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七月六日,礼拜天中午,奔牛节庆祝活动“炸窝”了——那场面找不到别的方式来描述。整整一天,人们从四村八乡络绎不绝地赶来,但由于和城里人混在一起,并不十分显眼。烈日下的广场和平时一样安静,因为乡民们都聚集在背街小巷的小酒店里,他们在那里喝着酒,准备参加庆祝活动。他们从平原和山区初来乍到,还需要一步步地适应货币价值的计算方式,所以他们不会一下子就到那种高价的咖啡馆去,而只在小酒店里享用实惠的酒肴。钱的具体价值眼下仍然是以劳动的时间和卖粮的数量来计算的,等到狂欢高潮来临的时候,他们就不在乎花多少,或者花在什么地方了。
圣费尔明节庆祝活动开始的第一天,乡民们一大早就涌入巷子里的小酒店。上午,我穿过几条街到大教堂去望弥撒,一路上只听见他们从敞开大门的酒店里传出的歌声,他们越来越兴奋。有很多人来参加十一点钟的弥撒。圣费尔明节也是个宗教节日。
我从大教堂走下山,顺着大街来到广场上的咖啡馆。快到中午了。罗伯特·科恩和比尔坐在一张桌子旁,大理石面的桌子和白色柳条椅已经搬走,换上了铸铁桌和简朴的折叠椅。咖啡馆像一艘准备轻装上阵的军舰。今天的招待绝不会听任你清静地坐着、看一上午报纸而不来问你要点什么酒菜了,我刚一坐下,一个男招待就走了过来。
“你们喝的什么?”我问比尔和罗伯特。
“雪利酒。”科恩说。
“Jerez。”我对男招待说。
男招待还没上酒,一颗冲天炮就在广场上腾空而起,宣布节日庆祝活动开始。冲天炮炸开了,一团灰色的烟雾出现在广场对面加雅瑞剧院上空,这团悬空的烟雾就像开花的榴霰弹。我正看着,又腾起一颗,在灿烂的阳光里拖着长长的青烟;炸开的时候,只见耀眼的光一闪,接着出现了另一团烟雾。就在这枚冲天炮爆炸的时候,一分钟以前还空荡荡的拱廊里,竟一下子出现了那么多人,以至于男招待只能把酒瓶高举过头,好不容易才穿过人群,挤到我们桌旁。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广场,街上自远而近地传来簧管、横笛和鼓的音乐,他们在演奏riau-riau舞曲。笛声清越,鼓声隆隆,大人小孩跟在乐队后面边走边舞。当笛声停息时,他们全都在街上蹲下,等到簧管和横笛再次激越地吹起,呆板、单调、闷雷似的鼓声又响了起来时,他们又全部一跃而起,跳起舞来。只看见他们的头和肩膀在人群里上下波动。
广场上有个人在弯着腰吹奏簧管,一群孩子跟在他身后大声嚷嚷,扯他的衣服。他走出广场,为紧跟在后面的孩子们吹奏,经过咖啡馆门前,拐进小巷。他边走边吹,孩子们跟在后面吵吵嚷嚷,拉扯着他,这时候,我们看见他那全无表情的麻脸。
“大概是个本地的傻子。”比尔说,“我的上帝!看那边!”
一群人跳着舞从街头过来了。跳舞的人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全都是男人。他们跟在自己的笛手和鼓手后面,随着音乐节奏跳动。他们都属于某个俱乐部,全都穿着蓝工装,脖子上系着红帕子,用两条长杆撑着一块大横幅。他们在人群簇拥下舞过来的时候,横幅也伴随他们的舞步上下舞动。
横幅上写着:“美酒万岁!外宾万岁!”
