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引出几位读者已经熟悉的可敬人物并叙一叙蒙克斯和犹太人如何密谋策划

在上一章所提到的那三位大人物处理完他们之间的小事后的次日傍晚,比尔·赛克斯先生一觉醒来,昏昏沉沉地大声问几点钟了。

赛克斯先生这功夫所待的房屋并非彻特西之行以前住过的巢穴,不过还在同一地区,离旧居不太远。从外观上看,这儿的居住条件远不如老巢理想,房屋面积非常小,陈设简陋,取光全靠一个小天窗,那天窗开在斜坡屋顶上,俯临一条肮脏的狭巷。另外还不乏其他的一些迹象表明这位高贵的绅士近来时运不佳。家具严重匮乏,舒适完全谈不上,像备用的服装及内衣这类小件的动产根本看不到,反映出一副家徒四壁的惨景。如果这些迹象还需要别的材料加以说明的话,赛克斯先生本人鸠形鹄面的狼狈相可以充为有力的佐证。

这位打家劫舍的强盗横卧床上,把白色的大衣当睡袍裹在身上;枯槁的病容、脏兮兮的睡帽以及生长了一星期的又黑又硬的胡子绝对不可能为他的仪表增添丝毫的风采。他的狗卧在床边,时而愁眉苦脸地望望主人,时而竖耳倾听,一旦街上或楼下的响动引起它的注意,便低吠几声。傍窗坐着一位女子,正忙于缝补赛克斯日常所穿的一件旧背心。她由于照看病人和营养不良,脸色极其苍白、消瘦,若非她回答赛克斯先生的问题时开了口,很难辨得出她就是本书已做过交待的南希。

“七点钟刚过不久。”姑娘说,“今晚感觉如何,比尔?”

“浑身软得跟棉花一样。”赛克斯先生说着,又以自己的眼睛和四肢为内容诅咒了一声,“过来扶我一把,让我离开这该死的病榻。”他的脾气并未因生病而有所好转。姑娘搀起他往一把椅子跟前走时,他不住口地骂她笨手笨脚,还打了她。

“你是不是在哭鼻子?”赛克斯说,“得啦!别抽抽搭搭的。如果你除此之外什么也干不好,干脆滚蛋。听见了吗?”

“听见了。”姑娘回答着侧过脸去,勉强笑了一声,“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呀?”

“嗬!你不打算再哭了吧?”赛克斯注意到泪花在她的眼眶里颤动,不由咆哮道,“为了你自己,最好别哭了。”

“唉,比尔,请别对我狠声狠气的。”姑娘说着把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

“就是要这样对待你!”赛克斯先生嚷嚷道,“为什么不呢?”

“有多少个夜晚,”姑娘带着些许女性的温柔说,连声音也增添了几分甜意,“有多少个夜晚,我像对待小孩一样耐心侍奉你、照料你,现在总算见你有了起色。要是念及这一点,你就不会似刚才那般对待我,对不对?说呀,说呀,就说你不会的。”

“哦,好吧,”赛克斯先生答道,“我不会的。嗨,真糟糕,你怎么又哭天抹泪的!”

“没什么。”姑娘说着,倒在了一把椅子上,“你不用管我,很快就会没事的。”

“没什么事?”赛克斯先生以蛮横的声音喝问,“快站起来忙你的去,别跟我使女人的小性子。”

要在别的时候,这种呵斥以及所用的腔调一定会收到预期的效果,但由于姑娘确已虚弱不堪、精疲力竭,所以未等赛克斯先生像平时类似的场合那样说几句适当的脏话修饰自己的威胁词语,她便把脑袋靠在椅背上昏了过去。赛克斯先生遇到这种非同寻常的紧急情况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南希小姐的歇斯底里病发作时一般都来势凶猛,靠病人自己硬挺过去,别人帮不上多大的忙。他试着骂了几句娘,但发现这种医疗方式一点也不奏效,便高声喊人帮忙。

“这儿出什么事啦,亲爱的?”犹太人探头进来问。

“你能不能救救这丫头?”赛克斯不耐烦地说,“别站在那儿饶舌,也别冲着我傻笑!”

