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早上开始下雨。海上的浓雾弥漫了群山,山峰都看不见了。高岗显得阴暗、沉闷,树林和房屋也变了模样。我漫步城外观看天色,坏天气跟着乌云从海上翻山而来。

广场上的旗帜湿漉漉地挂在白旗杆顶,条幅也湿淋淋地贴在房屋的前面。不紧不慢的毛毛雨时而夹着阵阵急雨,把人们都赶到街道拱廊下。广场上积起一个个水洼,街道湿了,昏暗了,冷清了,而狂欢活动仍然在无止无休地进行,只是被驱赶到能避雨的地方了。

斗牛场里有篷的座位上都挤满了人,他们坐在那里一边避雨,一边观看巴斯克和纳瓦拉的舞蹈家和歌手们的汇演。接着,卡洛斯谷的舞蹈家们也穿着他们的民族服装冒着雨沿街舞了过来。潮湿的鼓声空洞而发闷,各个舞蹈队的领队骑着步伐沉重的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面,他们穿的民族服装和马披都被雨淋湿了。人们挤在咖啡馆里,跳舞的人也进来坐下,把他们紧裹着白色绑腿的脚伸到桌下,忙着甩去系着铃铛的小帽上的雨水,打开五颜六色的外衣晾在椅子上。外面的雨下得更急了。

我离开咖啡馆里的人们回旅馆刮脸,准备吃晚饭。我正在房间里刮脸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我叫道。

蒙托亚走进屋来。

“你好吗?”他说。

“很好。”我说。

“今天没有斗牛。”

“是啊。”我说,“什么都没有,尽下雨了。”

“你的朋友们呢?”

“在‘伊鲁涅’。”

蒙托亚窘迫地笑了笑。

“我说。”他说,“你认识美国大使吗?”

“认识呀。”我说,“没人不认识他。”

“他现在就在城里呢。”

“是的。”我说,“每个人都看见他们那一伙了。”

“我也看见他们了。”蒙托亚说。他不再说下去了,我继续刮脸。

“坐吧。”我说,“我叫人拿酒来。”

“不用,我得走了。”

我刮好脸,把脸浸到脸盆里用凉水冲洗。蒙托亚站在那里显得愈加局促。

“你看。”他说,“他们刚从‘大饭店’捎信来,说是想请佩德罗·罗梅罗和马西亚尔·拉朗达晚饭后过去喝咖啡。”

“好哇。”我说,“这对马西亚尔不会有任何害处。”

“马西亚尔要在圣塞瓦斯蒂安呆上整整一天。他是今儿一早和马尔克斯开车去的。我看他们晚上回不来了。”

蒙托亚局促地站着,他想等我开口。

“别给罗梅罗说这事儿。”我说。

“你真这么想?”

“当然。”

蒙托亚非常高兴。

“我就想听听你的意见,因为你也是美国人。”他说。

“要是我,我就会这样做。”

“你看。”蒙托亚说,“人们竟然这样对待一个孩子。他们根本知道他的价值在哪儿。也不知道他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任何一个外国人都可以来捧他。从‘大饭店’喝杯咖啡开始,用不了一年,就会把他给彻底毁了。”

“是呀,就像阿尔加贝诺那样。”我说。

“对,就像阿尔加贝诺那样。”

“这样的人可多着呢。”我说,“现在,这儿就有一个美国女人专门来搜罗斗牛士。”

“我知道。她们专挑年轻的。”

“是的。”我说,“年纪大的家伙都发福了。”

“或者像加略那样疯疯癫癫了。”

“哎。”我说,“这个好办。你不告诉他这个事儿就完了呗。”

“他是个多好的小伙子啊。”蒙托亚说,“他应该同自己的人民在一起,不该掺乎这种屁事儿。”

