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米兰酒吧门外,我找到比尔、迈克尔和埃德娜。埃德娜就是那个姑娘。
“我们被赶出来了。”埃德娜说。
“被警察。”迈克尔说,“里面有人看我们不顺眼。”
“他们有四次差点跟人打架,都是我给拦住了。”埃德娜说,“你本该帮我一把的。”
比尔的脸红了。
“进去吧,埃德娜。”他说,“你和迈克到酒吧里跳舞去。”
“别傻了。”埃德娜说,“那只会再闹出一场风波。”
“这帮该死的比亚里茨猪。”比尔说。
“进去吧。”迈克尔说,“这里毕竟是个酒吧。他们哪能独霸整个酒吧呀。”
“我的好迈克。”比尔说,“该死的英国猪跑到这儿来侮辱了迈克,还想把狂欢节给毁了。”
“他们太混账了。”迈克尔说,“我恨英国人。”
“他们不该这样侮辱迈克。”比尔说,“迈克是个大好人。他们就是不该侮辱他。我看不下去了。即便他破产了又怎么样?”他的嗓子哽住了。
“谁在乎呢?”迈克尔说,“我不在乎,杰克不在乎,你呢?”
“我也不在乎。”埃德娜说,“你是个破产者吗?”
“我当然是个破产者。可你不在乎,是不,比尔?”
比尔用一只手臂搂着迈克尔的肩膀。
“但愿我自己也是个破产者,好给这帮杂种一点颜色看看。”
“他们不过就是些英国人。”迈克尔说,“不管他们胡说什么,都没人在乎。”
“卑鄙的畜牲。”比尔说,“我去把他们都赶走。”
“比尔。”埃德娜叫道,眼睛望着我,“求你别再进去了,比尔。他们只是些大傻瓜。”
“就是嘛。”迈克尔说,“他们愚不可及。我早就清楚他们的老底儿。”
“他们不该说那种话来伤害迈克。”比尔说。
“你认识他们吗?”我问迈克尔。
“不认识,从没见过他们。可他们说认识我。”
“我忍不下去了。”比尔说。
“算了,我们到‘苏伊佐’去。”我说。
“他们一伙是埃德娜的朋友,从比亚里茨来的。”比尔说。
“他们简直就是一帮蠢货。”埃德娜说。
“有一个叫查利·布莱克曼,是从芝加哥来的。”比尔说。
“我从来没在芝加哥呆过。”迈克尔说。
埃德娜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也止不住。
“带我离开这儿吧。”她说,“你们这些破产者。”
“怎么吵起来的?”我问埃德娜。我们正在广场上往“苏伊佐”走,比尔不见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始吵的,只见有个人找来警察,把迈克尔从里屋轰了出来。有些人在戛纳就认识迈克尔——迈克尔究竟怎么啦?”
“大概欠他们钱了吧。”我说,“这种事最容易结仇。”
在广场的售票亭前,有两行人排队等着买票。他们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蜷缩在地上,身上裹着毯子和报纸。他们在等售票口早上开窗,好买斗牛票。夜空开始晴朗起来,月亮露出来了。有些排队的人睡着了。
进了苏伊佐咖啡馆,我们刚坐下叫来芬达多酒,科恩就来了。
“波莱特在哪儿?”他问。
“我怎么知道。”
“她刚才不是跟你在一起嘛。”
“可能回去睡觉了。”
“没有。”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灯光下,只见他脸色又变得蜡黄。他站起身来。
“告诉我,她在哪儿。”
“你坐下。”我说,“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你他妈的能不知道!”
“你给我住嘴。”
“告诉我波莱特在哪儿。”
“无可奉告。”
“你知道她在哪儿。”
“就算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嘿,你滚开,科恩!”迈克尔在桌子那头喊,“波莱特跟斗牛那小子跑了,他们正在度蜜月哪。”
“闭上你的嘴。”
“哼,你滚吧!”迈克尔无精打采地说。
“她真的跟那小子跑了?”科恩转身问我。
“你滚吧!”
“刚才她跟你在一起的。她真的跟那小子跑了?”
“你滚!”
“我会让你告诉我的。”——他向前迈了一步——“你这该死的皮条客。”
我挥拳打过去,他躲开了,我看他的脸在灯光下往旁边一闪。他击中我一拳,我倒下去,坐在人行道上。还没站起来,他又接连击中我两拳,我仰天倒在一张桌子下面。我竭尽全力想站起来,可发现两条腿不听使唤了。我觉得必须站起来设法还他一拳。迈克尔扶我起来,有人朝我头上浇了一瓶水。迈克尔用一只胳膊搂着我,我才察觉自己已经坐在椅子上了。迈克尔在扯我的耳朵。
“嗨,你刚才晕过去了。”迈克尔说。
“你这该死的,刚才躲哪儿去啦?”
