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1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中午,我们聚在人头攒动的咖啡馆里。我们吃着基围虾,喝着啤酒。城里也到处是人,每条街都人满为患。从比亚里茨和圣塞瓦斯蒂安来的公共汽车接二连三地开来,停在广场周围,人们都是来看斗牛的。旅游车也来了,有一辆车里坐着二十五个英籍妇女,她们坐在这辆白色的大巴里,用望远镜观赏这里的节日盛典。跳舞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这是奔牛节的最后一天。

参加奔牛节活动的人们川流不息,挤得水泄不通,而汽车和旅游车边却围着一圈圈观光者。等汽车上的人全下来了,他们也就淹没在人群之中,你再也见不着他们了。只有在咖啡馆的桌子边,在挤来挤去、穿着黑色外衣的农民中间,才能见到他们大异其趣的运动装。节日洪流甚至淹没了从比亚里茨来的英国人,如果不紧靠一张桌子边走过,就看不到他们。街上乐声不绝,鼓声隆隆,笛声悠扬。在咖啡馆里,人们双手紧抓住桌边,或者互相搂着肩膀,扯着嗓子唱歌。

“波莱特来了。”比尔说。

我一抬头,只见她正穿过广场上的人群走来,高高地昂着头,仿佛举行这次狂欢节就是为了向她表示敬意的,她感到得意,又觉得好笑。

“喂,伙计们!”她说,“哎呀,渴死我了。”

“再来一大杯啤酒。”比尔对男招待说。

“要基围虾吗?”

“科恩走了?”波莱特问。

“是的。”比尔说,“他雇了一辆汽车。”

啤酒送来了。波莱特伸手去端玻璃杯,她的手在发颤。她自己也察觉了,微微一笑,便俯下身子啜了一大口。

“好酒。”

“非常好。”我说。我正为迈克尔惴惴不安,我猜他根本没有睡成觉,肯定一直在喝酒,但看上去他还能把握住自己。

“听说科恩把你打伤了,杰克。”波莱特说。

“没有的事。只是把我打晕了,别的没啥。”

“哎,他把佩德罗·罗梅罗给打伤了。”波莱特说,“伤得好厉害。”

“现在怎么样了?”

“他就会好的,但不愿意离开房间。”

“看来情况很糟糕?”

“非常糟糕。他真的伤得很重。我跟他说,我想溜出来看看你们,就一眼。”

“他还要上场吗?”

“当然要上。要是你同意的话,我想跟你一起去。”

“你的男朋友怎么样啦?”迈克尔问。波莱特刚才说过的话他一点儿也没听到。

“波莱特和一个斗牛士搞上了。”他说,“还有个姓科恩的犹太人,可他表现得糟透了。”

波莱特站起身来。

“我不想再听你讲这种混账话了,迈克尔。”

“你男朋友怎么样啦?”

“好得很哩。”波莱特说,“下午好好看他表演吧。”

“波莱特和一个斗牛士搞上了。”迈克尔说,“一个该死的漂亮斗牛士。”

“请你陪我走回去好吗?我有话对你说,杰克。”

“把你那斗牛士的事儿都跟他讲讲吧。”迈克尔说,“哼,跟你那斗牛士见鬼去吧!”他把桌子一掀,桌上所有的啤酒杯和虾碟都倾在地上,稀里哗啦摔个粉碎。

“走吧。”波莱特说,“我们离开这里。”

挤在人群中间穿过广场的时候,我说:“情况究竟如何?”

“午饭后直到他上场之前,我不准备再去干扰他,他的随从要来帮他换装。他说,他们非常生我的气。”波莱特满面春风,显得非常高兴。太阳出来了,天空亮丽如画。

“我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了。”波莱特说,“出乎你的想象,杰克。”

“需要我帮你什么?”

“没什么要帮的,只想叫你陪我看斗牛去。”

“午饭时你来吗?”

