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早晨,一切都过去了。奔牛节活动已经结束。九点左右我醒才过来,洗了澡,穿上衣服,走下楼去。广场已经空空荡荡,街头也不见一个行人,只有几个孩子在街上捡焰火棒。咖啡馆刚刚开门,男招待正把舒适的白柳条椅搬出来。摆到拱廊下阴凉地儿的大理石桌子周围。有人在打扫街道,还用水管洒上水。
我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柳条椅里,向后靠着。招待也不急着过来接待。通知奔牛释放时间的白纸告示和临时列车的时刻表还贴在拱廊的石柱上。一个系蓝色围裙的男招待拎着一桶水,拿着一块抹布出来,动手撕告示,把纸一条条地扯下来,撕不掉的就用水擦洗。奔牛节真正结束了。
我喝了一杯咖啡。过了一会儿比尔来了,我看着他穿过广场走过来。他也在桌子边坐下,叫了一杯咖啡。
“好了。”他说,“都结束了。”
“是啊。”我说,“你什么时候走?”
“没想好。我想,我们最好弄辆车。你不打算回巴黎?”
“是的,我还可以呆一礼拜再回去。我想去一趟圣塞瓦斯蒂安。”
“我想回去了。”
“迈克呢?”
“他要去圣让德吕兹。”
“我们雇辆车一起到巴荣纳再分手吧。今儿晚上你可以在那儿乘火车。”
“那好。吃完饭就走。”
“行。我去雇车。”
我们吃完午饭,结好账。蒙托亚没有过来道别,账单是由一个女招待送来的。汽车候在外面,司机把大家的旅行包堆在车顶上,用皮带捆牢,剩下一些放在前排他自己身边,然后我们也上了车。车子开出广场,穿过小巷,钻出树林,开下山坡,离开了潘普洛纳。路程似乎不很长。迈克尔带了一瓶芬达多,我只喝过两三口。翻过几道山梁,出了西班牙国境,沿着白色的大道前进。经过浓荫遮蔽、湿润葱郁的巴斯克地区,最终到了巴荣纳。比尔买好当晚七点十分去巴黎的火车票。我们把比尔的行李寄存在车站,就走了出来,车子停在车站正门外面。
“这车怎么办?”比尔问。
“哦,真是个累赘。”迈克尔说,“那只好留着它了。”
“行。”比尔说,“去哪儿?”
“到比亚里茨去喝一杯吧。”
“大手大脚的烂迈克。”比尔说。
我们开进比亚里茨,停在一家非常豪华的饭店外面。我们走进酒吧间,坐在高凳上喝了杯威士忌苏打。
“这次我做东。”迈克尔说。
“还是掷骰子来决定吧。”
于是我们用一个很深的皮制骰子筒来掷扑克骰子,比尔第一把就赢了,而迈克尔输给了我,他就递给男招待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威士忌每杯十二法郎。我们又要了一杯酒,迈克尔又输了。每次小费他都给得不少。吧台那边房间里有一支很好的爵士乐队在演奏,这是个令人愉快的酒吧。我们又要了一杯酒,第一把我就以四个K取胜;接着比尔和迈克尔对掷,迈克尔以四个J赢得第一把,比尔赢了第二把;在决定胜负的最后一把,迈克尔掷出三个老K就住手了,把骰子筒递给比尔,比尔稀里哗啦摇了一阵,掷出三个K、一个A和一个Q。
“该你付账,迈克。”比尔说,“迈克,你这个赌棍。”
“真抱歉。”迈克尔说,“我不能付了。”
“为什么?”
“我没钱了。”迈克尔说,“我一文不名了,只剩下二十法郎了。给,把这二十法郎拿去。”
比尔的脸色有点异样。
“我的钱刚刚只够付给蒙托亚。真他妈运气,还有那么多。”
“我给你兑支票。”比尔说。
“你对我可真他妈的好,可你知道,我不能开支票了。”
“那你上哪儿去弄钱啊?”
“呃,有一小笔钱就要到了,有两个礼拜的津贴就该到了。圣让德吕兹的旅店我可以先欠着。”
“这车子你打算怎么办呢?”比尔问我,“还继续用吗?”
