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本章内含班布尔先生与一位太太之间一席愉快谈话的要点,由此可见教区干事在某些问题上也是很多情的

夜晚寒冷刺骨。积在地上的雪冻结成了厚厚的硬壳,只有聚于路侧街角的雪堆仍在承受寒风的冲击。那风儿呜呜呼啸,似刀子般锋利,找到牺牲品后便变本加厉地把满腔怒火发泄在它们身上,野蛮地将它们吹上云端,扬起千万团雪雾漫天飞舞。在这样萧瑟、黑暗、冷飕飕的夜晚,拥有舒适住房、佳衣美食的人们围坐在熊熊的炉火旁,为自己的处境感谢上帝;而那些饥寒交迫、无家可归的人只有横尸于街头。这种时候,许多被遗弃的人饿得死去活来,在空街冷巷里合上双眼,不管他们犯过什么样的罪孽,反正已无法睁开眼面对更悲惨的世道。

户外的情况便是这样,而济贫院的女管理员考尔尼太太守着跳跃的炉火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该济贫院是奥列佛·特维斯特的出生地,上文已向读者做过交待);她得意非凡地望着一张小巧玲珑的圆桌,那上面摆着一只同样小巧玲珑的盘子,像她这般身份的人能够称心如意吃上一顿的食物在盘子里应有尽有。其实,考尔尼太太正准备喝杯茶快活快活。她把目光从桌子上移向壁炉,那儿有只水壶在用低嗓门噗噗噗地哼歌,于是她内心的自满情绪明显地上升,以致在脸上露出了笑容。

“是啊!”女管理员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炉火说,“我敢肯定我们都有许多事情需要感恩!的确有许多,只是我们意识不到罢了。唉!”

考尔尼太太悲伤地摇摇头,仿佛在痛惜那些贫民生在福中不知福。她把一只银匙(私人财产)探入一只容量为二英两茶叶的茶听深处,准备沏茶。

我们的大脑很脆弱,哪怕一丁点小事情也会搅乱平静的心绪!那把黑花壶非常小,很容易满,正当考尔尼太太思索道德问题时,水便溢了出来,把她的手略微烫了一下。

“讨厌的茶壶!”可敬的女管理员骂了一声,慌手慌脚将壶放到了架子上,“真是荒唐,只能盛两杯水!这种无用的玩意儿谁稀罕!除了,”考尔尼太太说着停顿了一下,“除了我这样孤苦的可怜虫。啊,天呀!”

说完这话,女管理员颓然倒在椅上,又将胳膊肘架在桌子上边,思考起自己孤独的命运。小茶壶和那只单个的茶杯令她黯然神伤,勾起了她对考尔尼先生的回忆(该先生逝世还没超过二十五年),不由悲从中来。

“我永远再也弄不到了!”考尔尼太太心情沉痛地说,“像那样的,我再也不会有了。”

至于这段话指的是她丈夫,还是那个茶壶,便不得而知了。很可能指的是茶壶,因为考尔尼太太说话时眼睛正盯着它,随即又把它拎了起来。她刚刚品尝完第一杯,就给轻轻地叩门声搅了兴。

“唉,进来吧!”考尔尼太太厉声说道,“大概又是哪个老太婆快死了。她们总是在我用茶点的时候咽气。请你别傻站在那儿把冷空气放进来。到底出了什么事,嗯?”

“没出什么事,太太,没出什么事。”一个男子的声音回答道。

“老天呀!”女管理员嚷嚷起来,声调甜蜜了许多,“这不是班布尔先生吗?”

“愿为你效劳,太太。”班先生刚才在门外蹭干净了鞋,抖掉了衣服上的雪,此刻走了进来,一手拿着三角帽,一手拎着个包裹,“是不是要我把门关上,太太?”

那位女士羞羞答答,不置可否,害怕关着门跟班先生会面多有不便,而班先生自己感到很冷,于是利用她迟疑的功夫,没再征求她的意见,将门关上了。

“天气真冷,班布尔先生。”女管理员说。

“的确冷得厉害,太太。”干事应声道,“这鬼天气专门跟教区作对,太太。我们仗义疏财,考尔尼太太,单单这个糟糕的下午便发放了二十个重四磅的面包和一块半奶酪,可那些贫民还是不知足。”

“当然喽,他们什么时候满足过,班布尔先生?”女管理员一边呷着茶水一边说道。

“的确如此,太太。”班先生随声附和道,“唉,今天有那么一个人,我们考虑到他有妻室、家里人口多,便给他一块重四磅的面包和整整一磅奶酪,分量都足足的。他感激了吗,太太?他感激了吗?一点也不!你猜他怎么着,太太?他问我们要煤,说哪怕用手帕包一些都可以!要煤呀!他用煤干什么?还不是烧奶酪,然后再跑来要。这些人有那种毛病,太太,今天让他们用围裙包一些煤去,明天他们还会来要,后天又周而复始,跟石膏像一样不懂得羞耻。”