“不。我跟他一块吃。”

我们在旅馆门口的拱廊下面站住了,他们正把桌子搬出来摆放在那里。

“想不想去公园里走走?”波莱特问,“我还不想上楼,我猜他还在睡觉。”

我们打剧院门前经过,出了广场,穿过市集上临时搭建的棚子,一直随着人流在两行货摊之间走着。走上一条通向萨拉萨特步行街的横街,我们能看见人们在步行街上漫步。打扮时髦的人们全在那里了,他们绕着公园的那一头散步。

“我们别上那边去。”波莱特说,“眼下我不想让人盯着看。”

我们站在阳光下,海上刮来乌云、雨过天晴之后,天气热得很爽。

“但愿不要再刮风了。”波莱特说,“刮风对他很不利。”

“我也希望这样。”

“他说牛都不错。”

“都很好。”

“那是圣费尔明教堂吗?”

波莱特望着教堂的黄墙。

“是的。礼拜天的游行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我们进去看看行吗?我很想为他做个祷告什么的。”

我们走进一道包着皮革的门,这道厚实的门开起来倒非常轻便。厅堂里光线很暗,做祷告的人还不少。等眼睛适应了幽暗的光线,就能够看见他们了。我们在一条木制长凳上跪下。过了一会儿,我发觉波莱特在我旁边僵立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面。

“走吧。”她用嘶哑的声音悄悄说,“我们离开这里吧。我的神经好紧张。”

到了外面,在灼热阳光照耀下的大街上,波莱特抬头凝视着随风摇曳的树梢。祈祷好像没什么用。

“我不明白在教堂里为什么总会这么紧张。”波莱特说,“祷告对我从来不起作用。”

我们一路往前走。

“我同宗教气氛格格不入。”波莱特说,“也许我的脸型长得不好。

“告诉你。”波莱特又说,“我根本不是替他担心,我只是为他感到幸福。”

“那就好。”

“但是我盼望风小一点。”

“五点左右风势往往会减弱。”

“但愿如此。”

“你可以祈祷嘛。”我笑着说。

“对我从来没起过作用,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祈祷应验。你呢?”

“哦,应验过。”

“胡扯。”波莱特说,“不过对某些人来说可能真灵验。你看来也不怎么虔诚嘛,杰克。”

“我很虔诚的。”

“说瞎话。”波莱特说,“今天就别来劝人家信教什么的啦。这个日子已经够倒霉的了,看来恐怕还会继续。”

自从她和科恩一起出走那天起,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她又像过去那么快快乐乐、心无挂碍了。我们折回到旅馆门前,所有的桌子都摆好,有几张已经有人在开饭了。

“你管着点迈克。”波莱特说,“别让他太肆无忌惮了。”

“你的朋友已经上楼了。”德国籍领班用英语说。他老爱偷听别人说话。波莱特对他说:“太谢谢你了。你还有话要说吗?”

“没有了,夫人。”

“那就好。”波莱特说。

“给我们留一张三个座的桌子。”我对德国人说。

他那贼眉鼠眼、白牙红唇绽出了笑容。

“夫人也在这儿用餐?”

“不。”波莱特说。

“那我看双人桌也就够了。”

“别跟他啰嗦。”波莱特说,“迈克大概情绪很糟。”上楼的时候她说。在楼梯上,我们遇到了蒙托亚。他鞠躬致意,但面无表情。

“咖啡馆里再见。”波莱特说,“太感谢你了,杰克。”

我们走上我们住的那一层,她顺着走廊径直走向罗梅罗的房间,没有敲门,直接推开房门走进去,又随手带上了门。

我在迈克尔的门前,敲了敲,没有回音。我拧了一下把手,门开了。房间里乱得一塌糊涂。所有的提包都敞开着,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床边有好几个空酒瓶。迈克尔躺在床上,脸庞活像死后翻制的石膏模型。他睁开眼睛看着我。

“你好,杰克。”他慢条斯理地说,“我想打——啊——个盹儿,好——长时间了,我总想——想——睡一小——嗷——会儿觉。”

“我给你盖上被子吧。”

“不——用。我不——冷。”

“你别——走。我还——哎没——睡——睡着过呢。”他又说。

“你会睡着的,迈克。别担心,老弟。”

“波莱特搞——上了斗——牛士。”迈克尔说,“可她那个犹——太人倒是走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天——唵大的——好事,对——吧?”

“是的。现在你快睡吧,迈克。你该睡睡了。”

“我这——就睡。我要——嗷——睡一——小——会儿觉。”

他闭上眼睛。我走出房间,轻轻地带上门。比尔在我房间里看报纸。

“看见迈克啦?”