“这没啥区别。好像傻不拉叽的。”
“来吧,我们再喝它一杯。”迈克尔说。
“好。这一次算我的。”比尔说,“波莱特身边还有多少钱?”他问迈克尔。
“我想不会有了。我付给老蒙托亚的钱几乎都是她拿出来的。”
“她手头竟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我问。
“我想恐怕是的,她一向就没有钱。她每年能拿到五百镑,光给犹太人的利息就得三百五十镑。”
“我看他们是预先就扣掉了吧。”比尔说。
“是呀。他们并不是真的犹太人,我们只是这么叫他们。我知道他们是苏格兰人。”
“她手头真的是一点钱也没有了?”我问。
“应该没有了。她走的时候全都给我了。”
“算了。”比尔说,“不如再喝一杯吧。”
“这个主意太他妈好了。”迈克尔说,“空谈财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说得对。”比尔说。
我们接着要了两次酒,由比尔和我掷骰子看谁付账。比尔输了,付了酒钱。我们出门向车子走去。
“你想上哪儿,迈克?”比尔问。
“我们去兜一圈吧,兴许能提高我的信誉。就兜一小圈。”
“很好。我想到海边去看看,我们一直朝昂代开吧。”
“沿海一带我可没什么信誉。”
“你也别这么说。”比尔说。
我们顺着海滨公路开。一路上可以看见绿茸茸的海岬、白墙红瓦的别墅、片片密林。落潮的海水依偎在远处的海滩边,蔚蓝蔚蓝的。我们驶过圣让德吕兹,一直向前,穿过一座座海滨村庄。我们路过的起伏不平的地区后面,就是从潘普洛纳来时翻越过的群山。大道继续向远方延伸,比尔看看表,我们该往回走了。他敲了下车窗,吩咐司机向后转。司机把车倒到路边草地上,掉过车头。我们后面是树林,树林下面是一片草地,草地再过去就是大海了。
在圣让德吕兹,我们把车停在迈克尔准备下榻的旅店前,他下了车。司机把他的行李送进去,迈克尔站在车旁。
“再见啦,伙计们。”迈克尔说,“这个节过得太好了。”
“再见,迈克。”比尔说。
“我们很快就能见面的。”我说。
“别担心钱。”迈克尔说,“你把车钱付了,杰克,我那份会给你汇去的。”
“再见,迈克。”
“再见,你们这些家伙。你们真他妈够哥们儿。”
我们一一跟他握手,从车里向他挥手。他站在大街上目送我们。我们赶到巴荣纳时,火车快要开了。一个搬运工从寄存处拿来比尔的行李,我一直把他送到进站的门前。
“再见啦,伙计。”比尔说。
“再见,老弟!”
“真痛快,我玩得真痛快。”
“你要在巴黎呆着?”
“不了,十七号就得上船。再见,伙计!”
“再见,老弟!”
他进站朝火车走去,搬运工拿着行李走在前面。我看着火车开出站去,比尔坐在一个窗口边。窗户闪过去了,整列火车开走了,铁轨上空了。我出来向汽车走去。
“我们该付你多少?”我问司机,从西班牙到巴荣纳的车钱当初说好是一百五十比塞塔。
“二百比塞塔。”
“你返程捎我到圣塞瓦斯蒂安要加多少钱?”