“哪儿有外宾呀?”罗伯特·科恩问。
“我们就是呀。”比尔说。
冲天炮不停地向天发射,咖啡馆座无虚席,广场上的人逐渐稀少起来,人流都挤进各家咖啡馆里去了。
“波莱特和迈克呢?”比尔问。
“我这就去找他们。”科恩说。
“带他们到这儿来。”
庆祝活动正式开始了,它将昼夜不停地持续七天。狂舞,纵酒,喧嚣,片刻不停。这一切只有在奔牛节才会发生。最后,一切都将变得宛如异度空间,无论怎么随心所欲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狂欢期间,再要考虑什么后果似乎不合时宜。在欢度节日的全过程中,哪怕有片刻安静,你都会觉得必须大声喊叫,才能让别人听清你说的话。至于你的一举一动,也会有同样的感觉。这就是狂欢,它要持续整整七天七夜。
那天下午,举行了盛大的宗教游行。人们抬着圣费尔明像,从一个教堂到另一个教堂。政府显要和宗教名流全都来陪同游行,人山人海,我们没法看到这些人物。整齐的游行队伍前后都有一群跳riau-riau舞的人,有一伙穿黄衬衫的在人群里前后穿梭。通向广场的每条街和两边的人行道上都摩肩接踵,人头攒动,我们只能从水泄不通的人群头顶上看见游行队伍里那些巨人头:有几个是雪茄店门前那种印第安人木雕的模拟像,足有三十英尺高,还有几个摩尔人、一位国王和一位王后。这些模拟像都庄重地随着riau-riau舞曲旋转,像在跳华尔兹。
人群在一座教堂门前停下,圣费尔明像和权贵们依次进去了,把卫队和巨人头留在门外。抬架搁在地上,原本钻在巨人头肚子里跳舞的人就站在旁边,侏儒们手里抓着特大号气球,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我们刚走进教堂就闻到一股香火味,人们鱼贯而入。但是波莱特因为没有戴帽子,在门口就被拦住了,我们只得退出来,从教堂顺着返城的大街往回走。街道两侧的人行道上仍旧站满了人,他们还站在老地方,等候游行队伍归来。一些跳舞的人拉起一个圆圈,围着波莱特跳起舞来。他们脖子上套着大串白蒜头花环,拉着我和比尔的手臂,把我们也裹进了圆圈。比尔也开始跳起舞来。他们都在高唱着。波莱特也想跳舞,但是他们不让,他们要把她当作一尊偶像来围着她跳。歌曲以尖利的riau-riau声结束,他们簇拥着我们,走进一家酒店。
我们站在柜台边,他们让波莱特坐在一个酒桶上。酒店里很暗,挤满了人,他们在唱歌,扯着喉咙唱。柜台后面,有人从酒桶的龙头放出一杯杯酒来。我放下酒钱,但是有个人捡起钱又塞回我的口袋。
“我想要一个皮酒袋。”比尔说。
“街上有个地方卖。”我说,“我去搞两个来。”
跳舞的人不肯让我出去。有三个人靠在波莱特坐的酒桶上,教她用酒袋喝酒。他们在她脖子上挂了一圈蒜头,有个人硬要塞给她一杯酒。有个人在教比尔唱一支歌,冲着他的耳朵唱,还在他背上拍着节奏。
我向他们申明我还要回来的。到了外面,我沿街寻找制作皮酒袋的作坊。人行道上挤满了人,许多商店已经打烊,我没法找到那家作坊。我找遍了街道的两侧,一直走到教堂。这时,我向一个人打听,他拉住我的胳膊,领我到那个作坊去。作坊已经关上百叶窗,但是门还开着。
作坊里面散发出一股新鞣上硝的皮革味儿和热煤焦油的气味,有个人正往制好的酒袋上印花,酒袋一捆一捆地吊在梁上。他拿下一个,吹足了气,旋紧袋嘴的盖子,然后纵身跳上酒袋。
“瞧!一点儿都不漏气。”
“我还要一个。拿个大的。”
他从屋梁上取下一个能装一加仑,或许还不止一加仑的大酒袋,对着袋口,鼓起两腮把酒袋吹足气,然后手扶椅背站在酒袋上。
“你干什么用?拿到巴荣纳去卖?”