“是的。”

“我们吃饭去吧。”

“有那个德国领班,我不想去楼下吃。我扶着迈克尔上楼的时候,他讨厌透了。”

“他对我们也这样。”

“我们出去到大街上吃去。”

我们下楼,在楼梯上和一个上楼的女招待擦肩而过,她端着一个盖着餐巾的托盘。

“那是给波莱特送的饭吧。”比尔说。

“还有那位小伙子的。”我说。

门外拱廊下的露台上,德国领班走过来。他那红扑扑的两颊亮光光的,很客气。

“我给你们二位先生留了一张双人桌。”他说。

“留给你自己坐去吧。”比尔说。我们一直走出去,跨过马路。

我们在广场边一条小巷里的餐厅吃饭,吃客都是男的。屋里乌烟瘴气,人们都在喝酒唱歌。饭菜不错,酒也好,我们很少说话。后来我们去咖啡馆观看狂欢节沸腾的高潮。波莱特吃完饭也马上来了。她说她曾到迈克的房间里看了一下,他睡着了。

当狂欢活动达到沸腾的顶点并转移到斗牛场的时候,我们也随同人群到了那里。波莱特坐在第一排我和比尔中间。看台和场子四周那道红色栅栏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就在我们下面。我们背后的混凝土看台已经坐得满满的了。前边,红色栅栏外面铺着黄澄澄的砂子,碾得非常平整。雨后的场地看来有点湿,但经太阳一晒就已经干了,又坚实、又平整。随从和斗牛场的工人走下通道,肩上扛着柳条篮,里面装着斗牛用的披风和红布,沾有血迹的披风和红布叠得齐齐整整。随从们拿出笨重的皮剑鞘,把剑鞘靠在栅栏上,露出裹着红布的剑柄。他们抖开一块块粘有紫黑血迹的红色法兰绒布,穿上短棍,把它展开,让斗牛士可以握住挥舞。波莱特仔细看着这一切,她被这一套很专业的细节吸引住了。

“他的每件披风和每块红布上都印着自己的名字。”她说,“为什么管这些红色法兰绒布叫做拐杖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洗没洗过。”

“我觉得是从来不洗的。因为怕掉色。”

“血渍会使法兰绒发硬的。”比尔说。

“真怪。”波莱特说,“大家竟然对血迹一点不在意。”

在下面狭窄的通道上,随从们安排着上场前的一切准备工作。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人,看台上方所有的包厢也满了。除了主席的包厢外,已经没有空座了。主席一入场,斗牛就要开始了。在场子里平整的沙地对面,斗牛士们站在通往牛栏的高大的门洞里聊天,他们把胳臂裹在披风里,等待列队入场的信号。波莱特拿起望远镜观察他们。

“给,你想看看吗?”

我从望远镜里看过去,看到那三位斗牛士。罗梅罗居中,左边是贝尔蒙特,右边是马西亚尔,他们背后是各自的助手。在短镖手的后面,后边通道和牛栏里的空地上站着长矛手。罗梅罗身穿一套黑色斗牛服,三角帽低扣在眼睛上。看不清他帽子下面的脸,但是看来伤痕也不少。他的两眼直视前方。马西亚尔把香烟藏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抽着。贝尔蒙特朝前望着,面孔黄得毫无血色,长长的狼下巴向外翘着。他向前看着,却目光茫然。无论是他还是罗梅罗,看来都和别人毫无共同之处。他们孑然伫立。主席入场了,我们上面的大看台上传来鼓掌声,我把望远镜递给波莱特。一通鼓掌之后,开始奏乐。波莱特拿着望远镜看。

“给,拿去。”她说。

在望远镜里,我看见贝尔蒙特在跟罗梅罗说话。马西亚尔直起身子,扔掉香烟,于是这三位斗牛士都双眼直视着前方,昂着头,摆动着那只空手入场了。他们后面跟随着整个队列,进场后向两边展开,全体都走着正步,一只手拿着卷起的披风,另一只空手摆动着。接着出场的是举着长矛、像轻骑兵般的长矛手。最后压阵的是两行骡子和斗牛场的工人。斗牛士们用一只手按住头上的帽子,在主席的包厢前弯腰鞠躬,然后向我们下面的栅栏走来。佩德罗·罗梅罗脱下他那件沉甸甸的金线织锦披风,递给他在栅栏外边儿的随从,并对随从交代了几句话。这时候罗梅罗就在我们下面不远的地方,我们看见他嘴唇肿胀、眼眶乌黑、脸庞淤青。随从接过披风,抬头看看波莱特,便走到我们跟前,献上披风。