“你不喝杯酒?”我问。

“不喝。”蒙托亚说,“我得走了。”他走了出去。

我下楼出门,沿拱廊绕广场走了一圈。雨还在下。我向“伊鲁涅”门口里瞧了瞧,寻找他们几个,可他们不在,我又绕广场一圈回到旅馆。他们正在楼下餐厅里吃饭呢。

他们已经快吃好了,我也不想赶上他们,也就慢条斯理地吃自己的。比尔正出钱找人给迈克尔擦鞋,一有擦鞋的从街上推开大门招揽生意,比尔就会把他叫过来给迈克尔擦鞋。

“我这双靴子已经是擦第十一遍了。”迈克尔说,“嗨,比尔真是个大傻帽。”

擦鞋的显然把消息传开了,眼下又进来一个。

“要擦靴子吗?”他问比尔。

“不。”比尔说,“给这位老爷擦。”

这鞋童跪在那个正擦着的同行旁边,着手擦起迈克尔那只没人擦的靴子来,那只靴子在灯光里早已雪亮雪亮的了。

“比尔太搞笑了。”迈克尔说。

我还在喝红葡萄酒,落在他们后面,对这个擦鞋的把戏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我打量了一下餐厅四周,邻桌坐着佩德罗·罗梅罗。看我向他点头示意,他就站起来,请我过去认识一下他的朋友。他的桌子同我们的桌子相邻,几乎伸手可及。给我介绍的这人是马德里的斗牛评论员,个子不高,紧绷着脸。我对罗梅罗说,我非常欣赏他的斗牛功夫,他听了很高兴。我们用西班牙语交谈,评论员会一点法语。我伸手到我们桌上拿酒瓶,但是评论员拉住了我的胳膊。罗梅罗笑了。

“就喝到这儿吧。”他用英语说。他说起英语来非常局促不安,但他打心底喜欢说英语。我们寒暄了几句后,他提出几个把握不准的词让我给讲讲。他渴望知道Corrida de toros在英语中的准确翻译是什么。英语翻成bull-fight,他感到疑惑。我解释说,bull-fight在西班牙语中意为对toro的lidia。西班牙词Corrida在英语中意为the running of bulls。——法语是Course de taureaux。评论员插了这么一句。西班牙语中没有和bull-fighi对应的词儿。

佩德罗·罗梅罗说他在直布罗陀学过点英语。他出生在朗达,在直布罗陀北边不远。他在马拉加的斗牛学校里学习斗牛,到现在才学了三年。斗牛评论员拿他话里偶尔冒出的马拉加方言取笑他。他说他十九岁,哥哥给他当短镖手,但是不住在这个旅馆。他和罗梅罗的其他助手住在一家小客栈里。他问我看过他几次表演,我告诉他只有三次。实际只看过两次,可我已经说错了就不想再解释收回了。

“那一次你在哪里看到我?马德里?”

“是的。”我撒谎。我在斗牛报上读过他在马德里表演的报道,所以还能应付过去。

“第一次出场,还是第二次?”

“第一次。”

“第一次很糟。”他说,“第二次好点。你记得吗?”他问评论员。

他一点都不拘束。他说起自己的斗牛就像和他无关似的,没有一点自得自满或者自我吹嘘的意思。

“你欣赏我的斗牛我非常高兴。”他说,“但是你还没有看到过我的真功夫哩。明天如果能碰上一头好牛,我就尽力给你露一手。”

他说这话时微笑着,唯恐我和斗牛评论员以为他在胡吹。

“我就盼着你露一手呢。”评论员说,“我希望你能让我信服。”

“他不怎么喜欢我的斗牛。”罗梅罗对我说。他是认真说的。

评论员解释说自己非常喜欢,但他的技巧始终不曾完全发挥出来。

“等着看明天的吧,如果能来头好牛的活。”

“你看见过明天上场的牛吗?”评论员问我。

“看见了。我看着它们放出来的。”

佩德罗·罗梅罗探过身来。

“你觉得那些牛怎么样?”

“非常健壮。”我说,“体重估计有二十六阿罗瓦,犄角很短。你没见着?”