“五十比塞塔。”
“想宰我呀。”
“三十五比塞塔。”
“太贵了。”我说,“送我到帕尼厄·弗洛里旅馆吧。”
到了旅馆,我付给司机车钱和一笔小费。车身上布满了尘土。我把钓具袋上的尘土擦掉,这尘土看来是联结我和西班牙及奔牛节的最后纽带了。司机发动车子沿大街开去,拐弯驶上通向西班牙的大道。我走进旅馆,开了一个房间。我和比尔、科恩在巴荣纳的时候,就是住的这个房间,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梳洗一番,换了件衬衣,就出去逛街了。
我在书报亭买了一份纽约的《先驱报》,坐在一家咖啡馆里看起来。重返法国让人觉得很奇怪,是一种置身郊区的安全感。我要是和比尔一起回巴黎就好了,可惜巴黎意味着更多的寻欢作乐,我对取乐暂时已经厌倦。圣塞瓦斯蒂安很清静,旅游旺季要八月份才开始。我可以在旅馆租一个好房间,看看书、游游泳。那边有一处海滩胜地,沿海滩的海滨大道长着许多漂亮的树,在旅游旺季节到来之前,有许多孩子随同保姆来避暑。晚上,马里纳斯咖啡馆对面的树林里经常有乐队举行音乐会,我可以坐在咖啡馆里欣赏音乐。
咖啡馆后面是一个餐厅。“里面饭菜怎么样?”我问招待。
“很好,非常好。饭菜非常好。”
“那就好。”
我进去用餐。按法国的标准,这顿饭菜够丰盛的,但是在西班牙吃过之后,就觉得菜的量精致得过头了。我喝了一瓶葡萄酒解闷儿,那是马尔戈庄园的好酒。慢慢地享用,细细地品味,真是其乐无穷,可算是美酒如好友。喝完酒我喝了杯咖啡,男招待向我推荐一种名叫伊扎拉的巴斯克利口酒。他拿来一瓶,斟了满满一杯。他说伊扎拉酒是由比利牛斯山上的鲜花酿成的,是真正的比利牛斯山鲜花。这种酒看上去像生发油,闻起来像意大利的斯特雷加甜酒。我叫他把比利牛斯山的鲜花拿走,给我来瓶陈年烧酒。这烧酒很好,喝完咖啡我又喝了一瓶。
比利牛斯山鲜花这事看来是把这男招待得罪了,所以我多给了他一点小费,这使他很高兴。处在一个用这么简单的办法就能让人高兴的国度里,感觉倒是不错的。在西班牙,你永远无法知道一个招待是否会感谢你,而在法国,一切都建筑在这种赤裸裸的金钱基础上。在这样的国家生活最简单,谁也不会为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而跟你交朋友,把关系弄得很复杂。你要讨人喜欢,只要舍得出血就行。我只花了一点点钱,这男招待就喜欢我了。他欣赏我这种可贵的素质,会欢迎我再来。哪天我再来这里用餐,他就会很高兴,希望我坐到归他负责的餐桌上。这种喜欢是真诚的,因为有着坚实的基础。我确实回到法国了。
第二天早晨,为了结交更多的朋友,旅馆每个招待我都多给了一点小费,然后搭上午的火车去圣塞瓦斯蒂安。在车站,我没有多给搬运工小费,因为我没指望还会再碰到他。我只希望在巴荣纳有几个法国好朋友,等我再去的时候能受到欢迎就够了。我知道,只要他们能记得我,那么他们的友谊就一定是忠诚的。
我必须在伊伦换车,还要出示护照。我不愿意离开法国,在这儿生活多简单哪。我觉得再去西班牙真是太蠢了,在那儿什么做什么事情都没把握。我觉得只有傻瓜才会再去西班牙,但还是得拿着护照去排队,打开我的行李给海关人员检查。买了一张票,通过一扇门,爬上一趟火车,过了四十分钟,穿过八条隧道,我到了圣塞瓦斯蒂安。
即使在大热天,圣塞瓦斯蒂安也有某种清晨的特点。绿色树叶上,露水似乎永远不会干,街道也总像刚洒过水一样。即使在最热的日子里,也有几条街道总是很阴凉的。我找到城里以前住过的一家旅馆,他们给了我一间带阳台的房间。阳台高过城里的屋顶,越过屋顶能看见远处绿色的山坡。
我打开行李,把我的书堆在床头边的桌子上,再拿出我的梳洗用具,把几件衣服挂在大衣柜里,收拾出一包要洗的衣服。然后在浴室里洗了淋浴,下楼用餐。西班牙还没有改用夏令时,因此我来早了,我把表回拨一小时。来到圣塞瓦斯蒂安,我赚回了一个小时。