“把它摊开,放在你前面。”我说。

波莱特俯身向前。披风用金线绣成,沉重而挺括。随从回头看见了,摇摇头,说了些什么。坐在我旁边的一个男人向波莱特倾过身子。

“他要你别把披风摊开。”他说,“你应该把它叠好,放在膝盖上。”

波莱特照他说的叠起沉重的披风。

罗梅罗正和贝尔蒙特说话,没有抬头望我们。贝尔蒙特已经把他的礼服披风给他的朋友们送去了。他朝他们望去,笑笑,他笑起来也像狼,只是张嘴,没有笑意。罗梅罗趴在栅栏上要水罐。随从拿来水罐,罗梅罗往披风的细布衬里上倒水,然后用穿平跟鞋的脚在沙地上蹭披风的下摆。

“那是干什么?”波莱特问。

“加点儿分量,免得在风里飘起来。”

“他的脸色很不好。”比尔说。

“他的自我感觉也非常不好。”波莱特说,“他现在应该卧床休息。”

第一头牛是贝尔蒙特的。贝尔蒙特技艺高超,但因为他一场有三万比塞塔收入,加上人们通宵排队买票看他表演,所以对他的要求也自然特别高。贝尔蒙特最拿手的是和牛近距离格斗。在斗牛中有关于公牛地带和斗牛士地带的讲究,斗牛士只要处在自己的地带里,就相对安全;而进入公牛地带,就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在贝尔蒙特的黄金时期,他总是在公牛地带表演,给人一种悲剧即将发生的预感。人们看斗牛是为了看贝尔蒙特,为了领略悲剧性的刺激,实际上也许就是为了去看贝尔蒙特之死。十五年前人们说,如果想看贝尔蒙特,那你得趁早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去。从那时候算起,他已经杀死一千多头公牛了。他退隐之后,传说蜂起,说他斗牛如何如何神奇;后来他重返斗牛场,公众大失所望:因为没有一个凡人能像传说中的贝尔蒙特那样近距离斗牛,当然啦,即使贝尔蒙特本人也做不到。

此外,贝尔蒙特提出了先决条件,强调牛的个头不能太大,牛角长得不能太有危险性。这样一来,引发悲剧性刺激所必需的因素不存在了,而观众却期望长了瘘管的贝尔蒙特表演水平达到过去的三倍,于是觉得被骗了。因此,贝尔蒙特的下巴撅得更高来表示轻蔑,脸色变得更黄。由于疼痛加剧,他的行动也更为艰难,最后受到观众的大肆攻击,而他则报以冷漠和轻蔑。他原指望能有一个辉煌的下午,可迎来的却是一下午的嘲笑和高声的辱骂,最后,坐垫、面包和蔬菜一齐飞向他曾取得过莫大胜利的场地上。他只能把下巴翘得更高。有时候,观众的叫骂特别不堪入耳,他会拉长下巴,龇牙咧嘴地报以苦笑,而每个动作都使他的痛苦也变得愈加难以忍受,最后,他那发黄的脸变成了羊皮纸的颜色。等到他杀死了第二头牛,面包和坐垫也扔完了之后,他翘着狼下巴带着惯常的笑容和鄙视的目光向主席致礼,把他的剑递到栅栏外面,让人擦干净后放回剑鞘。他这才走进通道,倚在我们座位下面的栅栏上,把脑袋俯在胳臂上,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默默忍受痛苦的折磨。最后他抬头要了点水,喝了几口,漱漱嘴,吐掉,拿起披风,回到斗牛场。