“哦,看见了。”罗梅罗说。

“它们不到二十六阿罗瓦。”评论员说。

“是的。”罗梅罗说。

“它们头上长的是香蕉,不是牛角。”评论员说。

“你管那叫香蕉?”罗梅罗问。他朝我笑笑,“你不会把牛角叫成香蕉吧?”

“不。”我说,“再短也是牛角。”

“的确很短。”罗梅罗说,“非常非常短。不过,它们可不是香蕉。”

“嗨,杰克。”波莱特在邻桌喊着,“你把我们扔下不管啦。”

“才一会儿呀。”我说,“我们在谈论公牛呢。”

“看你多神气活现啊。”

“告诉他,公牛都没有蛋蛋。”迈克尔喊着。他喝醉了。

罗梅罗看着我,摸不着头脑。

“他醉了。”我说,“喝多了!发酒疯呢!”

“给我们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吧。”波莱特说。她一直打量着佩德罗·罗梅罗。我问他们是否愿意同我们一起喝咖啡,他们站了起来。罗梅罗脸色黧黑,举止彬彬有礼。

我把他们介绍给大家,他们本要坐下,但座位不够了,所以我们全都搬到靠墙的大桌子上。迈克尔吩咐来一瓶芬达多酒,再给每人一个酒杯。接着就开始醉话连篇了。

“跟他说,最没用的就是作家。”比尔说,“说吧,告诉他。跟他说我就是作家,根本没脸见人。”

佩德罗·罗梅罗坐在波莱特身边,正听她说话。

“说吧。告诉他!”比尔说。

罗梅罗抬头一笑。

“这位先生。”我说,“是位作家。”

罗梅罗肃然起敬。“那一位也是。”我用手指着科恩说。

“他长得像比利亚尔塔。”罗梅罗望着比尔说,“拉斐尔,你说像不像?”

“我看不出哪点像。”评论员说。

“真的。”罗梅罗用西班牙语说,“他非常像比利亚尔塔。那位醉酒的先生是干什么的?”

“他呀,什么也不干。”

“是不是因为无所事事才喝酒的?”

“不是。他是等着跟这位女士结婚哩。”

“跟他说,公牛没有蛋蛋!”迈克尔在桌子那头大喊大叫,醉得一塌糊涂。

“他说什么来着?”

“他醉了。”

“杰克。”迈克尔喊道,“告诉他,公牛没有蛋蛋!”

“你听得懂吗?”我说。

“懂。”

我知道他听不懂,所以随他怎么说也没事儿。

“告诉他,波莱特想看他穿上那条绿裤子。”

“住嘴。”

“告诉他,波莱特很想知道那么紧的裤子是怎么穿上去的。”

“住嘴!”

此时,罗梅罗一直用手指拨弄着酒杯跟波莱特说话。波莱特说法语,他在西班牙语里夹杂点英语,两人笑逐颜开。

比尔斟满大家的酒杯。

“告诉他,波莱特想钻进他——”

“嘿,住嘴,迈克,看在上帝份儿上!”

罗梅罗笑吟吟地抬眼望望。“住嘴——这个我明白。”他说。

就在这时候,蒙托亚进屋来了。他正要朝我微笑,但是看见佩德罗·罗梅罗手里端着一大杯白兰地,坐在我和一个袒肩露背的女人之间哈哈大笑,同桌的又都是醉汉。他甚至连头都没点一下。

蒙托亚转身走出了餐厅。迈克尔站起来祝酒:“我们都来干一杯,为——”他只开了个头,“为佩德罗·罗梅罗。”我说。全桌的人都站起来了,罗梅罗很认真地接受了。我们碰了杯,全都一饮而尽,我特意把这事干得利索一点,因为就怕迈克尔说他祝酒的对象根本不是他。幸而总算如愿以偿。佩德罗·罗梅罗和大家一一握手,就和评论员一起走了。

“我的上帝!这小家伙多可爱呀。”波莱特说,“我好想看看他究竟是怎么穿上那套衣服的呀。他得用个鞋拔才行吧。”

“我正要告诉他呢。”迈克尔又来了,“可杰克老是打岔。你干吗老不让我说完?你以为你的西班牙语比我地道吗?”

