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奥列佛和循循善诱、声名远播的朋友们在一起如何度日

次日中午时分,机灵鬼和贝兹大师出门干他们的老本行,费金先生乘机对奥列佛展开了抨击忘恩负义的说教。他清楚地证明奥列佛在非同寻常的程度上犯有这种奇罪大恶,因为奥列佛曾经狠心地撇下对他关怀备至的朋友一走了之。更有甚者,居然在别人费了那么大周折、花了那么大本钱把他找回来之后,还企图逃跑。费金先生着重强调了他曾经收留和抚育奥列佛这一事实,若非他及时给予周济,奥列佛也许早就饿死了。接下来他讲了一个催人泪下的悲惨故事:他曾经出于恻隐之心在类似的状况下帮助过一位少年,可那少年辜负了他的信任,竟然想和警方串通一气,结果某天早晨被不幸地绞死于老栅栏25。费金先生毫不隐瞒他自己也参与制造了那场灾难。他眼泪汪汪地表示痛惜,说那少年鬼迷心窍、背信弃义,使别人不得不向官府出示某种证据,让他成为牺牲品。那些证据即便不完全属实,但为他(费金先生)以及几位挚友的安全着想却是绝对有必要的。最后,费金先生勾勒出一幅叫人不愉快的图画,以描绘被绞死时的难受滋味。他以极其友好和客气的态度衷心希望永远也不要逼他采取行动,把奥列佛·特维斯特送上讨厌的刑场。

小奥列佛听着犹太人的话,周身的血都变冷了,他朦胧地感觉到那些话里包含着险恶的威胁。当黑白偶然交错之时,甚至连执法机关也可能善恶不分,对此他已有领教。他一点也不怀疑,老犹太人曾不止一次地制订和实施阴谋诡计,对知道得太多或太爱讲话的人进行灭口。回想起这位绅士跟赛克斯先生之间的那次争吵,似乎和这类阴谋诡计有关。他胆怯地抬起头,碰上了犹太人锐利的目光。他觉得那位明察秋毫的老先生不仅注意到他面无血色、四肢发抖,而且还幸灾乐祸哩。

犹太人露出可憎的笑容,拍拍奥列佛的脑袋,说如果奥列佛老老实实,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他们还是可以成为好朋友的。然后,他拿起帽子,披上一件缝满补丁的旧大氅走了出去,并随手锁上了门。

这一整天以及后边多日的大部分时间里,奥列佛从清早至午夜都见不到一个人影。在这一漫长的阶段,他独自遐思,每次想来想去思路都会回到他善良的朋友们以及他们对他必定早已形成的看法上,不由忧伤满怀。

过了约有一个星期,犹太人不再锁房门了,这样奥列佛便可以随意在整幢房子里走动走动。

这地方肮脏透顶。楼上的房间里设置有高大的木质壁炉架、宽厚的门、壁板以及天花顶檐板,装饰得五花八门,但由于不精心保护而发黑,蒙满了灰尘。根据这些迹象,奥列佛断定远在那位老犹太人出生之前,房子里住的是一些身份较高的人,虽然现在满目苍凉,但当时这儿也许金碧辉煌。

蜘蛛在墙壁和天花板的旮旯拐角罗丝织网。有时奥列佛轻步走入一个房间,会看见老鼠四下乱跑,仓皇地逃回洞里。除此之外,这儿既看不见也听不到任何生物发出的动静。常常在天黑的时候,由于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转悠,他累得筋疲力竭,于是便蜷缩在大门旁的甬道角落里,尽可能靠近人类,待在那儿倾听大钟报时,直至犹太人或那些少年返回。

在所有的房间里,朽烂的窗板都关闭得严严实实,窗闩都用螺钉牢牢固定在木头上。仅有的光线是从屋顶圆洞偷偷溜进来的,使房间里布满了古怪的影子,愈发显得阴森可怕。阁楼有扇后窗没安窗板,外边的铁栅已锈迹斑斑。奥列佛常常从这儿一连数小时地向外眺望,但除了错落不齐、杂乱无章的房顶、熏黑的烟囱以及山墙尖尖,别的什么也看不见。有时倒真的可以看见一个蓬乱灰白的脑袋探出远处的阳台栏杆,但很快就缩回去。奥列佛瞭望楼的窗户是钉死的,又因多年的雨淋烟熏而模糊不清,充其量只能分辨得出外边各种物体的轮廓,至于想被别人看见或听见,那同待在圣保罗教堂的圆顶里一样希望渺茫。

一天下午,机灵鬼和贝兹大师由于晚上要出门,前边先提到的这位小绅士突然心血来潮,想把自己打扮一下(说句公道话,他平时决没有这种缺点),带着这个目的,他屈尊吩咐奥列佛立即侍候他穿戴。

奥列佛很情愿成为有用之人,而且只要能看见人的面孔,不管有多么邪恶,都会叫他由衷高兴。再说,他渴望脚踏实地地赢得周围那些人的欢心,所以对这种建议不可能反对。他马上表示愿意效劳,单腿着地,让坐在桌上的机灵鬼把一只脚放在他的膝头,开始从事被道金斯先生称之为“给脚壳上光”的工序,用简单的话来形容就是给他擦皮鞋。