走进餐厅的时候,看门人拿来一张警察局发的表格要我填。我签上名,问他要了两张电报稿纸,写了一份发给蒙托亚旅馆的电文,嘱咐他们把我所有的邮件和电报都转到现在的住处。我算好要在圣塞瓦斯蒂安呆的时间,然后给编辑部拟了份电报,叫他们替我暂时保存好邮件,但是六天之内的电报都要给我转到圣塞瓦斯蒂安来。我这才去餐厅用餐。
午饭后,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看了一会书就睡着了,等我醒来已经四点半了。我找出游泳裤,跟一把梳子一起裹在一条毛巾里,下楼上街走到康查湾。潮水差不多退掉一半了,沙滩平坦坚实,沙粒黄澄澄的。我走进浴场更衣室,脱去衣服,穿上泳裤,走过平坦的沙滩到了海里。光脚踩在沙滩上,热乎乎的。海水里和海滩上的人不少。康查湾两端的海岬几乎连着,形成了一个港湾,海岬外是开阔的海面和一排排白花花的浪头。正值退潮时刻,但还是过来了一些迟到的巨浪。它们来时好像海面上波动的细浪,然后势头越来越大,掀起浪头,最后平稳地冲刷着温暖的沙滩。我踩着水出海。海水很凉。浪头打过来的时候,我潜入水中,从水底泅出时,凉意全消。我向木排游去,手一撑爬了上去,躺在滚烫的木板上。另一头有一对青年男女。姑娘解开了泳衣的背带,晒着她的背部;小伙子脸朝下趴在木排上跟她说话。她听着咯咯地直笑,冲着太阳转过她那晒黑了的脊梁。我躺在阳光下的木排上,直到全身都晒干。然后我潜了几次水。有一次我深深地潜下去,向海底游去。我睁开眼睛游,周围是墨绿的一片,木排投下一道黑影。我从木排旁边钻出水面,爬上木排,又憋足气跳了下去,向下潜泳了一段,然后向岸边游去。我躺在海滩上,直到全身晒干了,才起来走进浴场更衣室,脱下泳裤,用淡水冲身,擦干。
我在树阴里顺着海湾绕到俱乐部,然后拐上一条背阴的街道向马里纳斯咖啡馆走去。咖啡馆内有一支乐队在演奏,天很热,我坐在外面露台上乘凉,喝了一杯加刨冰的柠檬汁和一大杯威士忌苏打。我在马里纳斯门前久久地坐着,看看报,看看行人,听听音乐。
天开始暗下来了,我绕着海湾漫步,走上海滨大道,最终回到旅馆吃晚饭。“环巴斯克自行车赛”正在举行,车手都在圣塞瓦斯蒂安住宿。他们坐在餐厅一边的长桌上,和教练及经纪人一起吃饭。他们都是法国人和比利时人,吃饭时全神贯注,但吃得很愉快。长桌一头有两位美丽的法国少女,浑身都是蒙马特郊区街的时装,我分不清她们是跟着哪个车手来的。他们满桌人都用方言交谈,许多笑话只有他们自己听得懂。长桌另一头的人也讲了些笑话,等两位姑娘要他们再讲一遍时,他们却不支声了。自行车赛将于明天清晨五点钟开始最后一段赛程——从圣塞瓦斯蒂安到毕尔巴鄂。这些车手喝了大量的葡萄酒,皮肤让太阳晒得黑黝黝的。他们只重视彼此之间的比赛。由于他们经常参加比赛,所以谁胜谁负也不怎么在意,特别是在外国比赛。奖金可以商量着分。
领先两分钟的那个车手长了个疮,疼得难受,撅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的脖子晒得通红,金黄色的头发也晒得变了颜色。其他车手拿他的疮取笑,他用叉子笃笃地敲敲桌子。
“听着。”他说,“明天我把鼻子紧贴在车把上,就只有温柔的微风才能碰到我的疮了。”
一位姑娘从桌子那一头看他一眼,他咧嘴笑笑,脸都涨红了。他们说,西班牙人不懂得怎样蹬脚踏板。