“啊,别说了,迈克尔!谁也没有打断你说话。”

“不,我得把话说清楚。”他转过身去,“你以为你是谁呀,科恩?你以为你是我们一伙的?你也算出来好好玩玩的人吗?看在上帝的面上,别在这儿磨磨叽叽的,科恩!”

“好了,打住吧,迈克尔。”科恩说。

“你以为波莱特需要你在这儿吗?你以为你是来给我们助兴的?你干吗不说啦?”

“那天晚上,该说的我都说过了,迈克尔。”

“我可不是你们这帮滥文人一伙的。”迈克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靠在桌子边,“我头脑不聪明。但是人家讨厌我的时候,我还是清楚的。你怎么就察觉不到呢,科恩?走吧。走开吧,看在上帝份上。快带走你那忧伤的犹太面孔。难道我说错了?”

他看着我们。

“好哇。”我说,“都到‘伊鲁涅’去吧。”

“不。难道我说错了?我爱那个女人。”

“啊,别再翻老账了。安静会儿,迈克。”波莱特说。

“你难道认为我说错了,杰克?”

科恩仍然在桌边坐着。他每逢受到侮辱,脸色就变得蜡黄,但不知为什么,他似乎还有点自得其乐。这些酒后傻里傻气、胡说八道的蠢话,可是他同一位有头衔的夫人之间的私情啊。

“杰克。”迈克尔几乎在喊了,“你知道我说对了。听着,你——”他朝科恩说:“走开!马上滚!”

“但是我不会走,迈克尔。”科恩说。

“那我就来叫你走!”迈克尔绕过桌子角向他走过来。科恩起身摘下眼镜。原地等着,脸色蜡黄,双手低垂,骄傲而毅然地迎候即将发生的攻击,准备为心上人来一番战斗。

我一把拽住迈克尔。“去咖啡馆吧。”我说,“你总不能在这个旅馆里揍他。”

“好!”迈克尔说,“好主意!”

我们离开了。当迈克尔踉踉跄跄地上楼梯时,我回头看见科恩又戴上了眼镜。比尔坐在桌旁,又倒了一杯芬达多酒。波莱特坐着,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外面广场上的雨已经停了,月亮正努力探出云层。刮着风。军乐队在演奏,人群挤在广场对面,焰火技师和他的儿子在试放焰火气球。气球老是一蹦一蹦地大幅度斜向上升,不是被风扯破,就是被吹得乱撞,撞在广场周边的房子上。有的落在人群里。镁光一闪,焰火炸开,在人群里乱窜。广场上没有人跳舞,因为砂砾地面太湿了。波莱特也和比尔一起走出来跟我们会合。我们站在人群中,看焰火大王唐·曼纽尔·奥基托站在一个小平台上,小心翼翼地用杆子把气球送出去,他站得高出大家的头顶,顺风势放出气球。而风把气球一个个都吹了下来。他工艺复杂的焰火落到人堆里,在人们腿间曲里拐弯、噼里啪啦地炸响。只见唐·曼纽尔·奥基托在亮光里,脸上汗如雨下。每当发光的纸球着了火,歪歪扭扭地往下掉的时候,人们就一起尖声喊叫起来。

“他们在嘲笑唐·曼纽尔哩。”比尔说。

“你怎么知道他叫唐·曼纽尔?”波莱特说。

“节目单上有他的名字。唐·曼纽尔·奥基托,本城的焰火制作技师。”

“焰火气球。”迈克尔说,“焰火气球盛大展览。节目单上就这样写的。”

风把军乐声吹到远方去了。

“嗨,哪怕放上去一个也好啊。”波莱特说,“这位唐·曼纽尔都急红眼了。”

“为了放起一组气球,爆炸时还要组成‘圣费尔明万岁’,他大概忙了好几个礼拜。”比尔说。

“焰火气球。”迈克尔说,“一堆他娘的焰火气球。”