费金发出一声惊叫,疾步趋前救护姑娘。跟随在自己德高望重的导师走进房间的杰克·道金斯先生(即狡猾的机灵鬼)连忙把带来的一包东西放在地板上,从紧随其后的查利·贝兹大师手中夺过一个瓶子,眨眼的功夫用牙齿咬掉瓶塞,先尝了尝以免出错,然后将瓶中之物往病人的喉管里灌了一些下去。

“查利,用吹风器给她扇点新鲜空气。”道金斯先生吩咐道,“费金,你拍拍她的手,让比尔解开裙子。”

大家一起七手八脚忙乱了一气,尤其贝兹大师把分配给自己的活似乎视为极其好玩的事,过不多久便产生了大家所希望看到的效应。姑娘逐渐恢复了知觉,跌跌撞撞来到床边的一把椅子跟前,将脸埋在枕头上,丢下赛克斯先生怀着几分诧异的心情去接待那三位不速之客。

“喂,是什么邪风把你们刮到了这里?”赛克斯问费金道。

“根本不是邪风,亲爱的。”犹太人回答,“邪风不能给人带来好处,而我带来的却是好东西,你见了一定高兴。机灵鬼,我亲爱的,快打开包袱,把咱们今天早晨掏空了腰包买下的小玩意儿送给比尔。”

根据费金先生的要求,机灵鬼解开了用旧台布打成的体积蛮大的包裹,把东西取出来一样样递给查利·贝兹,而后者将东西逐一摆在桌上,并滔滔不绝地吹嘘它们是如何罕见、如何精美。

“瞧,比尔,这是兔肉饼。”那位小绅士大声嚷叫着,向他展示一块大馅饼,“这小兔子的腿多嫩啊,比尔,骨头入口即化,根本不需要剔下来。这是半磅绿茶,每磅值七先令六便士,味道浓得不得了,要是放入滚水中,闹不定把壶盖也会给顶飞的;还有一磅半潮湿的糖面,一定是黑人偷懒才把糖弄成了这样——绝对是这么回事!两个重量为两磅的麸皮面包;一磅优质鲜肉;一块双料的格罗斯特干酪;最后,还有一些你所喝过的最纯正的酒!”

在说最后的一句颂词时,贝兹大师从宽敞的衣袋里取出满满一瓶塞子塞得很紧的酒来。费金先生当下从瓶里斟了一杯纯酒,而那位病号丝毫没有犹豫,一仰脖子便把酒灌进了嗓子眼。

“很好!”犹太人非常满意地搓着两手说,“你垮不了,比尔,这下你垮不了啦。”

“垮不了?”赛克斯先生气哼哼地高声嚷道,“我就是垮二十回,你也不会帮我一点忙。你这个虚情假意的无赖,把一个落难之人丢下三个多星期不管,究竟居心何在?”

“你们听听他的话,孩子们!”犹太人耸耸肩说,“亏得我们还给他带来这么多好东西哩。”

“东西倒是不错,”赛克斯先生朝桌子上扫了一眼,火气稍微消了些,“可这许多日以来我心情沮丧、疾病缠身,且经济拮据,而你撇下我不闻不问,这又作何解释?在你的眼里我还不如那条狗呢!——查利,把狗赶开!”

“从没见过这么有趣的狗,”贝兹大师一边执行命令,一边嚷叫着,“就像赶集的老太太一样,把食物嗅个不停!让它登台演出准能发财,还可以使戏剧界起死回生。”

“不许乱叫!”赛克斯见狗缩到床底下后还愤怒地狂吠,便吆喝了一声,“你这个干瘪的老家伙,对这一切作何解释呢?”