我在外面露台上跟一家大自行车厂的车队经纪人喝咖啡。他说这次比赛很愉快,要是博泰奇阿不在潘普洛纳就弃权的话,就更好看了。灰尘太大了,但西班牙的公路比法国的好。世上只有自行车公路赛才称得上是体育比赛,他说。我曾经跟随过“环法自行车赛”吗?只在报上跟随过。“环法自行车赛”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项赛事,跟随并组织公路自行车赛使他了解了法国,而很少有人了解法国。他跟公路赛的车手们在赛道上度过了春、夏、秋整整三个季节。你看看现在有多少人开着小汽车,跟在公路赛车队后面,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追随着。法国是个富裕的国家,体育比赛一年比一年兴旺。它会成为世界上体育比赛最兴盛的国家,全靠着公路赛,还有足球。他很了解法国,了解法国的体育运动,了解公路赛。我们一起喝了一杯白兰地。不过,话得说回来,回到巴黎终究不是坏事。只有一个巴黎,就是说,它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巴黎是全世界最崇尚体育运动的城市。我知道黑人酒家吗?我怎么不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在那里同他相逢。我当然会的。我们会再次共饮白兰地。我们一定会的。他们在清早六点差一刻动身。我要不要起来送行?我一定尽量争取。要他来叫醒我吗?真有意思,我会吩咐前台来叫早的。他不介意亲自来叫我。我哪能麻烦他呢。我会吩咐前台来叫我的。我们明天早晨再道别吧。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自行车队和尾随而去的那些汽车已经上路三个小时了。我在床上喝了咖啡,看了几页报纸,然后穿好衣服,拿着泳裤去了海滩。一大早,一切都透着清新、凉爽和湿润。保姆们穿着制服装或者农家打扮,带着孩子们在树下散步。西班牙的孩子长得真漂亮。有几个鞋童凑在一起坐在树下,跟一个军人聊天,那军人只有一条胳臂。涨潮了,凉风习习,海滩上涌来一排排浪花。
我在一间更衣室里换了泳裤,走过狭长的海滩,蹚入水中。我游了出去,竭力越过浪头,但有几次还是不得不潜入水里。到了平静的海面,我翻身仰浮在水面上。这样漂浮着,只能看到天空,身下则能感到波浪的上下起伏。我转身游向浪头,脸朝下,让巨浪把我带向岸边,然后又转身,尽量保持在波谷中,不使浪头打在我的身上。老在波谷中游,我累了,转身向木排游去。海水浮力很大,很冷,有一种永远也不会沉底的感觉。我慢慢地游着,好像伴随着涨潮进退,游了好长的距离,然后爬上木排,水淋淋地坐在正被太阳慢慢烤热的木板上。我环顾海湾、古城、俱乐部、海滨大道边的树木以及那些白色门廊、金字招牌的大旅馆。右边的远方有一座建有古堡的青山,几乎封住了港湾。木排随着海水的波动起伏摇晃。在通往辽阔海域的狭窄海口的另一端是另一个海岬。我很想横渡海湾,可又怕腿肚子抽筋。
我坐在太阳底下,注视着海滩上洗海水浴的人们,他们显得很小。坐了一会儿,我站起来,用脚趾抓住木排的边缘,趁木排由于我的重量而倾斜的时候,利落地扎进海水深处,然后在愈来愈亮的海水中钻出海面,甩掉头上带咸味的海水,然后缓慢而沉着地向岸边游去。
我穿好衣服,付了更衣室的保管费,就回到旅馆。车手们扔下了几期《汽车》杂志,我在阅览室里把它们归拢在一起,拿出来坐在阳光下的安乐椅里翻阅起来,想抓紧了解一下法国的体育生活。我正在那里坐着,看门人拿着一个蓝色信封走出来。
“你的电报,先生。”
我把手指插进只粘住一点儿的封口,拆开看电文。电报是巴黎转来的:
能否来马德里蒙大拿旅馆情况很糟波莱特。
我给了看门人一点小费,又读了一遍。有个邮差顺着人行道过来,拐进了旅馆。他满脸大胡子,看上去很有军人气概。接着他又走出旅馆,看门人紧跟着他。
“又有一封电报,先生。”
“谢谢你。”我说。
我拆开电报,这是从潘普洛纳转来的:
能否来马德里蒙大拿旅馆情况很糟波莱特。
看门人站在旁边不走,或许在等第二笔小费吧。
“去马德里的火车什么时候开?”