“走吧。”波莱特说,“我们别在这儿傻站着呀。”

“夫人想喝一杯啦。”迈克尔说。

“你还真懂事啊。”波莱特说。

咖啡馆里面拥挤不堪,人声鼎沸。谁也没注意我们进去,我们也找不到空桌子。只听见一片闹嚷嚷的声音。

“走吧,我们到别处去。”比尔说。

外面,人们在拱廊下散步。有些来自比亚里茨的穿着运动服的英国人和美国人散坐在几张桌子旁,有几个女人用长柄眼镜打量着行人。比尔有一个从比亚里茨来的朋友,已经加入了我们这一伙,她同另一个姑娘住在“大饭店”。那位姑娘头痛,已经上床去睡了。

“酒吧到了。”迈克尔说。这是米兰酒吧,一家低级的小酒吧,这里能提供一般的饭菜,里屋还有人在跳舞。我们全都坐在同一张桌子旁,要了一瓶芬达多酒。店堂没有满座,什么好玩的也没有。

“这是啥鬼地方。”比尔说。

“还太早了。”

“我们把酒拿着,过会儿再回来吧。”比尔说,“这样的夜晚,我可不想坐在这儿。”

“我们去瞧瞧英国人吧。”迈克尔说,“我喜欢看英国人。”

“他们真糟糕。”比尔说,“是打哪儿来的?”

“从比亚里茨来的。”迈克尔说,“他们是来看这古趣盎然的西班牙节日的最后一天狂欢的。”

“我来狂欢给他们看吧。”比尔说。

“你真是貌若天仙。”迈克尔对比尔的朋友说,“你什么时候到的?”

“别胡闹,迈克。”

“我说,她的确是位可爱的姑娘。我在哪里呀?这一阵我在哪里呀?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妞。我们见过面吗?跟我和比尔走吧。我们狂欢给英国人看去。

“我狂欢给他们看。”比尔说,“他们在这个节日到底要干什么呀?”

“走吧。”迈克尔说,“就我们三个,我们狂欢给这帮该死的英国佬看去。希望你不是英国人。我是苏格兰人。我讨厌英国人。我要去涮涮他们。走哇,比尔。”

透过窗户,我们看见他们三人臂挽着臂向咖啡馆走去。广场上又不断升起冲天炮。

“我在这里坐一会儿。”波莱特说。

“那我陪着你。”科恩说。

“哟,不用!”波莱特说,“看在上帝份儿上,你去别的地方玩去。你看不出我想跟杰克说会儿话吗?”

“没看出来。”科恩说,“我想在这里坐着是因为我感到有点醉了。”

“你硬要同别人坐在一块儿,这算个什么理由呀。你要是喝醉了就回去,睡觉去。”

“我对他太粗暴了吧?”波莱特问。科恩已经走了,“上帝呀,我烦透他了!”

“他的确不能让人高兴起来。”

“他让我很压抑。”

“他的行为很不像话。”

“太不像话了。他原本有机会表现好点的。”

“他现在也许就在门外等着哩。”

“是呀,他会的。你瞧,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总是不愿意相信我只是和他玩玩而已。”

“我知道。”

“谁也不会像他那样烦人。唉,我对这一切都烦透了。还有迈克尔。他也真够可以的。”

“这一阵发生的事也使迈克尔受不了。”

“是的,但也用不着那么恶劣啊。”

“只要机会合适。”我说,“人人都会表现出恶劣来。”

“你就不会呀。”波莱特望着我说。

“我要是科恩,也会像他那样干蠢事的。”

“亲爱的,咱们就别尽说废话啦。”

“好吧,你喜欢说什么咱们就说什么吧。”

“别这样别扭。我只有你一个知心的人,今晚上我觉得糟透了。”

“你还有迈克呀。”

“是的,迈克。可他的表现就好吗?”

“是啊。”我说,“看到科恩跟着你转,总想粘着你,实在使迈克太难堪了。”

“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亲爱的?请别让我觉得比现在更糟啦。”

波莱特烦躁不安,我过去从没见过她这样,她一直避着我的目光,看着前面的墙壁。

“想出去走走吗?”