悠然自得地坐在桌子上,抽着烟袋,一条腿百无聊赖地荡来荡去,别人为其不住手地擦皮鞋,自己甚至省去了脱鞋的麻烦,又无事后穿鞋的苦恼,遐思神想也不受干扰,凡是有理性的人处于这种状态都会产生逍遥自在的感觉。不知是这种感觉或醇香的烟使机灵鬼心情舒畅,还是淡淡的啤酒令他性情温和,反正此刻他表现出了浓郁的浪漫色彩和激情,这与他平时的气质格格不入。他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低头把奥列佛瞧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出了神似的对贝兹大师说:

“可惜他不是妙手空空儿!”

“哼!”查利·贝兹大师说,“他就不知道个好歹。”

机灵鬼又叹口气,继续抽起了烟,和查利·贝兹一起默默地抽了有几秒钟的时间。

“你大概连妙手空空儿是什么都不知道吧?”机灵鬼痛惜地问。

“我想我是知道的。”奥列佛抬起头回答,“妙手空空儿就是小……”他没有说破,却反问道:“你就是一个,对不对?”

“是的。”机灵鬼回答,“我还瞧不起别的行当哩。”道金斯先生恶狠狠地把帽子弄歪,在发表了这种观点之后,把目光投向贝兹大师,仿佛欢迎对方提出相反的看法。

“我就是一个妙手空空儿。”机灵鬼重申道,“查利、费金、赛克斯、南希以及蓓特也全都是,甚至包括那条狗。它还是我们当中最机警的一个呢!”

“而且绝对不会出卖同伙。”查利·贝兹补充道。

“它要是站在证人席上,由于害怕累及自己,它会一声不吭,即便把它绑作一团扔在那儿两个星期不吃不喝,也不会喊叫的。”机灵鬼说。

“绝对不会喊叫。”查利证实道。

“它是一条很奇怪的狗。遇到生人在它面前大笑或唱歌,它决不会怒目而视!”机灵鬼继续评论道,“它听见别人拉提琴,也决不会狂吠乱叫!对于不属于同一种类的狗,它决不会满怀敌意!不会的,决不会有那种事!”

“它是个彻头彻尾的基督徒。”查利说。

这本来只是针对狗的能力所发表的一段颂辞,但在另一层意义上也是很适用的,只不过贝兹大师不知道罢了。许多淑女绅士们都自称是彻头彻尾的基督徒,而实际上他们跟赛克斯先生的狗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好啦,好啦。”机灵鬼又言归正传,因为他干任何事情都念念不忘自己的本行,“那些跟这位初出茅庐的小兄弟没有关系。”

“的确如此。”查利说,“你为什么不拜费金为师呢,奥列佛?”

“马上就可以发财。”机灵鬼咧嘴一笑,凑趣道。

“有了钱就金盆洗手,安享富贵荣华,我就是这么打算的。等过了四个闰年,到下一个闰年的第四十二个星期二,也就是过三一节的那个星期,我便退下来。”查利·贝兹说。

“我不喜欢这一行。”奥列佛胆怯地说,“但愿能放我走,我情愿离开此处。”

“费金是不会放你的!”查利指出。

奥列佛对此十分清楚,但觉得公开表露自己的心情会招致危险,于是仅仅叹口气,又埋头擦皮鞋了。

“你还想走!”机灵鬼嚷嚷道,“哼,你的志气哪里去啦?你怎么一点自尊心也没有?你就愿意去仰你的朋友们的鼻息?”

“唉,真是没脸皮!”贝兹大师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两三只丝手帕扔进了小橱里,“简直太没有出息了。”

“要是我才不那样呢。”机灵鬼带着傲慢和轻蔑的神气说。

“可你会抛下自己的朋友,”奥列佛似笑非笑地说,“让他们为你受过。”

“哦,”机灵鬼把烟袋挥了一下说,“那全是为费金考虑,因为警察知道我们在一起工作,倘若我们不走运,会把他也牵连进去。原因就是如此,你说对吧,查利?”

贝兹大师点头表示同意,正欲开口讲话,可突然想起了奥列佛逃跑的情景,吸进的烟和笑声混杂在一起,直冲进脑袋,再灌入咽喉,使得他又是咳嗽又是跺脚,折腾了有五分钟之久。

“你瞧,”机灵鬼说着掏出一把一先令的硬币和半便士的铜子,“这日子过得多神气!管它从哪里来的呢!给,你拿去吧,我的财源还广着呢。怎么,你不要?啊,你这个傻乎乎的可怜虫!”

“那是一种邪恶的行径,对不对,奥列佛?”查利·贝兹问,“他早晚都得受勒脖子之苦,是不是?”