“哦,我就在这儿啊。”
“你不想趟浑水?”
“他把迈克也打倒在地了。”埃德娜说。
“他没有把我打昏。”迈克尔说,“我只是躺着一时爬起不来。”
“在节日期间是不是天天夜里都会发生这种事?”埃德娜问,“那位不是科恩先生吗?”
“我没事了。”我说,“只是头还有点发晕。”
周围站着几个男招待和一群人。“滚开!”迈克尔说,“走啊。走开呀。”
男招待把人群驱散了。
“这种场面值得一看。”埃德娜说,“他大概是个拳击手。”
“正是。”
“比尔在这儿就好了。”埃德娜说,“我巴不得比尔也给打翻在地。我一直想看看比尔被打倒是什么样的,他块头那么大。”
“我当时巴望他打倒一名男招待。”迈克尔说,“然后被抓起来。罗伯特·科恩先生被关进监狱我才高兴呢。”
“别这么说。”我说。
“啊,不会吧。”埃德娜说,“你是说着玩儿的。”
“我说的可是真心话。”迈克尔说,“我不是那种心甘情愿挨揍的人。我甚至从不玩游戏。”
迈克尔喝了一口酒。
“你知道,我从不喜欢打猎。因为随时都有被马压着的危险啊。你感觉怎么样,杰克?”
“还好。”
“你这人不错。”埃德娜对迈克尔说,“你真破产了?”
“我是个如假包换的破产户。”迈克尔说,“我欠了不知多少人的债。你没有欠债吗?”
“多着哪。”
“我欠了许多人的债。”迈克尔说,“今儿晚上我还找蒙托亚借了一百比塞塔。”
“你他妈还真借呀。”我说。
“我会还的。”迈克尔说,“我一向都是有借有还。”
“所以你才成了破产者,对吗?”埃德娜说。
我站起身来,刚才听他们说话,就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完全像是一出演砸了的话剧。
“我要回旅馆去了。”我说。然后听见他们在谈论我。
“他不要紧吗?”埃德娜问。
“我们最好陪着他一起走。”
“我没事。”我说,“你们不用来。我们之后再见。”
我离开咖啡馆,他们还坐在桌旁。我回头望望他们和其余的空桌,有个男招待双手托着脑袋坐在一张桌子边。
我穿过广场回旅馆,一路所见似乎都变得面目全非了。好像过去从没见过这些树,从没见过这些旗杆,也从没见过这剧院的门面。一切都那么陌生。记得有一次我从城外打完橄榄球回家,就曾有过这种感觉。我提着装橄榄球装备的皮箱,从车站走大街回家。我前半辈子都住在这座城市里,但一切都不认识了。有人拿耙子在草坪上耙落叶,有人在路上烧枯叶,我停住脚步看了老半天,一切都那么生疏。然后我继续往前走,我的双脚好像离我老远,所有东西都好像离我老远,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也离我老远。那次,球赛一开始,我的头就被人踢中了。此刻我穿过广场时的感觉就跟那时一个样。我带着那种感觉走上旅馆的楼梯,费了好长时间才爬到楼上,我觉得手里好像还提着那个皮箱。屋里的灯亮着,比尔出来在走廊里接着我。
“嗨。”他说,“去看看科恩吧。他出了点问题,正在找你。”
“让他见鬼去吧。”
“去吧,去看看他。”
我不想再爬一层楼了。
“你那么瞧着我干吗?”
“我没有瞧你。上去看看科恩吧,他的样子糟透了。”
“你刚才喝醉了。”我说。
“我现在还醉着哩。”比尔说,“不过你上去看看科恩吧,他想见你。”
“好吧。”我说。只不过多爬几级楼梯就是了。我提着幻觉中的皮箱继续上楼,沿着走廊来到科恩的房间。门关着,我敲了下门。
“谁?”