“好。走吧。”

我塞好酒瓶,递给管酒吧柜的男招待。

“我们再喝一杯。”波莱特说,“我的神经紧张极了。”

我们每人又喝了一杯这种柔和淡味的白兰地。

“走吧。”波莱特说。

我们一出门,就看见科恩从拱廊下走出来。

“他真的一直呆在那儿。”波莱特说。

“他真的离不开你。”

“可怜的家伙!”

“我不为他惋惜。我讨厌他,我自己。”

“我也讨厌他。”她打了个寒噤说,“我反感他这种该死的痛苦。”

我们挽着胳臂,沿着一条小巷,远离人群和广场的灯光向前走。街道又暗又湿,我们顺着城边向城防工事走去。我们路过一家家酒店,灯光从店门射出来,照在黑暗潮湿的街道上,忽然间乐声大作。

“想进去吗?”

“不。”

我们穿过湿漉漉的草地,登上城防工事的石墙。我在石头上铺上报纸,波莱特坐了下来。越过黑暗的平原,能看到远方的山峦。高空的风吹送着白云掠过明月。我们脚下是城防工事漆黑的掩体,身后是树木及大教堂的阴影,月光清晰地衬托出城市的黑色剪影。

“别难受了。”我说。

“我难受得像在地狱。”波莱特说,“我们别出声。”

我们眺望原野,排成长列的树在月光下黑漆漆的。一辆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闪着灯光。我们还能看见山顶上古堡里射出来的灯光。左下方的河,雨后上涨,平静的河面漆黑一片,两岸延伸的树林也漆黑一片。我们就这样坐着眺望。波莱特直视前方,突然间打了个寒噤。

“冷了。”

“想回去?”

“从公园穿过去吧。”

我们爬下石墙。天又阴了,公园的树林里很黑。

“你还爱我吗,杰克?”

“当然。”我说。

“就因为我不可救药。”波莱特说。

“什么意思?”

“我确实不可救药了。我被那个小伙子罗梅罗迷得发疯。我想我已经爱上他了。”

“如果换作是我就不会。”

“我控制不住呀,我算完了。我心里边闹腾得慌。”

“不能继续下去。”

“我控制不住。我从来就控制不住自己。”

“你应该就此打住。”

“怎么可能呢?我顶不住。感觉到了吗?”

她的手在不停地发抖。

“我浑身都在这样哆嗦。”

“你不该这么做。”

“我控制不住。我反正是不可救药了。你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

“我一定要行动。我得做一件我真正想做的事了。我已经丧失了自尊。”

“你完全可以不这样做。”

“唉,亲爱的,你别难为我了。那个天杀的犹太佬成天缠着我,迈克又是那样为所欲为,你想我怎么受得了?”

“倒也是。”

“我也不能老这样喝得醉醺醺的呀。”

“是啊。”

“哦,亲爱的,请你呆在我身边。求你了,帮帮我。”

“我当然会。”

“我不认为这么做是对的,可我这样做才是最合适的。上帝知道,我从来不曾觉得自己这么贱。”

“你要我怎么帮呢?”

“走。”波莱特说,“我们找他去。”

在公园里,我们一起沿着树下的砾石路摸黑走,钻出树林,穿过大门,走上进城的大道。

佩德罗·罗梅罗在咖啡馆里。他和其他斗牛士以及斗牛评论员们同坐一桌,他们在抽雪茄。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们都抬头看看,罗梅罗向我们微笑并欠身致意。我们在屋子中间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请他过来喝一杯。”

“等等。他自己会过来的。”

“我不能朝他看。”

“他看上去很帅。”我说。

“我向来就任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知道。”

“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

“得了吧。”我说。

“我的上帝!”波莱特说,“身为女人得遭多少罪呀。”

“是吗?”

“唉,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

我向那张桌子望过去,佩德罗·罗梅罗微微一笑。他跟同桌的人说了句什么话,然后站起身来,走到我们桌子边。我站起来跟他握握手。

“你来一杯好吗?”