因为反对贝尔蒙特,所以观众就都向着罗梅罗。他一离开栅栏向公牛走去,观众就朝他鼓掌欢呼。贝尔蒙特也在看他,只是装作不注意。他并不注意马西亚尔,马西亚尔的底细他一清二楚。他重返斗牛场的目的就是和马西亚尔一决雌雄,而且认为胜券在握。他期望同马西亚尔以及斗牛衰落时期的其他明星比一比,他知道,只要他在斗牛场上一亮相,衰落时期的斗牛士那套虚张声势的把戏就会在他扎实的斗牛功底面前黯然失色。他这次退隐后重返斗牛场的预期被罗梅罗破坏了。罗梅罗总是做得那么流畅、稳健、优美。他,贝尔蒙特,如今只有偶尔才能使自己做到这一点。观众感觉到了,甚至从比亚里茨来的人也感觉到了,最后连美国大使都看出来了。这场竞赛贝尔蒙特真不想参加,因为只能落得让牛抵成重伤或者死去的下场。贝尔蒙特体力不支了,他在斗牛场显赫一时的高峰已经过去。他觉得这种辉煌不会再有了。事过境迁,现在生命只能偶尔闪现出一星半点的火花了。和公牛一起,他还保有几分旧时的风采,但已经毫无价值。因为当他走下汽车,靠在朋友养牛场的围栏上审视牛群,挑选几头温顺的公牛时,先就已经使他的风采打了折扣。他挑的两头牛个头小,角也不大,容易征服,但当他感到风采重现的时候——在常年缠身的病痛中有时也会闪现出一丁点儿,而就这么一丁点儿也是先就打了折扣被卖掉了的——他并不感到开心。这的确是当年的那种风采,但也不能再让他感到斗牛的奇妙了。

佩德罗·罗梅罗就具有这种了不起的风采。他热衷于斗牛,我认为他也热爱公牛,还认为他也热恋波莱特。整个下午,他尽力把斗牛的每个招式都控制在波莱特座位前面施展。他从没抬头看过她,使表演更为出色——不仅为她,也是为自己。因为他没有抬头用目光探询对方是否满意,所以一门心思地为自己而战,这使他力量倍增;然而这也是为了她,但并没有为了她而损害自己。整个下午他自始至终占着上风。

他第一次出场就在我们座位的下面表演引开公牛。公牛每一次向骑马长矛手发动冲击后,三位斗牛士就轮番上去引开公牛。贝尔蒙特排在第一,马西亚尔第二,最后轮到罗梅罗,他们三人都站在长矛手的马匹左侧。长矛手把帽子压在眼眉上,调转长矛直指着公牛,用马刺催赶着马儿,左手拉着缰绳,驭马向公牛迫近。公牛紧盯着,它表面上盯着那匹白马,但实际上注意的是长矛的三角形锋刃。罗梅罗也专心注视着,发现公牛看上去并不想冲击,要掉头了,就轻轻抖抖披风,鲜明的红色吸引了牛的视线。出于条件反射,公牛就会冲过来,结果发现它面前并不是红色的披风在闪耀,而只是一匹白马,还有一个人从马背上极力前倾,把山胡桃木柄长矛的钢锋扎进公牛肩部的肉峰;然后以长矛为着力点,把马朝一旁赶,顺势拉开一道口子,把钢尖更深地扎入牛肩,使它大量流血,为贝尔蒙特做准备。

受伤的公牛没有在钢锋下顽抗,它并不真正想攻击那匹马。它转过身去退出圈子,而罗梅罗用披风把它引开。他轻柔而稳健地把它引开,然后停下脚步,和牛面对面站着,向牛伸出披风。公牛竖起尾巴冲了过来,罗梅罗在牛面前摆动双臂,站稳了脚跟,扭转着身躯。潮湿的、蘸着泥沙而加重了分量的披风呼的张开,犹如鼓满风的帆。罗梅罗当着牛的面张着披风就地转动身躯。一个回合结束,他们又四目相对,罗梅罗面带笑容。公牛还要来较量一番,于是罗梅罗的披风又一次迎风张开,这一次换了一个方向。每一次他都让牛贴身擦过,以至于人、牛和在牛面前鼓着风旋转的披风在那一刹那静止,凝固成一组轮廓鲜明的雕像。动作是那么慢条斯理,那么自信,好像他在轻轻摇着公牛,哄它入睡似的。他把这套动作做了四遍,最后再加上一遍,但只做了一半就背朝着牛向鼓掌欢呼的方向走去——一只手搭在臀部,一手挎着披风,公牛瞅着他渐远的背影。