“我出门办事,一个多星期都不在伦敦。”犹太人回答。

“那么,另外的两个星期呢?”赛克斯责问道,“你把我丢在这里,像只生病的老鼠一样躺在洞中,那两个星期你躲到哪儿去了?”

“我实在是出于无奈,比尔。”犹太人回答,“当着众人的面我不便详细解释,可我以我的名誉起誓,当时实在是出于无奈。”

“你的狗屁名誉!”赛克斯极为反感地吼叫了一声,“喂!你们两个小家伙看谁给我切块馅饼,让我把嘴里的臭味去掉,不然他的话会把我噎死的。”

“你别生气嘛,亲爱的。”犹太人息事宁人地劝解道,“我一直在记挂着你,比尔,须臾不敢忘掉。”

“是呀!我相信你没有忘掉我。”赛克斯苦笑着说,“当我躺在这儿打哆嗦、发烧的时候,你则一直在动肮脏的念头:让比尔做这个,让比尔做那个,比尔病一好,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干,因为他身价低廉、一贫如洗,非得为你卖命!若不是那个丫头照顾,我也许已见了上帝。”

“这就对了,比尔。”犹太人抓住他的话头,立刻进行抗辩,“还不都是亏了这丫头嘛!除了可怜的老费金,谁肯给你弄这么个心灵手巧的丫头服侍你?”

“他的话一点不假!”南希急忙走上前说道,“算了吧,别难为他了。”

南希的涉入使谈话出现了转机。谨小慎微的老犹太人狡猾地使了个眼色,于是两个少年开始对她劝酒,可她喝时却很有节制。费金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把赛克斯先生的威胁全当做幽默的俏皮话,并且还对他频频举杯饮酒之后放下架子说出的一两句粗俗的脏话报以开心的大笑,这样就使赛克斯先生的心情逐渐好转。

“过去的就算了。”赛克斯先生说,“不过,今晚你必须给我一些现金。”

“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犹太人答道。

“你家里却有许多钱,”赛克斯针锋相对地说,“必须拿一些来给我。”

“许多钱?”犹太人攘臂高声喊叫起来,“我的钱还没有多到……”

“谁知道你到底有多少,我敢说你自己也弄不清,因为光数一遍就得花很长时间。”赛克斯说,“反正我今晚必须拿到钱,不容你再狡辩。”

“好吧,好吧!”犹太人叹了口气说,“我马上就派机灵鬼去取。”

“这可行不通。”赛克斯先生表示反对,“机灵鬼未免有些太机灵了,他肯定不是忘了送来就是迷了路,要不就是躲警察没来成,反正只要你发声话,他什么借口都找得出。为了稳妥,还是让南希去你的老巢拿钱吧。她走后我可以躺下睡一会儿。”

经过激烈的争吵和讨价还价,犹太人总算把赛克斯要的钱数从五镑减至三镑四先令六便士,并庄严地指天盟誓,说他只剩下十八便士供家里开销了。赛克斯先生郁郁不乐地表明,如果不能再多给他一些,也就只好作罢。接下来,南希做出门的准备,陪费金回家去;机灵鬼和贝兹大师把吃的东西放入食品柜里。犹太人跟亲爱的朋友辞别,在南希及两位少年的陪伴下登上返家的路程。赛克斯先生则倒在床上,稳定住情绪,打算一觉睡到南希回来。

三位行路人来到犹太人的住所时正赶上托比·克瑞基特和契特林先生在那儿专心致志地斗牌,打的是第十五局,不用说输者又是后一位先生,随之输掉的是他的第十五枚,也是最后的一枚六便士的硬币,这番情景引起了两位少年极大的兴趣。克瑞基特先生由于被发现和一个无论地位和智力都远不如自己的先生斗牌,显然有些无地自容,于是打个哈欠,问了问赛克斯的情况,拿起帽子就想告辞。

“有人来过吗,托比?”犹太人问。

“鬼影也没见一个。”克瑞基特先生说着翻起了衣领,“待在这里简直无聊透顶。费金,我为你看了这么长时间的房子,你应该好好犒劳犒劳我。真倒霉,我感到乏味得就像一个陪审员一样。若不是我天性随和陪这个小伙子解闷,恐怕早跟新门监狱一般睡死了过去。简直憋死人啦。我要是撒谎,让我遭天罚!”