“巴恩斯。”
“进来,杰克。”
我开门进屋,放下我的皮箱。屋里没开灯,科恩在黑暗中趴在床上。
“嗨,杰克。”
“别叫我杰克。”
我站在门边——那次回家我也是这样的。现在我迫切需要洗一个热水澡,满满一缸热水,仰脸躺在里面。
“浴室在哪儿?”我问。
科恩在哭。他就这怂样儿,趴在床上,哭。
他穿着一件白色马球衫,就是他在普林斯顿穿过的那种。
“对不起,杰克。请原谅。”
“原谅你?去你妈的。”
“请原谅我,杰克。”
我没理他,就靠在门边站着。
“我当时疯了。你应该理解是怎么回事。”
“啊,没关系。”
“我一想到波莱特就受不了。”
“你骂我皮条客。”
我其实并不在乎这个,只想洗个热水澡,只想在满满一缸水里洗个热水澡。
“我明白过来了。请你别记在心上。是我疯了。”
“没关系。”
他在哭,哭声很滑稽。他在黑暗中穿着白短衫躺在床上,他的马球衫。
“我打算明儿一早就走。”
他在不出声地哭泣。
“一想到波莱特,我就受不了。我经受了百般煎熬,杰克,简直是活受罪。自打我在这儿跟波莱特会面以来,她就把我当作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我实在受不了啦。我们还在圣塞瓦斯蒂安同居过的,我想你也知道这件事。我再也受不了啦。”
他就这样趴在床上。
“得了。”我说,“我要去洗澡了。”
“你曾经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过去是那么爱着波莱特。”
“得了。”我说,“再见吧。”
“我看一切都完了。”他说,“都他妈完了。”
“什么?”
“一切。请你说一声你原谅我了,杰克。”
“那当然。”我说,“没关系了。”
“我就像在地狱里,心情糟透了。杰克。如今一切都完了。一切。”
“好了。”我说,“再见吧。我得走了。”
他翻身坐在床沿上,然后站了起来。
“再见,杰克。”他说,“你还愿意跟我握握手,是吧?”
“当然啰,干吗不呢?”
我们握握手,在黑暗中我看不大清他的脸。
“好了。”我说,“明儿见。”
“我明儿一早就走了。”
“哦,对。”我说。
我走出门,科恩站在门口。
“你没问题吧,杰克?”他问。
“没有。”我说,“我没事。”
我一下子找不到浴室,过了一会儿才找到,浴室里有个很深的石头浴缸。我拧开龙头,没水。我在浴缸边上坐了一会儿。当我站起来要走的时候,发现我的鞋子已经脱掉了。我到处找鞋,找到了,就拎着鞋子下楼。我找到自己的房间,走进去,脱掉衣服上了床。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疼。听见大街上过往乐队喧闹的乐声,我想起曾经答应带比尔的朋友埃德娜去看奔牛沿街跑向斗牛场的。于是穿上衣服,下楼走到外面清晨冷冽的空气中。人们正穿越广场,急匆匆向斗牛场走去。广场对面,售票亭前排队的两行人还在等着七点钟开窗卖票。我快步跨过街道进了咖啡馆,男招待告诉我,我的朋友们已经来过又走了。
“他们一共几个人?”
“两位先生和一位小姐。”
这就行了,比尔和迈克尔跟埃德娜在一起。她昨天夜里怕他们会长醉不醒,所以坚持要我带上她。我喝完咖啡,裹在人群里急忙赶到斗牛场。这时,我醉意全消,只是脑瓜子疼得厉害。四周的一切看来鲜明而清晰,城里散发着清晨的气息。
从城边到斗牛场那段路泥泞不堪,通往斗牛场的栅栏沿途都站满了人,斗牛场的外看台和屋顶上也全是人。我听见冲天炮的爆炸声,知道已经来不及进去看奔牛入场了,所以就从人群中挤到了栅栏边。我被挤得紧紧贴着栅栏上的板条。在两道栅栏之间的跑道上,警察在驱赶人群,他们有的走有的小跑着进入斗牛场。然后出现了奔跑的人们。一个醉汉滑了一跤,摔倒在地,两名警察抓住他,把他拖到栅栏边。这时候人群开始飞奔,人群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我把头从板缝中伸出去,看见牛群刚跑出街道进入这两道栅栏之间的甬道。它们跑得很快,逐渐追上了人群。就在这关头,又一名醉汉从栅栏边跑进去,双手抓着一件衬衫,想拿它当披风来同牛斗一场。两名警察一个箭步跨上前去,揪住他的衣领,有一个给了他一警棍,把他拖到栅栏边,让他紧贴在栅栏站着,直到最后一批人群和牛群跑过去。在奔牛群前面有实在太多的人在狂奔,因此在进入斗牛场大门的时候,人群拥堵起来,并且放慢了脚步。当笨重的、腰腹溅满泥浆的奔牛摆动着犄角,一起冲过去的时候,一头奔牛脱颖而出,在奔跑着的人群中用犄角抵中一个人的脊背,把他挑了起来。当牛角扎进人体的时候,这人的两臂耷拉在两侧,头向后仰着。牛把他举了起来,然后把他摔在地上。这头牛又瞄准了跑在前面的另一个人,但那个人躲到人群中了。人们在牛群追赶下涌进大门,进入了斗牛场。斗牛场的红色大门关上了,斗牛场外看台的人们拼命挤进场去。场内突然发出一阵喊叫,接着又是一阵喊叫。