他和自己的那两头牛交锋时表演得完美无瑕。他的第一头牛视力不佳,最初用披风耍了两个回合之后,罗梅罗对它视力受损的程度就了若指掌,于是根据这一点行动起来。这场斗牛并不是特别精彩,只是一场完美的表演罢了。观众要求换一头牛,他们大闹起来。和看不清红披风的牛是斗不出什么花样来的,但是主席不允许换。

“为什么不给换呢?”波莱特问。

“他们已经为它买过单了,不希望这钱打了水漂呀。”

“这样对罗梅罗未免不公平吧。”

“你仔细看他怎样对付一头视力不佳的牛。”

“这样的东西我不想看。”

如果为斗牛的人操上一点点心,斗牛也就没有什么看头了。碰上这头既看不清披风颜色,又看不清猩红法兰绒布的公牛,罗梅罗只好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配合它了。为了让牛看清他的身体,他不得不靠得那么紧,等它冲过来,再把牛的攻击目标引向那块法兰绒布,好以传统的方式结束这一回合。从比亚里茨来的观众不喜欢这种变通方式,他们以为罗梅罗害怕了,所以才会在把牛的攻击从自己的身躯引向法兰绒布的时候,总朝旁边跨一小步。他们情愿看贝尔蒙特模仿自己从前的架势,情愿看马西亚尔模仿贝尔蒙特的架势。在我们后面就坐着这么三个来自比亚里茨的人。

“他干吗怕这头牛呢?这头牛笨得只能跟在红布后面亦步亦趋。”

“他乳臭未干,本事还没有学到家呢。”

“他刚才耍披风倒是很绝的。”

“或许他现在感到紧张了。”

在斗牛场正中,只有罗梅罗一个人,他还在表演着那套动作。他靠得那么近,让牛可以看得很清楚。他把身子凑过去,再凑近一点儿,牛还是呆呆地望着,等到近得让牛认为可以够得着他了,再次把身子迎上去,终于逗得牛发动了进攻。接着,当牛角即将刺到他的瞬间,他才轻轻地、几乎不被察觉地一抖红布,牛就擦身而过。这动作激起了比亚里茨斗牛行家们的一阵尖刻的非难。

“他就要下手了。”我对波莱特说,“牛还留着劲儿呢,它不想把力气一下子使光。”

在斗牛场中央,罗梅罗侧面朝着我们,正面对着公牛。他从红布的夹层里抽出短剑,踮起脚,顺着剑刃朝下瞄准。随着罗梅罗前刺的动作,牛也正好冲了过来。罗梅罗左手的红布落在公牛脸上,遮住了它的视线,他的左肩随着短剑刺进牛身而伸进了两只牛角之间。刹那间,人和牛浑为一体,罗梅罗耸立在公牛的上方,右臂高高伸起,伸手去抓插在牛的两肩之间的剑柄。接着,人和牛分开了,闪开之际,罗梅罗身躯微微一晃,随即面对着公牛站稳,一手举起。他的衬衣袖子从腋下撕裂了,白色布片随风忽闪着;公牛呢,红色剑柄死死地插在它双肩之间,它脑袋往下沉,四腿瘫软。

“它就要倒下了。”比尔说。

罗梅罗离牛很近,所以牛还能看见他。他仍然高举着手,对着牛说话。牛挣扎了一下,然后头朝前一冲,身子慢慢地矬了下去,突然滚翻在地,四脚朝天。

有人把那把剑递给罗梅罗,他剑尖朝下拿着,另一只手拿着法兰绒红布,走到主席包厢的前面,鞠了一躬,直起身子,回到栅栏边,把剑和红布递给助手。

“这头牛真不中用。”随从说。

“它把我弄出了一身汗。”罗梅罗说,他擦掉脸上的汗水。随从递给他一个水罐,罗梅罗抹了下嘴唇,用水罐喝水使他感到嘴唇疼痛。他并没抬头看我们。

马西亚尔这天很成功。一直到罗梅罗的最后一头牛上场,观众还在对他鼓掌。就是这头黑嘴,在早晨奔牛的时候冲出来抵死了一个人。

罗梅罗同第一头牛较量的时候,他脸上的伤痕非常显眼,每个动作都暴露出脸上的伤痕。同这头视力不佳的公牛进行棘手的耐心周旋时,精神的高度集中使他的伤痕暴露无遗。和科恩这一架并没有挫伤他的锐气,但是毁了他的面容,伤了他的身体。现在他正在消除对自己形象的坏影响,跟第二头牛交锋的每个动作都能消除一分影响。这是一头好牛,身躯庞大,犄角锐利,转身和袭击都很灵活、很果断。它正是罗梅罗向往的那种牛。