“不,自己喝酒用。”
他拍拍我的背脊。
“是个男于汉!两个一共八比塞塔,最低价。”
在新皮袋上印花的那个人把印好的酒袋摞到堆子上,停下手来说,“这是真的。”他说,“八比塞塔的确便宜。”
我付了钱出来,顺原路返回酒店。里面更暗了,而且非常拥挤。波莱特和比尔都不见了,有人说他们在里屋。柜台上的女招待替我灌满了这两个皮酒袋,一个装了两公升,另一个装了五公升。两袋酒共花了三比塞塔六十生丁。柜台前有个素未谋面的人要替我付酒钱,不过最后还是我自己付的。想替我付酒钱的这个人就请我喝一杯酒,他不让我买酒回请他,却说想从我的新酒袋里喝一口漱漱口。他把五公升的大酒袋倒过来,双手一挤,酒就嗞嗞地喷进他的嗓子眼。
“不错。”他说完就把酒袋还给我。
在里屋,波莱特和比尔坐在酒桶上,被跳舞的人团团围住。他们人人都把手臂搭在别人肩膀上,人人都在唱歌。迈克尔和几个只穿衬衫的人坐在桌子边吃一碗洋葱醋渍金枪鱼。他们都在喝酒,用面包片蘸着碗里的油和醋。
“嗨,杰克。嗨!”迈克尔叫我,“过来,认识一下我的这些朋友。我们正在吃开胃菜呢。”
迈克尔把我介绍给在座的人,他们向迈克尔做自我介绍,并叫人给我拿一把叉子来。
“别吃人家的东西,迈克。”波莱特在酒桶那边喊道。
“我可不想把你们的饭菜都吃光。”当有人给我递叉子的时候,我说。
“吃吧。”他说,“东西摆在这里干啥?”
我拧开大酒袋的盖子,依次递给在座的人。每个人都伸直胳膊,把酒袋倒过来喝一口。
在歌声中,我们听见门外经过的游行队伍吹奏的乐曲。
“是不是游行队伍过来啦?”迈克尔问。
“没有的事。”有人说,“没啥。干了吧,把酒瓶举起来。”
“他们在哪儿找到你的?”我问迈克尔。
“有人带我来的。”迈克尔说,“他们说你们在这里。”
“科恩在哪儿?”
“他醉倒了。”波莱特大声说,“有人把他安顿在什么地方了。”
“在哪儿?”
“我不知道。”
“我们怎么能知道。”比尔说,“我想他大概死了。”
“他没有死。”迈克尔说,“我知道他没有死。他只是喝了茴香酒醉倒了。”
他说到茴香酒,在座有个人抬头望望,从外套里掏出一个酒瓶递给我。
“不。”我说,“不喝了,谢谢!”
“喝,喝。举起来!把酒瓶举起来!”
我喝了一口,这酒有股子甘草味,从嗓子眼一直热到肚子里,我感到胃里热呼呼的。
“科恩到底在哪儿?”
“我不知道。”迈克尔说,“我来问问——那位喝醉的伙计在哪儿?”他用西班牙语问。
“你想看他?”
“是的。”我说。
“不是我。”迈克尔说,“这位先生想看。”
给我喝茴香酒的人抹抹嘴巴,站起来。
“走吧。”
在一间里屋内,罗伯特·科恩安详地睡在几只酒桶上。屋里很暗,简直看不清他的脸。人家给他盖上了一件外套,卷起另外一件外套枕在他的头下。他的脖子上也套着一串蒜头,直垂在胸前。
“让他睡吧。”那人低声说,“他不要紧的。”
过了两个小时,科恩露面了。他走进前屋,脖子上还挂着那串蒜头。西班牙人见他进来都欢呼起来。科恩揉揉眼睛,咧嘴一笑。
“我一定睡着了吧。”他说。
“哦,哪儿的话?波莱特说。
“你只是死过去了。”比尔说。
“我们不去用点晚餐?”科恩问。
“你想吃饭?”
“对。怎么啦?我饿了。”
“吃那些蒜头吧,罗伯特。”迈克尔说,“嗨,把蒜头吃了。”
科恩站着不动。他这一觉睡得酒意全消了。
“我们吃饭去。”波莱特说,“我得洗个澡。”
“走吧。”比尔说,“我们把波莱特转移到旅馆去。”
我们同众人告别,又跟他们一一握手,然后走了出来。外面,天已经黑了。
“你们看现在几点了?”科恩问。
“已经是第二天了。”迈克尔说,“你睡了两天。”
“不会吧。”科恩说,“究竟几点?”