托比·克瑞基特先生一边发表着这样的言论以及其他类似的牢骚话,一边把赢来的钱扒拢置入背心口袋,神态非常高傲,仿佛这些小小的银币根本不被他这样的大人物看在眼里。随后,他大摇大摆走出房间,气度雍容,姿态优雅,使得契特林先生把羡慕的目光频频投向他的两条腿和靴子,直至它们从视野里消失。契特林先生向在场的人宣布,他认为花十五个六便士的银币结识这样的人物是很便宜的,他根本不在乎那点损失。

“你可真古怪,汤姆!”贝兹大师一下子被他的这番言词逗乐了,于是说道。

“一点也不古怪。”契特林先生回答,“你说是不是,费金?”

“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小伙子,亲爱的。”犹太人答话时拍拍他的肩膀,并冲两个弟子挤挤眼。

“克瑞基特先生的确气度非凡,你说对不对,费金?”汤姆问道。

“这是毫无疑问的,亲爱的。”犹太人回答。

“跟他结交值得自豪,你说对不对,费金?”汤姆又问。

“的确值得自豪,亲爱的。”犹太人回答,“他们只不过是妒忌罢了,汤姆,因为克瑞基特先生不愿跟他们结交。”

“对啦!”汤姆得意地大叫一声,“道理就是如此!我虽然输了个精光,可我高兴的时候可以再去挣,对不对,费金?”

“你肯定可以挣来的,”犹太人回答,“而且愈快愈好,汤姆。赶快去把输掉的捞回来,不要再耽误时间了。机灵鬼!查利!你们该干活去了。快点吧,都快十点钟了,什么事都没做呢!”

遵照他的暗示,两位少年冲南希点点头,拿起自己的帽子离开了房间。机灵鬼和他快活的朋友走在路上说了许多俏皮话,净拿契特林先生寻开心。这里讲句公道话,其实契特林先生的所作所为并无反常古怪之处,因为伦敦城里有一大批上进心强的年轻人为了跻身于体面的社交圈,付出的代价比契特林先生要高得多;而这种体面的社交圈是由一大批杰出的绅士组成的,他们赖于扬名的基础跟花花公子托比·克瑞基特的十分相似。

“南希,”犹太人等两位少年出了门之后说道,“我去给你取钱。这钥匙只能开一个小橱,那里放着孩子们带回家的一些零杂东西。亲爱的,我的钱从来就不锁,因为我没有钱可锁,亲爱的……哈哈哈!……没有钱可锁。干这一行得受穷,而且还不落个好,南希,可我喜欢让年轻人围着我。我什么苦都能忍受,什么困难都能顶住。嘘!”他急忙把钥匙藏入怀中,“谁来啦?你听!”

姑娘抱拢双臂坐在桌旁,好像对谁来谁去都漠不关心。可她刚一听见一个男子咕咕哝哝说话的声音,便以闪电般的速度立刻解下软帽和披巾塞到桌子底下。待犹太人紧接着转回身子的时候,她含混地抱怨说屋里太热了,倦怠的语调与先前那种极其敏捷、迅猛的动作形成了鲜明对比。不过,费金却觉察不到,因为刚才他背对着她。

“唉!”犹太人轻叹一声,仿佛为这番打搅感到气恼,“是我等的那个人,他走下阶梯来了。他在这里,不要提钱的事,南希。他不会待久,顶多十分钟,亲爱的。”