“早上九点就开出了。十一点有班慢车,晚上十点有一班‘南方特快’。”
“给我买一张‘南方特快’的卧铺票。现在就给你钱吗?”
“随你便。”他说,“我记在账上吧。”
“就这么办。”
唉,看来圣塞瓦斯蒂安是呆不成啦。我看,我是依稀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的。我发现看门人在门口站着。
“请给我拿张电报纸来。”
他拿来了,我拿出钢笔,用印刷体写着:
马德里蒙大拿旅馆阿施利夫人
乘南方特快明抵爱你的杰克。
这样处理就算完事了。事情就这样,送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出走,又把她介绍给另一个男人,让她跟他出走,现在又要去把她接回来。还在电报上写上“爱你的”。事情就是这样。我进去吃中饭。
那天晚上在“南方特快”上我没怎么睡觉。第二天早上,我在餐车里吃早饭,看着阿维拉和埃斯科里亚尔之间那一带山石和松林地带。我看见了窗外的埃斯科里亚尔古建筑群,在阳光照耀下显得灰暗、狭长、萧瑟,但根本没太在意。我看见马德里城在大平原上迎面而来。隔着被烈日烤干的原野,远方一个不高的峭壁上面,地平线上有一带白色密集的房屋。
马德里北站是这条铁路线的终点。所有列车都在这里到头了,不再继续开往别的地方。站外停满了出租的马车和汽车,还站着一排为旅馆拉客的人,活像一座乡村小镇。我雇了辆出租汽车,一路上山,驶过几处花园,路过空着的王宫和悬崖边尚未竣工的教堂,往上一直开到高岗上炎热的现代化城区。汽车顺着一条平坦的街道向下滑行到太阳门广场,然后穿过行人车辆开上圣热罗尼莫大街。所有商店都撑起了阳棚来抵挡暑热,所有阳面的百叶窗都关着。汽车在人行道边上停下。我看见“蒙大拿旅馆”的招牌挂在二楼。汽车司机把行李搬进去,放在电梯前。我按了半天电梯开关都开不动,只好徒步上楼。二楼挂着一块刻花铜招牌:“蒙大拿旅馆”。我揿揿门铃,没人来开门;我又揿了一下,一个女招待板着脸把门打开了。
“阿施利夫人在这儿住吗?”我问。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这里住着一位英国女士吗?”
她转身叫里面的什么人。一个胖得出奇的女人来到门口。她花白的头上抹着发蜡,梳成一个个小卷儿,硬翘翘挂在大胖脸周围。她个子不高,但是很有架子。
“您好。”我说,“这里有位英国妇女吗?我想看看这位英国夫人。”
“您好。是的,有一个女英国人。如果她愿意见您的话当然可以去看她。”
“她愿意见我。”
“我叫这丫头去问问她。”
“天气真热。”
“马德里的夏天是非常热。”
“可冬天却很冷。”
“是的,冬天是非常冷。”
我自己要不要也在蒙大拿旅馆住下呢?
这个我还没最后决定,不过要是有人把我的行李从底楼拎上来,以免被人偷走,我倒是挺乐意的。蒙大拿旅馆还从没发生过失窃呢。在其他客栈发生过,这里没有。没有。这家旅馆的从业人员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我听了很高兴。不过,我还是希望能把我的行李拿上来。
女招待进来说,女英国人愿意见男英国人,马上。
“好。”我说,“您瞧,我说对了吧。”
“没问题。”
我跟在女招待后面走过黑暗的长廊。走到尽头,她敲了敲一扇门。
“嗨。”波莱特说,“是你吗,杰克?”
“是我。”
“进来。快进来。”
我推开门,女招待在我身后把门关上。波莱特躺在床上。她刚才正在梳头,手里还拿着梳子。房间里一片狼藉,只有那些平时由仆人侍候惯了的人才会弄成这样。
“亲爱的!”波莱特说。
我走到床边,双臂搂住她。她吻我,我同时能感觉到她在想别的事情。她在我怀里发抖。我觉得她瘦了很多。
“亲爱的!我在十八层地狱里!”
“跟我说说。”
“没什么可说的。他昨天走了,是我要他走的。”
“你为什么不留住他?”