“十点。”
“我们喝得可不少。”
“是我们喝得不少,你可是睡着了。”
从黑暗的街上走回旅馆的时候,我们看见广场上在放焰火。从通往广场的小巷望过去,广场上人头攒动,广场中央的人都在翩翩起舞。
旅馆的这顿晚餐异常丰盛。这是第一顿节日供给,多加了几道菜,价钱翻了一番。
饭后,我们出去玩儿。记得我曾经决定熬个通宵,等着第二天早晨六点观看奔牛过街,但到了四点左右,我实在太困,就睡下了。其他人都一夜没睡。
我自己的房间锁着门,找不到钥匙,我就上楼去科恩房间里的一张床上躺下。街上的狂欢活动在夜间也没有停止,但是我困得呼呼地睡着了。冲天炮的一声炸响把我惊醒,这是城郊牛栏放出牛群的信号,牛群就要奔过大街进入斗牛场。我睡得很沉,惊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错过了,连忙披上科恩的外套,跑到阳台上。下面的街道空荡荡的,所有的阳台上都挤满了人。突然,从街头涌来一群人,他们你推我搡地跑过旅馆门前,顺着街道向斗牛场跑去。后面跟着一伙人,跑得更急,随后还有几个掉队的在不要命地跑。人群过后有一小段空白,接着就是四蹄腾空、上下晃动脑袋的牛群了,它们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拐角的地方。有个人摔倒在地,滚进沟里,一动不动地躺着。但是牛群没有理会他,只顾往前冲去。它们成群结队地跑过。
牛群看不见了,斗牛场那边传来一阵狂叫,叫声经久不息。最后有颗冲天炮炸开,说明牛群在斗牛场已经闯过人群,进入了牛栏。我回到屋里,又上床躺下。我刚才一直光着脚在阳台上站着。我知道我的伙伴一定都到了斗牛场。上了床,我又睡着了。
科恩进屋把我吵醒了。他动手脱衣服,走过去关上窗户,因为街对面房子的阳台上,有人正往我们屋里看。
“那个场面你看见啦?”我问。
“看见了。我们都在那边。”
“有人受伤吗?”
“有头公牛在斗牛场冲进人群,挑倒了七八个人。”
“波莱特感觉怎么样?”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没等大家有什么感觉,事情就过去了。”
“要是我早点起来就好了。”
“我们不知道你在哪儿。我们去你房间找来着,但房门锁着。”
“你们这一夜都呆在哪儿?”
“我们在一个俱乐部里跳舞。”
“我太困了。”我说。
“我的上帝!我现在才真是困了。”科恩说,“这事儿有个完没有?”
“一礼拜内完不了。”
比尔推开门,伸进头来。
“你去哪儿了,杰克?”
“我在阳台上看奔牛。觉得如何?”
“太棒了。”
“你上哪儿去?”
“睡觉去。”
中午之前谁也没有起床。我们是在拱廊下的餐桌上吃饭的。城里到处是人,我们得等着才能弄到一张空桌。吃完饭我们赶到伊鲁涅咖啡馆,里面已经客满。离斗牛开始的时间越近,人就越多,桌子也愈来愈挤。每天斗牛开始之前,挤满人的室内总是一片低沉的嗡嗡声。咖啡馆在平时不管怎么挤,也不会这样嘈杂。这嗡嗡声持续不停,我们也加入进去,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每场斗牛,我都订了六张票。有三张是斗牛场看台的第一排、紧靠斗牛场围栏的座位,另外三张是带木制靠背的座位,在斗牛场出入口的上方,位于圆形看台的半腰上。迈克尔认为波莱特是第一次看斗牛,最好坐在高处;科恩愿意陪他俩坐在一起。比尔和我就坐第一排,剩下的一张票我让男招待去卖掉。比尔告诉科恩要注意些什么,怎么看才不至于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受伤的马身上。比尔曾看过一个赛季的斗牛。
“我倒不怕会受不了,只担心会觉得无聊。”科恩说。
“你是这么想的?”