女管理员对这种一针见血的比喻表示完全同意,于是干事又接着说了下去。

“那些家伙胡闹的程度让人闻所未闻。”班先生说,“前天有个人——你是结过婚的了,太太,我可以跟你提提——他身上的烂衣服几乎连脊背也遮不住(此刻考尔尼太太低头望着地板),而他竟然在我们的救济监理员请客吃饭的时候寻上了门要求得到救济。当时客人们惊愕万状,于是我们的监理员给他一磅土豆和半品脱燕麦片打发他走。那个没良心的无赖却说:‘我的天呀!这点东西顶什么用?这跟给我一副铁边眼镜一个样!’我们的监理员把东西收回去说:‘在这儿你什么也别想得到。’那个流氓说:‘那我就死到街上去!’我们的监理员回答:‘噢,不,你不会的。’”

“哈哈!真是太精彩了!完全是格兰尼特先生的风格,你说是吧?”女管理员插言道,“以后呢,班布尔先生?”

“你听我讲,太太,”干事说,“他扭身走了,果真死在了街头。看看那贫民有多顽固!”

“真是咄咄怪事,让人无法相信。”女管理员以强调的语气发表议论道,“可话又说回来,你不觉得户外救济是一种非常糟糕的措施吗,班布尔先生?你是个经验丰富的绅士,理应知道,想想看吧。”

“考尔尼太太,”干事微微含笑地说,这是一种深谙内情的人所发出的微笑,“户外救济只要管理得当,做出适当的安排,太太,是不会危及教区利益的。户外救济的重要原则就是把贫民们不需要的东西提供给他们,让他们感到沮丧,不愿再来。”

“老天爷!”考尔尼太太赞叹道,“啧,多么妙的主意啊!”

“是的,此话在咱们俩之间讲,太太。”班布尔先生说道,“这是一条重要的原则。如果看看那些大胆披露事实的报纸,你就会发现凡是贫病交加的家庭得到的救济总是几片奶酪,原因正在于此。现在全国各地普遍采取这种做法,考尔尼太太。不过,”干事说着,俯下身去解包裹,“这些是公务上的秘密,太太,除了在咱们这教区职员之间议论议论,对外不能泄露。这是红葡萄酒,太太,是理事会为疗养院订购的纯正鲜美、货真价实的葡萄酒,今天下午才出桶,明净透亮,没有一丁点沉渣!”

班先生把第一瓶酒举到灯光前使劲晃了晃,以证明其上乘的质量,然后将两瓶酒一起放到一个抽屉柜顶上,再把包酒用的手帕团起来小心地塞入衣袋,拿起帽子做出一副要走的架势。

“你走到外边,一定是非常冷的,班布尔先生。”女管理员说。

“风很大,太太,”班先生边答话边翻起了大衣,“足可以把人的耳朵刮掉。”

女管理员瞧瞧那只小茶壶,又看看正在向门口挪步的干事。正当干事咳嗽一声,准备跟她道别时,她腼腆地问他是不是愿意喝杯茶。

班先生一听立即又翻下了衣领,将帽子和手杖放到椅子上,另外搬一把椅子来到桌前。就在从容不迫落座的当儿,他扫了一眼那位女士。对方的目光正盯在小茶壶上。班先生又咳嗽一声,微微一笑。

考尔尼太太起身从橱柜里又取出一套杯碟。她坐下来时,目光与多情的干事又撞在了一起,不由飞红了脸,于是埋下头为他沏茶。班先生又咳嗽一声,这次比刚才咳嗽的声音更为响亮。

“加糖吗,班布尔先生?”女管理员拿起糖罐问。

“多加些糖,太太。”班先生回答。他说话时,眼睛盯住考尔尼太太。如果说哪位干事显得含情脉脉,此时此刻的班先生就是这副模样。

茶沏好后,无声无息递了过去。班先生把一块手帕铺在膝头,以防掉下来的食物碎屑弄脏他精美的裤子,接着大吃二喝起来。为了调节这种享受,他偶尔会发出一声长叹,可这非但没破坏他的食欲,相反,好像有助于他饮茶和吃烤面包。

“原来你还养着只猫,太太。”班先生说道,同时用眼睛望了望一只被它的一家围在中间正卧于火前取暖的猫,“哎呀,还有几只小猫咪哩!”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它们,班布尔先生。”女管理员回话说,“这些猫活泼、调皮,给人带来欢乐,很适合于给我做伴。”

“多么可爱的小动物,”班先生称赞道,“多么驯顺呀。”

“啊,是呀!”女管理员情绪高涨地说,“而且它们热爱自己的家,这真是让人觉得欣慰。”

“考尔尼太太,”班先生不紧不慢地说,一边还按节奏摆了摆茶匙,“我的意思是:无论是老猫还是小猫咪,如果能和你生活在一起,要是不喜欢自己的家,那就一定是蠢蛋,太太。”

