,低声请求上帝宽恕她。
这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凶手踉跄着退到墙跟,用一只手挡住视线,操起一根沉甸甸的木棍将她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