“你们得陪我喝一杯。”他说。他用眼神请求波莱特允许,然后坐下。他真是礼数周全。但他还在不停地抽雪茄,这和他的面貌很相配。

“你喜欢抽雪茄?”我问。

“哦,喜欢。我一直抽雪茄。”

抽烟让他显得更有派头,也使他显得成熟些。我注意看他的皮肤,既干净又光滑,黝黑黝黑的。他颧骨上有一块三角形的疤痕。我察觉他在注视着波莱特。他感觉到他们之间有种默契。波莱特伸手给他的时候,他就该感觉到了。他非常谨慎。我想他已经很有把握,但他想做到万无一失。

“你明天上场?”我问。

“是的。”他说,“阿尔加贝诺今天在马德里受了伤。你听说了吗?”

“还没听说。”我说,“伤势很严重?”

他摇摇头。

“不要紧。这儿。”他伸出手说。波莱特伸手掰开他的手指头。

“哈!”他用英语说,“你经常给人看手相?”

“偶尔吧。你会介意吗?”

“不。我很乐意。”他把手摊平放在桌上,“告诉我,我会长生不老,还能成为百万富翁。”

他还是那么斯文,但更自信了。“瞧。”他说,“从我手上看得出我命中有牛吗?”

他开心地大笑起来。他的手非常纤秀,手腕很细。

“有成千上万头哪。”波莱特说,现在她现在完全正常了,看起来很可爱。

“好哇。”罗梅罗笑着说,“每头值一千杜罗。”他用西班牙语对我说。“你再多说几句。”

“这只手好福态。”波莱特说,“我看他会长命百岁的。”

“对我说。别跟你的朋友说呀。”

“我刚才说的是,你会长命百岁。”

“这个我知道。”罗梅罗说,“我永远都不会死的。”

我用指尖轻轻扣了扣桌子(迷信的做法,为了抵消罗梅罗藐视命运的大话带来的后果——译注),罗梅罗注意到了,他摇了摇头。

“不,不必这样。公牛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给波莱特翻译了一下。

“那你会杀害自己的朋友?”她问。

“经常的呀。”他用英语说完就笑了,“所以它们就杀不死我了。”他望着桌子对面的波莱特。

“你的英语说得不错嘛。”

“是的。”他说,“有时候说得很好。但不能让别人知道。一个斗牛士居然说英语,那是很不像话的。”

“为什么不可以说?”波莱特问。

“很不得体呀。观众会不满意的。眼下还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们会不高兴的。那不像斗牛士的样子。”

“斗牛士该是什么样子?”

他笑着把帽子拉下来扣在眼睛上,把叼着的雪茄换了个角度,脸上也换了一副表情。

“像那边桌上的人。”他说。我向那边瞟了一眼,他模仿纳斯奥诺的神情惟妙惟肖。他笑了,脸上的表情恢复原样。“不行。我必须把英语忘掉。”

“现在先别忘掉啊。”波莱特说。

“别忘掉?”

“对。”

“好吧。”

他又笑了起来。

“我喜欢像他那样的帽子。”波莱特说。

“好呀,我给你弄一顶。”

“好。说话算数。”

“一言为定。今儿晚上就给你弄到手。”

我站起身,罗梅罗也跟着起身。

“你坐着。”我说,“我得去找找我们那几个伙计,把他们带来。”

他看了我一眼。这最后的一眼,在问我是否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

“你坐下。”波莱特对他说,“你还得教教我西班牙语呢。”

他坐下来,隔着桌子望着她。我走出咖啡馆,斗牛士那桌上的人冷冷地目送我出门,这种滋味可不好受。二十分钟后我再回来时,顺便踅进咖啡馆瞧瞧,波莱特和佩德罗·罗梅罗已经不在了。咖啡杯和我们的三个空白兰地酒杯还在桌上。一个男招待拿着块抹布过来,收起杯子,把桌子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