犹太人把干瘦的食指按到嘴唇上,随即端着蜡烛向门口迎去,因为门外的阶梯上已响起了脚步声。他和来客同时抵达门边,后者急匆匆闯进屋,到了姑娘近前才看到了她。

来人是蒙克斯。

“她是我的一个徒弟。”犹太人解释道,因为他发现蒙克斯见有生人在场吓得往后缩了缩,“南希,你不必走开。”

姑娘朝桌子跟前坐了坐,漫不经意地扫了蒙克斯一眼,立刻把目光移开了。可是当蒙克斯向犹太人转过脸时,她又偷瞧了一眼,这一次的目光异常敏锐、犀利,而且目的性极强。假如有位旁观者注意到了这变化,可能不会相信这两种目光属于同一人。

“有消息吗?”犹太人问。

“有重要消息。”

“是……是……是好消息?”犹太人又问,语调犹犹豫豫的,仿佛害怕表现得太乐观了惹对方生气。

“还不算坏。”蒙克斯含着微笑回答,“这次我把事情办得很利索。我想跟你聊聊。”

姑娘朝桌子跟前又凑了凑,没有要走的意思,不过她可以看见蒙克斯在用手指她。犹太人心存顾虑,也许害怕撵她走,她会讲到钱的问题,于是便向楼上指指,带蒙克斯出了房间。

“不要到咱们前回待过的那个魔窟里去。”她可以听见客人在上楼的途中这样说道。犹太人哈哈大笑,回了一句什么话她没听清。根据楼板咯吱咯吱的响声,他似乎把客人带到了三层。

未等他们的脚步在房子里激起的回声止息,姑娘便脱下鞋,把裙裾撩起松松地遮在头上,胳膊裹在里边,立于门旁,敛声屏息地偷听。响声刚一停止,她就溜出房间,悄然无声地登上楼梯,脚步轻得令人难以置信,然后消失在楼上的幽暗之中。

房间里有一刻钟或一刻多钟的功夫空无一人。后来,姑娘又似幽灵般溜回,紧接着就响起了那两个男人下楼的声音。蒙克斯端直出门上了大街,而犹太人又爬上楼去取钱。他返回时,姑娘正整理披巾和软帽,好像准备告辞。

“哎呀,南希,”犹太人放下蜡烛时吓了一跳,不由惊叫出声,“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苍白?”姑娘重复道,并以手遮眼上方,就好像要仔细打量他。

“简直可怕极啦。”犹太人说,“你刚才做什么啦?”

“什么也没做,一直守在闷人的地方,也不知坐了有多长时间。”姑娘不经意地回答,“好啦!把钱给我,让我回去吧。”

费金数好钱放入她手中,每数出一枚硬币便叹一口气。二人分别时仅仅相互道了声晚安,再没有多说话。

姑娘走到大街上,一屁股坐到门阶上,有好半晌的功夫心中一片困惑茫然,无法起程赶路。后来她突然站起身,朝着与赛克斯正等她回去的地方恰恰相反的方向疾步走去,一路愈走愈快,最终索性狂奔起来。直至累得筋疲力尽,她才停下来歇气。她仿佛猛然醒悟到此刻无法去实现自己的意愿,于是便绞扭着双手,潸然泪下。

也许她从眼泪中获得了解脱,要不就是意识到了自己无能为力的处境,反正她转过了身子,几乎以同样迅猛的速度朝相反的方向匆匆赶路,一方面是为了夺回失去的时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脚步跟自己狂烈涌动的思绪协调一致。没用多长时间,她便赶到了自己把那个强盗一人丢下留守的住所。

她露面时即便显出了不安的情绪,赛克斯先生也没注意到;他仅仅问是不是把钱取了来,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就满意地咕哝了一声,脑袋又落回到枕头上,重续被她打断的梦。