“我不知道。不应该这样。我想我没有伤害他。”
“你对他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不能跟任何人同居。我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
“不会吧。”
“唉,真见鬼!”她说,“别谈这个了。再也别提它了。”
“好吧。”
“他竟然因为我而感到耻辱,真让我震惊。你知道,他有一阵子曾因为我而感到耻辱。”
“不可能。”
“哎,就是这样的。我猜他们在咖啡馆里拿我来讥笑他了。他要我把头发蓄起来,我,留长发,那会是什么鬼样子呀。”
“真滑稽。”
“他说,他要使我更有女人味儿。那还不吓死人呀。”
“后来呢?”
“哦,他想通了。他不再为我感到难为情了。”
“那‘情况很糟’是指什么呢?”
“我当时没把握把他打发走,我身无分文也没法撇下他自己走。你瞧,他要给我一大笔钱。我跟他说我有的是钱。他知道我在撒谎。但我就是不能要他的钱,你知道。”
“对。”
“哦,别谈这些了。可还有些逗乐的事儿呢。给我一支烟。”
我给她点上了。
“他在直布罗陀当招待的时候学过英语。”
“嗯。”
“最后,他竟想娶我。”
“真的?”
“当然啦。可我连迈克都不能嫁。”
“他以为也许能成为阿施利爵爷。”
“不。不是那么回事。他是真心的。他说,这样我就不能离他而去了。他想确保我永远不会离开他。当然,以后我得多些女人味儿才行。”
“那你该振作起来了。”
“我会的。我重新振作起来了。他把该死的科恩抹掉了。”
“好嘛。”
“你知道,如果不是发现对他有害,我本来可以跟他同居的。我们相处得挺好的。”
“除了你的女人味儿。”
“哦,他会习惯的。”
她把烟掐灭。
“你知道,我三十四岁了。我不愿意当一个毁灭儿童的荡妇。”
“对。”
“我不能那样做。你知道,我现在感觉很好。我觉得振作起来了。”
“这就好。”
她转过脸去。我以为她想再找一支烟呢,结果发现她在哭。我能感觉到她在哭。浑身哆嗦,抽抽搭搭。她不肯抬起头来,我伸开双臂搂着她。
“我们别再谈这个了。求求你,永远不要再提它。”
“亲爱的波莱特。”
“我要回到迈克身边去。”我紧紧抱着她,能感觉到她还在哭。
“他好得要命,又那么糟糕。他跟我是一样的人。”
她不肯抬头。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我能感到她在颤抖。
“我不愿做一个坏女人。”她说,“但是,哦,杰克,我们再也不要提它了。”
我们离开蒙大拿旅馆。旅馆女老板不要我付账,账已经有人付过了。
“那好。就算了吧。”波莱特说,“现在无所谓了。”
我们租车前往王宫旅馆,放下行李,预订了晚上“南方特快”的卧铺票,然后去旅馆的酒吧喝杯鸡尾酒。我们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看调酒师用一个巨大的镀镍调酒器调制马丁尼鸡尾酒。
“真奇怪,一走进大旅馆的酒吧,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高雅的感觉。”我说。
“当今,只有酒吧招待和赛马骑师还算是温文尔雅的。”
“不管多粗俗的旅馆,酒吧总是很高雅的。”
“很怪。”
“酒吧招待总是风度翩翩。”
“你知道。”波莱特说,“这话不假。他只有十九岁,你想不到吧?”
我们碰了碰并排摆在吧台上的两个酒杯。酒杯冰凉,外面凝着水珠。挂着窗帘的窗外却是马德里夏日的酷暑。
“我喜欢在马丁尼酒里加颗橄榄。”我对调酒师说。
“您说得很内行,先生。来了。”
“谢谢。”
“您知道,我应该事先问您的。”
调酒师走到吧台的另一头,这样就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了。马丁尼酒杯放在木制吧台上,波莱特凑过去啜了一口,然后端起酒杯。一口酒下肚,她的手不再哆嗦了,能稳当地端起酒杯了。
“好酒。这酒吧不错吧?”
“只要是酒吧都不错。”
“你知道,起初我都不信。他是1905年生的。那时候,我已经在巴黎上学了。你想想看。”
“你究竟希望我想什么呢?”