“马被公牛抵伤了之后,不要管马。”我对波莱特说,“要注意牛的冲刺,看长矛手怎样设法避开牛的攻击;而如果马受到了攻击,只要没死,你就别去看它。”
“我有点儿紧张。”波莱特说,“担心自己能不能坚持看完。”
“没事儿,马受伤你看了会不舒服,别的就没啥了,而它们和每头牛也就几分钟搏斗。如果看了不舒服,你不看好了。”
“她没事。”迈克尔说,“我会照顾她的。”
“我认为你不会觉得无聊。”比尔说。
“我回旅馆去取望远镜和酒袋。”我说,“回见。别喝醉了。”
“我陪你去。”比尔说。波莱特冲我们一笑。
我们绕道顺着拱廊下面走,免得穿过广场挨晒。
“那个科恩叫我烦透了。”比尔说,“他那种犹太人的傲气太过分了,居然认为看斗牛只会使他觉得无聊。”
“我们一会儿拿望远镜来观察他。”我说。
“哼,去他妈的!”
“他粘在那儿不肯走了。”
“但愿他老在那儿粘着。”
在旅馆的楼梯上,我们碰见蒙托亚。
“来。”蒙托亚说,“你们想见见佩德罗·罗梅罗吗?”
“好啊。”比尔说,“我们去见见他。”
我们跟着蒙托亚爬上一段楼梯,顺着走廊往前。
“他在八号房间。”蒙托亚解释说,“他正整装待发。”
蒙托亚敲敲门,把门推开。这是一间幽暗的房间,只有靠小巷的窗户透进一丝亮光。有两张床,用一扇修道院的隔板隔开。电灯开着。一个小伙子身穿斗牛服,绷着脸,笔直地站着。他的上衣搭在椅背上,腰带马上就要扎好了。他的黑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身穿白色亚麻布衬衣,他的助手给他扎好腰带,起身退到一旁。佩德罗·罗梅罗对我们点点头,握手的时候,显得心不在焉,非常高傲。蒙托亚介绍了几句我们是非常忠实的斗牛迷,我们祝愿他成功之类的话,罗梅罗听得非常认真,然后转向我。他简直是我一生见过的最酷的小伙子。
“你看斗牛去。”他用英语说。
“你会讲英语。”我说,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不。”他微笑着回答。
床上坐着的三个人中有一个走过来,问我们是否会讲法语。“要不要我给你们翻译?你们有什么要问佩德罗·罗梅罗的?”
我们谢谢他。有什么好问的呢?这小伙子才十九岁,除了一个助手和三个打杂的,就他一个人,何况再过二十分钟斗牛就要开始了。我们祝愿他“Mucha suerte(好运——译注)”,握握手就出来了。带上门的时候,他仍然站着,挺直而潇洒,形单影只,独自同几个打杂的在一起。
“他是个好小伙,你们说呢?”蒙托亚问。
“确实漂亮。”我说。
“他长得就像个斗牛士。”蒙托亚说,“他有斗牛士的范儿。”
“是个好小伙。”
“我们马上就会欣赏到他在场上的丰采。”蒙托亚说。
看见大皮酒袋在我房间里靠墙放着,我们就拿起酒袋和望远镜,锁门下楼。
这是一场非常精彩的斗牛。我和比尔都为佩德罗·罗梅罗惊叹不已。蒙托亚坐在离我们大约十个座位远的地方。当罗梅罗杀死他的第一头公牛之后,蒙托亚和我的目光对视,向我点头。这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斗牛士。好久没有见过货真价实的斗牛士了。至于另外两位,一位很不错,另一位也还将就,但都比不上罗梅罗,虽然他对付的那两头牛不怎么厉害。
斗牛的过程中,我好几次抬头用望远镜观察迈克尔、波莱特和科恩。看上去似乎一切正常,波莱特也并未激动不安,他们三个都全神贯注地趴在面前的混凝土栏杆上。
“把望远镜给我看看。”比尔说。
“科恩看上去觉得无聊了吗?”我问。
“这个犹太佬!”