算她有福气,因为赛克斯拿到钱后第二天就忙于吃喝,粗暴的脾气也趋于温和,所以既没时间也无心思过于挑剔她的行为举止。她心不在焉、神情紧张,像是准备采取一项大胆且危险的行动,但必须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才能痛下决心。这种现象肯定逃不过犹太人锐利的眼睛,很可能会立即引起他的警觉。然而赛克斯先生缺乏精细入微的辨别力,遇事很少生疑心,往往采取粗暴蛮横的态度,何况前边已经说过,他眼下的情绪特别好,因而没看出南希的行为有反常之处。其实,他压根就没去注意南希,即便她忐忑不安的神色比这明显得多,恐怕也不大可能引起他的怀疑。

随着白日的结束,姑娘的心情更加紧张。夜幕降临时,她坐在一旁静等那个强盗喝醉入睡,脸颊异常苍白,眼里燃烧着一团火焰,甚至连赛克斯也惊诧地注意到了。

由于患热病,身体虚弱的赛克斯先生躺在床上,喝着为减轻刺激性而掺入热水的杜松子酒。他把杯子推给南希第三次或第四次为他斟酒时,这才留意到了她的神情。

“啊,真是活见鬼!”他盯着姑娘的面孔,用手撑起身子说,“你看起来像是一具还魂的僵尸。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姑娘又念叨了一遍,“什么事也没有。为何用这种眼光看我?”

“你中哪门子邪啦?”赛克斯抓住她的胳膊狠劲摇着问道,“到底怎么啦?你要干什么?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想的事情很多,比尔。”姑娘回答时全身发抖,把手捂在眼上,“可是,上帝呀!这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最后的两句话时所强装出的快活语调给赛克斯留下的印象似乎比先前那种慌张、呆滞的神情更深。

“要让我看。”赛克斯说,“如果你没患热病,弄得病情发作起来,那事情就不简单了,而且还有些危险呢。你该不会……不,该死的!你决不会做那种事!”

“什么事?”姑娘问。

“不会的。”赛克斯把目光盯在她身上,喃喃自语着,“这丫头对我是死心塌地的,不然我早三个月前就把她的喉管割断了。她一定是染上了热病,这决不会错。”

赛克斯如此自我安慰一番,饮干杯中之酒,然后骂骂咧咧地要他的药。姑娘欣然跳起身,背对着他飞快地把药倒出来,接着把水杯递到他唇边,看着他把药喝下去。

“过来,”那强盗说,“坐到我身边来,换上你原来的面孔,不然我就为你改容换面,让你自己都认不出来。”

姑娘遵命而行。赛克斯握住她的手,倒回到枕头上,目光盯在她的脸上。他的眼睛闭了再睁开,再一次闭上,然后又睁开。他焦躁不宁地变换着姿态;有两三分钟的时间,他几次昏昏欲睡,几次又都带着恐惧的神情跳将起来,茫然地观望着四周;最后,当又一次处于起身的姿态时,他突然沉沉陷入了酣睡。他紧攥的手松开,高悬的胳膊软绵绵落在身旁,躺在那儿一睡不醒。

“鸦片酊终于发生效力了。”姑娘边从床旁站起,边喃喃地说,“不过现在也可能太迟了。”

她慌手慌脚戴上软帽、围好披巾,一再心惊肉跳地左右顾盼。尽管给赛克斯灌下了安眠药,但她仿佛时时刻刻都害怕他的大手会按到她肩上来。她轻悄悄地弯下腰吻吻这位强盗的嘴唇,然后无声无息地把门打开,出去后又关上,快步离开了住所。

到大街上去必须穿过一条阴暗的里弄,她见那儿有个报时的更夫正在报九点半。

“九点半过去很长时间了吗?”她问。

“再过一刻钟就是十点。”更夫说着举灯照照她的脸。

“没有一小时或更多的时间是赶不到那儿的。”南希咕哝着,快速从他身边掠过,风风火火赶起了路。

她从斯比泰尔菲尔兹奔赴伦敦西区,沿途经过的背街小巷里许多店铺已经关门。大钟敲响十点时,她更是心焦似焚。她在人行道上疾步如飞,将路人碰至一旁,穿越车水马龙的街道时几乎是从马头下冲过,而别的行人却挤成堆眼巴巴等待过马路的时机。