“别装傻啦。请一位夫人喝杯酒好吗?”
“再给我们来两杯马丁尼。”
“还是刚才那种,先生?”
“那酒非常可口。”波莱特对他微微一笑。
“谢谢您,夫人。”
“好,干杯。”波莱特说。
“干杯!”
“你知道。”波莱特说,“在我之前,他只和两个女人交往过。除了斗牛,他什么都不管。”
“他来日方长。”
“我不知道。他眼里只有我,什么斗牛表演,都不在意。”
“哦,只有你。”
“是的。只有我。”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提这件事了呢。”
“有什么办法?”
“别说了,把它锁在你心里吧!”
“我只不过顺带提一下而已。你知道,我现在感到真他妈舒坦,杰克。”
“本来就该这样。”
“你知道,坚决不做坏女人使我觉得很舒坦。”
“是的。”
“这种做人的原则基本上可以取代上帝。”
“有些人还是信奉上帝。”我说,“为数还不少哩。”
“上帝跟我从来没有什么缘分。”
“我们要不要再来杯马丁尼?”
调酒师又调制了两杯马丁尼洒,倒进两个干净杯子。
“我们上哪儿吃午饭?”我问波莱特。酒吧里很凉快,在窗子里面就可以感到外面的热。
“就在这儿吧?”波莱特问。
“旅馆里的饭菜没意思。你知道一家叫博廷的饭店吗?”我问调酒师。
“知道,先生。要不要给您抄张地址?”
“谢谢你了。”
我们在博廷饭店楼上用餐。这真是全世界最好的餐厅之一。我们吃烤乳猪,喝“橡树河畔”酒。波莱特没吃多少。她向来吃不了多少。我饱餐了一顿,喝了三瓶“橡树河畔”。
“你觉得怎么样,杰克?”波莱特问,“我的天!你吃了多少啊!”
“我感觉很好。你还要来道甜点吗?”
“哟,不要了。”波莱特抽着烟。
“你喜欢美食,对吧?”她说。
“是的。”我说,“我喜欢很多东西。”
“你喜欢什么?”
“哦。”我说,“我喜欢的事多得很,你要来道甜点吗?”
“你问过我一遍了。”波莱特说。
“对。”我说,“我的确问过了。我们再来一瓶‘橡树河畔’吧!”
“这酒很好。”
“你没有喝多少。”我说。
“我喝了不少,只是你没看见。”
“我们再要两瓶吧。”我说。酒送来了,我先给自己倒了一点儿,然后给波莱特倒了一杯,最后把我自己的杯子加满。我们碰杯。
“干杯!”波莱特说。我干了一杯,又倒了一杯。波莱特伸手按着我胳臂。
“别喝醉了,杰克。”她说,“你用不着喝醉呀。”
“你怎么知道?”
“别这样。”她说,“你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不想喝醉。”我说,“我只不过是喝一点儿葡萄酒。我喜欢喝葡萄酒。”
“别喝醉了。”她说,“杰克,别喝醉了。”
“想去兜凤吗?”我说,“想不想在城里兜一圈?”
“好。”波莱特说,“我还没有好好看过马德里呢。我应该看看去。”
“我先把酒喝了。”我说。
我们下楼,走出楼下餐厅来到街上。一个男招待去雇车了。天儿响晴薄日的,酷热难当。街头有一小片有树有草的广场,出租汽车都停在那里。一辆汽车沿街开了过来,男招待的上半身从一侧车窗探出来。我给了他小费,告诉司机往哪里开,然后上车挨着波莱特身边坐下。汽车沿街开着。我往后面一靠,坐稳。波莱特挪过来紧靠着我,我们紧紧偎依着坐在一起。我伸出胳臂搂住她,她舒舒服服地傍在我身上。天气酷热,阳光朗照,路旁的房屋白得刺眼,我们拐上了大马路。
“唉,杰克。”波莱特说,“我们要能在一起该多开心呀。”
前面,有个穿着卡其制服的骑警在指挥交通。他举起警棍,车子陡地慢下来,使得波莱特更紧地偎在我身上。
“是啊。”我说,“就这么想想不也挺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