斗牛结束后,斗牛场外人潮汹涌,简直动弹不得。我俩挤不出去,只好随着人流像冰川一样缓慢地移向城里。和每次看完斗牛一样,我们心情忐忑,同时又很亢奋,这是看完一场精彩的斗牛之后才会有的感觉。狂欢活动在继续,鼓声隆隆,笛声高亢,一队队起舞的人随处冲破人流。大家挤成一团,根本看不见他们那使人眼晕的舞步,只看见他们的脑袋和肩膀在不断地上下起伏。我俩终于挤出人群,到达咖啡馆。男招待给我们另外那几位伙伴留了座,我们俩每人要了一杯苦艾酒,看着广场上的挤来挤去的人群和跳舞的人。
“你说这是什么舞蹈?”比尔问。
“是一种霍达舞。”
“他们跳得不同。”比尔说,“乐曲不一样,跳法也就不同。”
“舞姿非常优美。”
我们面前有群男孩子,在街上一块没人的空地上跳舞,舞步错综复杂,面部表情专注。他们跳的时候,都看着脚下。绳底鞋在路面上踢踢踏踏,脚尖相碰,脚跟相碰,再脚趾肚相碰。音乐突然结束,舞步也戛然而止。然后,他们又沿着大街翩然远去。
“老爷们来了。”比尔说。
他们仨正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嗨,伙计们。”我说。
“你们好,先生们!”波莱特说,“给我们留座啦?太好了。”
“嗨。”迈克尔说,“那个叫罗梅罗还是什么的小伙真棒。我说得对不对?”
“他多可爱啊。”波莱特说,“还有那条绿裤子。”
“那条绿裤子波莱特都没看够。”
“哎,明天我一定要借用一下你们的望远镜。”
“你觉得怎么样?”
“精彩极了!无话可说。啊,真是大开眼界!”
“马怎么样?”
“没法不看它们。”
“波莱特眼珠子都不转了。”迈克尔说,“她可真是个超凡脱俗的娘们儿。”
“它们的下场确实够惨的。”波莱特说,“不过,我一直盯着看。”
“你感觉还行?”
“我一点没有感到难受。”
“罗伯特·科恩不行了。”迈克尔插嘴说,“当时你的脸色发青,罗伯特。”
“第一匹马确实叫我难受。”科恩说。
“你没有觉得无聊,对吧?”比尔问。
科恩嘿嘿地笑。
“是的。我没有觉得无聊。希望你原谅我那样说过。”
“没关系。”比尔说,“只要你不觉得无聊就好。”
“他看上去并没觉得无聊。”迈克尔说,“不过我当时以为他快吐了。”
“绝没到那个程度。只有一小会儿工夫。”
“我以为他会呕吐的。你没觉得无聊,是不是,罗伯特?”
“别提了,迈克。我已经后悔那样说了。”
“他就那样,你们知道。他脸色绝对青了。”
“哦,算了吧,迈克。”
“第一次看斗牛你绝不应该觉得无聊,罗伯特。”迈克尔说,“不然就糟了。”
“喂,你闭嘴吧,迈克。”波莱特说。
“他说过波莱特是个虐待狂。”迈克尔说,“波莱特可不是个虐待狂。她只是个迷人的、健康的娘们儿。”
“你是个虐待狂吗,波莱特?”我问。
“我希望不是。”
“他说波莱特是个虐待狂,只不过因为她有着食欲旺盛的好胃口。”
“胃口不会老是那么好的。”
比尔扯开话题,不让迈克尔再跟科恩作对。男招待端来了苦艾酒。
“你真的喜欢看斗牛?”比尔问科恩。
“不,还谈不上喜欢。不过我认为那是场精彩的表演。”
“天哪,那还用说!真是大开眼界!”波莱特说。
“马儿上场的那一幕要是去掉就好了。”科恩说。
“马儿不重要。”比尔说,“那段一过,你就再也见不到叫你难受的场面了。”
“只是一开头实在有点刺激。”波莱特说,“牛向马冲去的那一刹那,我觉得特别可怕。”
“那些公牛都挺优良的。”科恩说。
“非常好的牛。”迈克尔说。
“下次我想坐到下面去。”波莱特喝着她杯中的苦艾酒。
“她想近距离地看斗牛士。”迈克尔说。
“他们值得一看。”波莱特说,“那个罗梅罗还是个孩子哩。”
“是个非常酷的小伙子。”我说,“我去过他房间,谁都没有他漂亮。”
“你看他多大年纪?”