被牛抵伤的那人脸朝下躺在被人踩烂了的泥浆里。人们翻过栅栏,紧紧围在他周围,我看不见这个人了。斗牛场里传出阵阵叫喊声,每一阵喊声都说明有牛冲进人群。根据叫喊声的强弱,你就可以知道刚发生的事情糟到什么程度。又一个冲天炮升上天空,它表明阉公牛已经把公牛引出斗牛场,进入牛栏了。我离开栅栏,动身回城。
回到城里,我去咖啡馆再喝了杯咖啡,吃了点涂黄油的烤面包。男招待正在扫地、抹桌子。一个男招待过来,听我还要什么点心。
“把奔牛赶进牛栏时出过什么事?”
“我没有看到全过程。只看见有个人给抵伤了,伤得很重。”
“伤在哪儿?”
“这儿。”我把一只手放在后腰上,另一只手放在胸前,表示那只牛角好像是从这里穿出来的。男招待点点头,用抹布揩掉桌上的面包屑。
“伤得那么重。”他说,“就为了解闷儿,就为了取乐。”他走了,回来的时候拿着长把的咖啡壶和牛奶壶。牛奶和咖啡从两个长壶嘴里分做两股斟入大杯里。男招待点点头。
“扎透脊背,伤得很重。”他说。他把两把壶放在桌上,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扎得太深了。就为了好玩,仅仅是为了好玩。你怎么看?”
“我说不好。”
“就那么档子事儿,只是为了好玩。好玩,你懂吧?”
“你不是个斗牛迷吧?”
“我?牛是啥——畜牲,残暴的畜牲。”他站起来,把一只手捂在后腰上。“正好扎透脊背。扎透脊背的抵伤,只为了消遣——你懂的。”
他摇摇头,拿着咖啡壶走了。有两个人打街上路过。男招待大声喊他们,他们脸色阴沉。一个人摇摇头:“Muerto!”他叫道。
男招待点点头。两人继续赶路,他们有事在身。男招待走到我桌边。
“你听见啦?Muerto,死了,他死了!让牛角扎穿了。全是为了一个早晨的开心。真是太疯狂了。”
“太糟了。”
“我看不出来。”男招待说,“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好玩的。”
当天晚些时候,我们得悉被抵死的人叫维森特·吉罗尼斯,是从塔法利亚附近来的。在第二天的报上我们又看到:他才二十八岁,有一个农场,还有老婆和两个孩子。他从结婚以后,每年都要来参加奔牛节。他妻子第二天从塔法利亚赶来守灵,第三天在圣费尔明小教堂举行丧葬仪式。塔法利亚舞蹈饮酒会的会员们抬着棺材到车站,鼓手开路,笛子手吹奏哀乐,抬棺人的后面跟着死者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在他们后面列队跟随的是潘普洛纳、埃斯特拉、塔法利亚和桑盖萨所有能够赶来过夜并参加葬礼的舞蹈饮酒会成员。棺材装进火车的行李车厢,寡妇和两个孩子一起坐在一节敞篷的三等车厢里。火车猛然一抖就启动了,然后平稳地绕着高岗边缘下坡,行驶在一马平川的庄稼地里,一路向塔法利亚驰去,地里的庄稼随风摆动着。
挑死维森特·吉罗尼斯的那头牛名叫“黑嘴”,是桑切斯·塔凡尔诺养牛场的第118号公牛。它是当天下午被杀的第三头,是佩德罗·罗梅罗杀死的。在观众的欢呼声中,牛耳朵被割下来,献给佩德罗·罗梅罗,罗梅罗又转送给波莱特,她用我的手帕把牛耳朵包好。后来回到潘普洛纳的蒙托亚旅馆,她就把这两样东西——牛耳朵和手帕,连同一些穆拉蒂牌烟头,使劲塞在床头柜抽屉的最里边。
我回到旅馆,守夜人坐在大门里面的板凳上。他整夜守候在那里,已经困倦不堪了。我一进门,他就站起来。三名女招待和我同时进门,她们在斗牛场看了早场,嘻嘻哈哈地走上楼去。我跟在她们后面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我脱掉皮鞋,倒头躺下。朝阳台的窗子开着,阳光照得满屋通明。我并不觉得困。我睡着时想必已经三点半,乐队在六点把我吵醒了。我下巴两侧都感到疼,我用手指摸摸疼痛的地方。该死的科恩。他第一次受到了欺侮时就该揍人,然后一走了之。他居然那样深信波莱特爱他,所以要呆下去,以为忠实的爱情会征服一切。有人来敲门了。
“进来。”
是比尔和迈克尔,他们在床上坐下。
“圈牛,很精彩。”比尔说,“非常精彩。”
“嗨,你难道不在现场?”迈克尔问,“按铃叫人送些啤酒来,比尔。”
“带劲儿的早晨!”比尔说,他抹了抹脸,“天哪!真带劲儿!可我们的破杰克躺在这儿。破杰克啊,人体沙袋。”
“斗牛场里出了什么事?”