当他结束耍红布的表演,准备杀牛时,观众意犹未尽,要他继续表演。他们不愿意这头牛就这么快被杀死,他们不愿意这场斗牛就这么快结束。罗梅罗接着表演,好像是一场斗牛的教学示范。他把全部动作贯串在一起,做得完整、缓慢、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卖弄技巧,不故弄玄虚,没有草率冒失的动作。每到一个回合的高潮,你的心就会突然揪起来。观众希望这场斗牛最好永远不要结束。

公牛叉开四条腿等待被杀,罗梅罗就在我们座位的下面把牛杀死。他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刺死这头牛,不像前一头那样出于无奈。他侧着身子,站在公牛正面,从红布的夹层里抽出短剑,目光顺着剑刃瞄准。公牛紧盯着他,罗梅罗对牛说着话,一只脚在地上轻轻一叩。牛冲上来了,罗梅罗就等它冲过来,放低红布,目光顺着剑刃瞄准,双脚扎稳下盘。接下来不需要往前挪动半步,他就已经和牛合为了一个整体。短剑刺进牛高耸的两肩之间,公牛还在追逐着下面舞动的法兰绒红布。罗梅罗左撤一步,收起红布,一切就结束了。公牛还挣扎着往前迈步,但它的腿开始不稳,身子左右摇晃,停了一下,然后双膝跪倒在地。罗梅罗的哥哥从身后弯腰,朝牛角根部的脖颈处插入一把短刀。第一次失手了,他再次把刀插进去,公牛随即倒下,抽搐一下就不动了。罗梅罗的哥哥一只手抓住牛角,另一只手拿着刀,抬头望着主席的包厢。全场挥动起手帕,主席从包厢往下看看,也挥了一下他的手帕。哥哥从死牛身上割下带豁口的黑色耳朵,提着它快步走到罗梅罗身边。笨重的黑公牛吐出舌头躺在沙地上,孩子们从场子的四周向牛跑去,在牛的身边围成一个小圈子。他们开始围着公牛跳起舞来。

罗梅罗从他哥哥手里接过牛耳朵,朝主席高高举起。主席弯腰致意,罗梅罗赶在人群的前边向我们跑来。他靠在围栏上,探身向上把牛耳献给波莱特,点点头,开心地笑了。大伙儿把他团团围住,波莱特把披风递下去。

“你喜欢吗?”罗梅罗喊道。

波莱特没有答话,他们相视而笑。波莱特手里拿着牛耳朵。

“别沾上血迹。”罗梅罗咧嘴笑着说。观众需要他,几个孩子向波莱特欢呼。人群中有孩子、有跳舞的人以及醉汉。罗梅罗转身使劲挤过人群,他们把他团团围住,想把他举起来扛在肩上。他抵挡着挣出身来,穿过人群撒腿向出口跑去。他不愿意让人扛在肩上,但他们逮住了他,把他举起来。那姿势真不得劲儿,他两腿叉开,身上钻心的疼。大家扛着他向大门跑去。他一只手搭在一个人的肩上,回头向我们抱歉地瞅了一眼。人群扛着他跑出大门。

我们三人一起走回旅馆。波莱特上楼去了,比尔和我坐在楼下餐厅里,吃了几个煮鸡蛋,喝了几瓶啤酒。贝尔蒙特已经换上日常的衣服,同他的经理人和另外两个男人从楼上下来。他们在邻桌坐下吃饭,贝尔蒙特吃得很少,他们要乘七点钟的火车到巴塞罗那去。贝尔蒙特身穿蓝条衬衫和深色套装,吃的是溏心蛋。其他人吃了好几道菜。贝尔蒙特不主动说话,他只回答别人的问话。

比尔看完斗牛累了,我也是,我们俩看斗牛都很投入。我们坐着吃鸡蛋,我注意观察贝尔蒙特和跟他同桌的人,和他一起那几个人外貌慓悍一本正经。

“到咖啡馆去吧。”比尔说,“我想喝杯苦艾酒。”