“那女人一定疯了!”人们纷纷侧目望着她飞逝的背影说。

她来到较为阔气的街区,行人就比较稀了,所以她还这么横冲直撞,在人们心中激起的好奇感便更大了。有些人加快脚步在后边赶,仿佛想看看她急匆匆地要到何处去;还有些为她持续的高速度感到惊奇,冲到前边去,再转过头看究竟。但他们一个个被甩在了后边;她接近目的地时,已摆脱了所有的尾巴。

这是一个家庭旅馆,位于海德公园附近的一条偏僻但堂皇的街道上。旅馆门前耀眼的灯光指引她抵达目的地时,大钟正好敲响十一点。她原本徘徊了几步,仿佛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是否朝前走,但钟声坚定了她的信念,于是她步入了大厅。门房的座位上空无一人。她神情慌乱地望望四周,然后举步向楼梯跟前走。

“喂,姑娘!”一位衣着考究的女子从她身后的一扇门里探出头喊了一声,“请问你找谁?”

“找一位住店的女士。”南希回答。

“一位女士?”对方轻蔑地瞥了她一眼说,“哪位女士?”

“梅利小姐。”南希答道。

那个年轻女子此刻注意到了她的仪表,仅仅报以不屑的目光,唤来一个男服务员接待她。南希对来人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

“我怎么通报你的姓名?”服务员问。

“不用报姓名。”南希回答。

“也不报事由?”那人问。

“是的,也不用通报。”南希答道,“我必须面见她。”

“得了吧!”那人把她朝门外推搡,“别纠缠啦!快滚!”

“要我走,除非把我抬出去!”南希语气激烈地说,“告诉你,我可以让你们来两个人都抬不走。难道这儿就没有一个人肯为我这种可怜的人捎个口信吗?”她说话间用眼睛向周围望了望。

这一声呼吁对一位面貌和善的厨子产生了效应,那人正跟另外几个雇工在一旁观看,此时趋步上前干预。

“乔,你就为她通报一下,好不好?”厨子说。

“通报有什么用呢?”对方反问道,“你知道那位年轻女士愿意见这种人吗?”

这句暗示南希身份可疑的话,在四位女佣纯洁的胸怀中引起了极大的愤怒,她们慷慨激昂地宣称南希是女性的耻辱,强烈要求把她毫不留情地扔进门外的阴沟里。

“你们愿把我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南希又转过头对男人们说,“不过请先答应我的要求,看在万能的上帝分上去为我送个口信。”

那个软心肠的厨子再次代为求情,结果最先出现在南希面前的那位男服务员承担了送口信的任务。

“我该怎么说?”他一只脚踏在楼梯上问。

“就说有个年轻女子诚恳地希望能跟梅利小姐单独谈谈。”南希回答,“请告诉梅利小姐,如只要听我讲一句话,就会知道是该弄清我的来由,还是把我当做骗子撵出去。”

“我觉得你的语气真够硬的!”那服务员说。

“请你把口信捎到。”南希坚定地说,“我等着听回音。”

那人跑上楼去了。南希留下来等候。她听着那几位纯洁的女佣七嘴八舌的高声嘲讽,气得嘴唇发抖、脸色苍白,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了。待男服务员转回请她上楼时,女佣们的冷言冷语越加升级了。

“这种世道,当个正派人反倒不落好。”女佣甲说。

“废铜比经过火炼的真金还有价值。”女佣乙说。

女佣丙发出了疑问:“作为淑女的标准是什么?”

女佣丁骂了声“厚颜无耻”,由此引出了四重唱,其他的几位守身如玉的女佣也以同样的叫骂作为结尾。

南希心里装着要紧的事,所以对这些叫骂充耳不闻。她跟在男服务员的后边,来到一间由天花板吊灯供光的小客厅里。服务员把她引到此处,随即便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