“上帝!”比尔说,“出了什么事,迈克?”
“那些牛冲进场子。”迈克尔说,“人们就在它们前面跑,一个家伙被绊倒了,接着倒了一大片。”
“牛群都冲进去,从他们身上践踏过去。”比尔说。
“我听见他们叫喊了。”
“那是埃德娜。”比尔说。
“不断有人从人群里跑出来,挥舞他们的衬衫。”
“有头公牛沿着第一排座位前的栅栏跑,见人就挑。”
“大约有二十个家伙送进医院了。”迈克尔说。
“多带劲儿的早晨!”比尔说,“多管闲事的警察把那些想在牛角下自杀的人接二连三地都逮起来了。”
“最终是阉公牛把它们引进去的。”迈克尔说。
“持续了一个多钟头。”
“实际上只有一刻钟左右。”迈克尔反驳说。
“去你的吧。”比尔说,“你在战争中受过伤。我可觉得有两个半钟头。”
“啤酒还没来吗?”迈克尔问。
“你们把可爱的埃德娜怎么啦?”
“我们刚送她回去。她上床了。”
“她喜欢看吗?”
“非常喜欢。我们告诉她天天早晨都这样。”
“给她留下极深的印象。”迈克尔说。
“她要我们也下斗牛场去。”比尔说,“她太喜欢刺激了。”
“我说,这样对我的债主们很不利。”迈克尔说。
“今儿早晨真带劲儿。”比尔说,“夜里也带劲儿!”
“你的下巴现在怎么样,杰克?”迈克尔问。
“疼着呢。”我说。
比尔笑了。
“你为什么不拿椅子砸他呢?”
“你说得倒轻巧。”迈克尔说,“要是你在场,也会把你给打晕的。我根本没看见他是怎么揍我的。回想起来,刚刚看见他站到我前面,不知怎么的突然间我就坐在大街上了,而杰克躺在桌子底下。”
“后来他上哪儿去啦?”我问。
“她总算来了。”迈克尔说,“这位漂亮的小姐拿啤酒来了。”
女招待把盛着啤酒瓶和玻璃杯的托盘放在桌上。
“再去拿三瓶来。”迈克尔说。
“科恩揍了我以后到哪儿去了?”我问比尔。
“难道你不知道?”迈克尔动手开了一瓶啤酒。他拿一个玻璃杯紧贴着瓶口,往里倒啤酒。
“真的不知道?”比尔问。
“啊,他来到这里,在斗牛小伙的房间里找到他和波莱特,然后就宰了那可怜又可恶的斗牛士。”
“不可能!”
“真的。”
“这一夜太带劲儿了!”比尔说。
“他差一点就把他给宰了,然后要带波莱特一起走。我看,他是想跟她正式结婚吧,那场面太感人了。”
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他是头蠢驴。”
“后来怎么样?”
“波莱特把他数落了一通。她责备他,我认为她真有一套。”
“那当然啦。”比尔说。
“接着科恩情不自禁地痛哭起来,要跟斗牛士握手,还想跟波莱特握手。”
“我知道。他还跟我握手了呢。”
“是吗?可是他们才不情愿跟他握手呢。斗牛的小伙是好样的,他什么也不说,但每次都自己爬起来,接着又被打倒在地。科恩硬是没法把他打晕,那场面一定非常好玩。”
“你这前后经过是从哪儿听来的?”