“我不懂你的意思。”奥列佛答道。

“就像这个样子,老伙计。”查利·贝兹说着抓住手帕的一个角把它在空中拉直,然后把脑袋朝肩上一歪,从牙缝里迸出一串奇怪的声音。他通过生动的哑剧表演告诉奥列佛,勒脖子和上绞架完全是一回事。

“意思嘛,便是如此。”查利说,“你看他那目瞪口呆的样子,杰克!我还从未见过这么乖的孩子哩。他总有一天会把我逗死!”查利·贝兹大师又捧腹大笑一场,眼里挂着泪花拿起了烟袋。

“你从小受的教育不行。”机灵鬼边说边十分满意地查看着奥列佛为他擦好了的皮鞋,“不过费金会培养你成材的,要不然你将成为他手里的第一件废品。你最好立即着手干这一行,因为你不知不觉早晚都会入伙的。像现在这样,只是浪费时间,奥列佛。”

贝兹大师也跟着敲边鼓,提出了种种忠告,最后他和他的朋友道金斯先生眉飞色舞地描绘了一番他们生活当中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其中不时夹杂以暗示,告诉奥列佛最好的办法是按照他们曾经采用过的手段从速赢得费金的欢心。

“你应该永远地记住,诺利,”机灵鬼说道——此刻楼上传来了犹太人开门锁的声音,“如果你不去拿人家的抹鼻儿和滴答……”

“讲行话有啥用?”贝兹大师插言道,“他就不懂你的意思。”

“如果你不去拿手帕和怀表,”机灵鬼把谈话降到了奥列佛能够理解的水准,“别人也会去拿的。那对失主没好处,对你也没有好处。除了得利的人,恐怕谁都不会高兴。其实,你和他们同样有权利得到那些东西。”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犹太人说道——他进屋时没被奥列佛看见,“道理很简单,亲爱的,道理很简单。你应该听机灵鬼的话。哈!哈!他很清楚这一行的要旨。”

老头儿兴奋地搓着手,证实着机灵鬼的理论。他见自己的弟子如此能言善辩,不由乐得吃吃直笑。

这段谈话至此便中断了,因为和犹太人一道返回的还有蓓特小姐及一位奥列佛以前从未见过的绅士,机灵鬼打招呼时管那人叫汤姆·契特林。该客人在楼梯上跟蓓特小姐相互谦让了一会儿,然后才进了屋。

契特林先生比机灵鬼年龄大,可能已度过了十八个春秋,可是对这位小绅士却怀着一定程度的敬意,似乎在天赋和专业上有点自叹弗如。他有一双贼亮的小眼睛和一张麻脸,头戴皮帽,上穿深色灯芯绒外套,下穿油腻腻的粗斜纹布裤,腰系围裙。实不相瞒,他的衣着有点潦倒,但他对大家说他的“期限”一个小时前才满——由于穿了六个星期的制服,他没有能够关注自己的便装。契特林先生面带愠怒之色地补充说,那里边新近实施的熏蒸消毒法是严重违背宪法的,衣服给烧得到处是窟窿眼,可当局不采取任何纠正措施。他还就有关剃头的规定提出了同样的批评,认为那是绝对非法的。在结束这番评论时他声称自己干了四十二天的重活,滴酒未沾唇,说他“干得简直像只石灰篓子,如扯谎情愿死于非命。”

“依你看这位绅士从哪里来,奥列佛?”就在那两位少年把一瓶酒放在桌上时,犹太人阴笑着问道。

“我不知道,先生。”奥列佛说。

“这是谁呀?”汤姆·契特林轻蔑地瞥了奥列佛一眼问。

“我的一位小朋友,亲爱的。”犹太人回答。

“那他算交上好运啦。”那位年轻人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费金,“别管我从哪里来,小兄弟。我以五先令打赌,你很快也会到那儿去的!”

听到这句俏皮话,两位少年大笑起来。他们就同一题目又开了会儿玩笑,接着跟费金咬了一阵子耳朵,便告辞走了。

那位新来的客人和费金在一旁聊了几句,然后把椅子挪到火跟前;犹太人让奥列佛坐在他身边,把谈话引到了一些最令听众感兴趣的题目上。他谈了干这一行的种种好处,谈了机灵鬼娴熟的技巧、查利·贝兹随和的性格,以及他自己慷慨大度的品质。最后,这些题目显出了彻底枯竭的迹象,契特林先生也显出了精力不足的样子,因为在感化院里待一两个星期是可以让人筋疲力尽的。于是,蓓特小姐起身告辞,好让他们休息。

从这天起,奥列佛就难得清静了,总是和那两个少年厮混在一起。两位少年每天都和犹太人玩原来的那种游戏,究竟是为了提高技艺还是让奥列佛开眼界,只有费金先生心里最清楚。有的时候,老头儿则讲述自己年轻时偷盗的故事,中间穿插许多滑稽、稀奇古怪的情节,使得奥列佛忍不住放声大笑,这表明他尽管天性善良但还是很高兴的。

总之,狡猾的老犹太人使奥列佛陷入了他布下的天罗地网,先是通过幽闭改变他的思想,让他觉得跟任何人交往都比待在如此沉闷的地方独自愁思苦想强,现在又往他的心灵里一滴滴注入毒液,企图染黑他的心,令其永远地改变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