“瞧你说的,班布尔先生!”考尔尼太太嗔怪道。

“掩饰事实是不顶用的,太太。”班先生说着不慌不忙挥了挥茶匙,态度多情而庄重,使话语的力量倍增,“真要有忘恩负义的猫,我非亲手淹死它才后快。”

“那你太残忍了,”女管理员伸手取干事的茶杯时乐悠悠地说,“心肠也太狠了。”

“我心肠狠,太太,”班先生说,“是狠了些!”他没再说什么,把茶杯递了过去,趁着考尔尼太太接杯子的时候把她纤巧的手指捏了一下。随即,他伸开巴掌在他那镶着花边的背心上拍了两下,深深叹口气,把座椅从炉火旁稍微挪开了一点。

考尔尼太太和班布尔先生分坐于一张圆桌的两旁,他们间隔并不远,都面朝着炉火。班先生从炉火旁朝后退,同时仍不离开桌子,肯定会加大他和考尔尼太太之间的距离。毫无疑问,老成持重的读者一定会赞赏这种举动,把这视为班布尔先生英雄的壮举。时间、地点、场合无一不在诱使他说出一番充满柔情蜜意的奉承话。这种话出自轻浮、孟浪的小人之口倒没什么,但出自法官、议员、大臣、市长及其他高官贵人之口便显得太有失尊严,对体面、庄重的教区干事尤为有害,因为众所周知,他比所有的那些大人物都更严肃、更矜持。

不管班先生的意图如何,反正都绝对是最崇高的。所不幸的是,正如以上两次提到,他们的桌子呈圆形,随着班先生一点一点地挪动椅子,他和女管理员之间的距离很快便开始缩小。他绕着圆桌的外缘不断运动,终于把座椅移到了女管理员的座位跟前。说真的,直至两把椅子碰到一起,班先生才停了下来。

此刻,女管理员如果把自己的椅子朝右挪,就会被火烧伤,倘若向左移,势必会倒入班先生的怀里。她不愧是一个谨慎的女管理员,一眼就预先看出了这两种后果,于是坐在原处未动,又递给班先生一杯茶水。

“我的心肠硬,考尔尼太太?”班先生一边搅动茶水一边抬眼望着女管理员的脸说,“那么,你的心肠硬不硬呢,考尔尼太太?”

“我的天!”女管理员嚷嚷道,“一个单身汉怎么提这么古怪的问题。你问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班布尔先生?”

干事把杯子里的最后一滴茶水喝干净,又吃了片烤面包,拂去膝上的碎屑,擦擦嘴唇,从容不迫地吻了一下女管理员。

“班布尔先生!”谨慎的女管理员低声嚷道,因惊异过度嗓音都变了调,“班布尔先生,我可要喊人啦!”班先生没答腔,而是不慌不忙、庄严持重地伸出胳膊搂住了女管理员的腰。

女管理员既然已申明要喊人,现在面对这种得寸进尺的行为肯定会叫嚷起来的。不过,外边的一阵急促敲门声使这种做法显得没有必要了。班先生闻声立刻以十分敏捷的动作跳到了酒瓶子跟前,非常卖劲地开始掸上面的灰尘。女管理员厉声喝问门外是谁。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来的官腔,这一发人深省的实例可以说明,突如其来的意外情况能够打消极端恐惧所造成的影响。

“请原谅,太太,”一个面容丑恶、干瘪瘪的老贫妇把脑袋探进房门说,“老莎利快不行了。”

“哦,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女管理员气哼哼地呵斥道,“难道我能留住她的生命吗?”

“不,不,太太,”那老太婆说,“谁都办不到,她已经没法救了。我见过许多人死亡,其中有幼婴也有强壮的大汉,所以很清楚死神何时降临。可是,老莎利似乎有一团心事,稍微能喘过气的时候(这是很难得的,因为她已经奄奄一息),便声称有件事情必须告诉给你。你要是不去,太太,她决不会安安静静咽气的。”

可敬的考尔尼太太一听这情况,便吐出一连串骂人的话,嫌那些老太婆甚至连死也不老实,还故意给自己的上司添麻烦。她急匆匆捡起一条厚头巾把自己裹好,三言两语地请求班先生等她回来,唯恐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件。接着,她吩咐报信的人快点走,免得磨磨蹭蹭在楼梯上耽搁一整夜。她跟出了房间,一肚子的不高兴,路上骂骂咧咧的。

人去屋静后,班先生的行为实在令人费解。他打开橱柜,清点了茶匙的数目,掂掂方糖夹子的分量,仔细检查了一下牛奶壶,看它是否真正是银质的。对于这些东西的好奇之心得到满足之后,他把三角帽斜着扣在头上,迈着舞步非常庄重地绕着桌子走了四圈。做完了这套极为精彩的表演,他又摘下帽子,舒坦地背向炉火坐下,似乎在心里开始把一件件家具列成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