“波莱特告诉我的,今天早晨我看见她了。”
“最后怎么样?”
“据说那时斗牛士坐在床上。他起码被击倒了十五次,但还是不肯罢休。波莱特按住他,不让他站起来。他已经很虚弱,但波莱特还是按不住他,他又站起来了。这时候科恩说,他不能再揍他了。他说再揍就太不仗义了。斗牛的小伙挣扎着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科恩被逼得退后靠在墙上。
“‘这么说来你是不想揍我了?’”
“‘对。’科恩说。‘我下不了手了。’”
“于是斗牛士用足全身力气往科恩脸上狠揍一拳,然后坐倒在地上。波莱特说他爬不起来了,科恩想扶他到床上。可他说,科恩要是扶他,他就要他的命。还说什么要是科恩今天上午还不离开这里,他无论如何也要置他于死地。科恩哭了,波莱特责备过他了,但他还要跟他们握手。这我已经说过了。”
“说完了。”比尔说。
“看来这斗牛的小伙当时坐在地板上积蓄力量,等蓄足了好再站起来揍科恩。波莱特哪里肯同科恩握手,科恩就哭诉起来,说他多么爱她;她呢,对他说不要做头十足的蠢驴。跟着科恩弯下腰去和斗牛士握手。你知道,不想伤了和气嘛,完全是为了请求宽恕。可斗牛的小伙又一拳朝他的脸上打去。”
“了不起的小子!”比尔说。
“他把科恩彻底打垮了。”迈克尔说,“你知道,依我看科恩往后再也不想揍人了。”
“你什么时候看见波莱特的?”
“今天上午。她进房来拿点东西。她正在护理罗梅罗这小子。”
他又倒了一杯啤酒。
“波莱特很伤心,但她喜欢护理别人。这正是我们当初会在一起的原因。她护理过我。”
“我知道。”我说。
“我喝得相当醉了。”迈克尔说,“我想我将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这件事真可笑,但是叫人不大愉快。我觉得不大愉快。”
他喝光了啤酒。
“你知道我把波莱特数落了一通。我说她要是老跟犹太人和斗牛士这号人一起招摇过市,她准会碰到麻烦。”他探身过来。“嗨,杰克,我把你那瓶喝了行不行?她会给你再拿一瓶来的。”
“请吧。”我说,“反正我也没打算喝。”
迈克尔动手开酒瓶,“你帮我开开好吗?”我拧开瓶盖上的铁丝扣,给他倒酒。
“你知道。”迈克尔继续说,“波莱特当初可真不错。她一向总是那么好。为了跟犹太人、斗牛士以及三教九流的人来往,我臭骂过她一顿,可你知道她说什么来着:‘是啊。我跟那位英国贵族过的一段时光可真幸福得要命啊!’”
他喝了一口酒。
“说得真有道理。你知道,给波莱特带来头衔的那个阿施利是个航海家。第九代从男爵。他从海上回家,不肯睡在床上,总叫波莱特睡地板。最后变得实在叫人难以容忍了,老是对她说要杀死她。睡觉的时候总带支上着膛的军用左轮,波莱特常常等他睡着了才把子弹取出来。波莱特一向过的可不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太不应该啦,她是多么想享受人生乐趣呀。”
他站起来,手还在颤抖。
“我要回房间去了。设法睡一觉。”
他微微一笑。
“在这种节日里,我们往往太缺少睡眠了。从现在起,我要好好睡个够。不睡觉太他妈难受了,使人神经怪紧张的。”
“中午在伊鲁涅咖啡馆再见吧。”比尔说。
迈克尔走出房门。我们听见他在隔壁房间里走动的声音。
他按了铃,女招待前来敲他的房门。
“拿半打啤酒和一瓶芬达多酒来。”迈克尔对她说。
“是,少爷。”
“我也要去睡了。”比尔说,“可怜的迈克。昨天夜里为了他,我还跟人大干了一场。”
“在哪儿?米兰酒吧?”
“是的。那里有个家伙,在戛纳替波莱特和迈克付过账。他太卑鄙了。”
“这故事我知道。”
“我可不知道。谁也没有权利诽谤迈克。”
“事情就坏在这种地方。”
“他们不该有这种权利。但愿千万别让他们有这种权利。我要睡觉去了。”
“斗牛场上有人被牛抵死的吗?”
“好像没有,只有受重伤的。”
“在场外跑道上,有个人让牛挑死了。”
“有这么回事?”比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