这是节日的最后一天,外面又阴下来了。广场上尽是人,焰火技师正在安装夜里用的焰火装置,并用山毛榉树枝把它们全部盖上,孩子们在看热闹。我们路过带有长竹竿的焰火发射架。咖啡馆外面聚着一大群人,乐队在吹打,人们还在跳舞。巨人头和侏儒打门前走过。

“埃德娜哪儿去啦?”我问比尔。

“我怎么知道。”

我们注视着狂欢节的最后一晚。苦艾酒使一切都显得更加美好,我直接用滴杯没加糖就喝了,味道苦得很可口。

“我为科恩感到惋惜。”比尔说,“他的日子真够他受的。”

“哼,让科恩见鬼去吧。”我说。

“你看他去哪儿了?”

“去巴黎了。”

“你看他干什么去了?”

“哼,见鬼去了。”

“你看他干什么去了?”

“可能和他过去的情人重温旧梦吧。”

“他过去的情人是谁?”

“一个叫弗朗西斯的。”

我们又要了一杯苦艾酒。

“你什么时候回去?”我问。

“明天。”

过了一会儿,比尔说:“呃,这次奔牛节真精彩。”

“是啊。”我说,“一刻也没闲着。”

“你不会相信。真像做了一场妙不可言的噩梦。”

“我信。”我说,“我什么都信。噩梦我也信。”

“怎么啦?闹情绪了?”

“糟透了。”

“再来一杯苦艾酒吧。过来,招待!给这位先生再来一杯苦艾酒。”

“我难受极了。”我说。

“把酒喝了。”比尔说,“慢慢地。”

天色开始黑了,狂欢活动还在继续。我有点醉意,但情绪没有任何好转。

“你觉得怎么样?”

“很不好。”

“再来一杯?”

“一点用也没有。”

“试试看。说不准的,也许这一杯就奏效呢。嗨,招待!给这位先生再来一杯!”

我并没有把酒一点点滴进水里,而是直接把水倒在酒里搅拌起来。比尔加进一块冰,我用一把勺子在这浅褐色的悬浊液里搅动冰块。

“味道怎么样?”

“很好。”

“别喝得那么快。你要恶心的。”

我放下杯子。我本来就没打算一口闷。

“我醉了。”

“那还有不醉的。”

“你就是想叫我醉吧,是不是?”

“当然。喝它个醉,打消这要命的闷气儿。”

“得了,我醉了。你不就是想这样吗?”

“坐下。”

“我不想坐了。”我说,“我要回旅馆去了。”

我醉得很厉害,比以往哪次都厉害。我回到旅馆走上楼去,波莱特的房门开着。我伸进脑袋看看,迈克尔坐在床上。我晃晃酒瓶子。

“杰克。”他说,“进来,杰克。”

我进屋坐下。我要是不盯住一个固定的地方,就会感到房间在东倒西歪。

“波莱特,你瞧。她同那个斗牛的小子走了。”

“不会吧。”

“走了,她还找你告别来着。他们乘七点钟的火车走的。”

“真走了?”

“这样很不好。”迈克尔说,“她不该这么做。”

“是啊。”

“喝一杯?等我揿铃找人拿些啤酒来。”

“我醉了。”我说,“我要回屋去躺下了。”

“你不行了?我也不行了。”

“是的。”我说,“我醉得不行了。”

“那么回见吧。”迈克尔说,“去睡一会儿,烂杰克。”

我出门走进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床在向前飘,我从床上坐起来,盯住墙壁,好让这种感觉停住。外面广场上的狂欢活动还在进行,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后来比尔和迈克尔进来叫我下楼,跟他们一起去吃饭,我假装睡着了。

“他睡着了,还是让他睡吧。”

“他烂醉如泥了。”迈克尔说。他们走了出去。

我起床走到阳台上,眺望在广场上跳舞的人们。已经没有天旋地转的感觉,一切都非常清晰、明亮,只是边缘有点模糊。我洗了脸,梳了头,在镜子里我都不认识自己了,然后下楼到餐厅。

“他来了!”比尔说,“杰克,好小子!我知道,你还不至于醉得起不来。”

“嗨,你这个老酒鬼。”迈克尔说。

“我是饿醒了。”

“喝点汤吧。”比尔说。我们三个人坐在桌子边,好像少了五六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