“十九或者二十岁。”
“不可思议。”
第二天的斗牛比第一天的还要精彩许多。波莱特坐到第一排,在我和迈克尔的中间,比尔和科恩坐在上面。罗梅罗是这一场的主角。我觉得波莱特眼里就不曾看到过其他斗牛士,除了那些冥顽不化的行家,其他人也都这样,大家眼里都只有罗梅罗。另外还有两位斗牛士,但他们都不值一提。我坐在波莱特身旁,给她解释斗牛是怎么回事。我提醒她,当牛向长矛手冲击的时候,要注意观察牛而别去看马;叫她注意观察长矛手是怎样用长矛瞄准和刺入的。这样才能看出点门道,才能品味出整个斗牛过程的目的和章法,而不仅仅是看到些不可名状的恐怖景象。我要她注意罗梅罗怎样用披风把牛从倒下的马身边引开,怎样用披风吸引牛的注意力,然后平稳而优雅地引牛转身,不让它无谓地消耗体力。她也看出罗梅罗怎样避免冒失的动作,如何保存牛的体力,以便寻找到他认为的最佳时机,作最后一击的;不让它们气喘吁吁、烦躁不安,而是一点一点地耗尽它们的体力。她还看出罗梅罗总是和牛的身体靠得那么近,我又给她指出,别的斗牛士常常搞点障眼法,让人觉得他们和牛靠得很近。
她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喜欢罗梅罗舞弄披风的技艺,而不喜欢别人的。因为罗梅罗从不故意做作地扭摆身躯,他的动作总是那么直截了当、干净利落、从容自然。另外两位的身子像拧螺丝那样不停地扭,抬起胳膊,等牛角刺过去之后才装模作样地用胳膊蹭蹭牛肚子,给人一种华而不实的惊险感觉。这种假动作会使自己变得越来越糟,最终会让人觉得被愚弄了。罗梅罗的斗牛却能让人体验到真正的激情,因为他的动作一直保持着绝对的精纯,每次总是沉着冷静地让牛角紧贴着身边擦过去,但从不刻意强调牛角离他的身子有多近。波莱特看出,有些动作紧靠着牛做就很优美,如果和牛拉开了距离做来就很可笑。我告诉她,自从何塞利托去世之后,斗牛士都逐渐形成一种套路,表面上似乎很惊险,其实只是为了造成扣人心弦的虚假效果,他们并没有任何实质上风险。罗梅罗持守传统的技巧,通过把身躯最大限度地暴露在牛面前来显示其动作的精纯。他就是这样牢牢地掌控着公牛,使它觉得他是不可战胜的,同时自己也做好准备,给它以致命的一击。
“我从没发现他的动作有一点笨拙之处。”波莱特说。
“是呀,除非他害怕了。”我说。
“他永远都不会害怕。”迈克尔说,“他懂得太他妈多了。”
“他一开始就什么都懂。他与生俱来的本领别人一辈子也学不了。”
“而且天哪,他多英俊啊!”波莱特说。
“我敢肯定,你看,她爱上这个斗牛的小子喽。”迈克尔说。
“我并不感到意外。”
“行行好,杰克。别再跟她说这小伙子的事了。告诉她,这帮家伙是怎样揍自己老娘的。”
“再跟我说说他们都是怎样的酒鬼。”
“呀,吓死个人。”迈克尔说,“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揍自己可怜的老娘。”
“他的样子看着像是这样。”波莱特说。
“是吗?”我问。
有人牵来几头骡子,套上死牛,接着把鞭子抽得山响,人们奔跑起来,于是骡子往前猛地使劲,一蹬后蹄,突然飞跑起来,那头死牛的一只角向上撅着,牛头耷拉在地上,身子在沙地上划出一道光滑的拖痕,最后被拖出了红色的大门。
“下次出场的是最后一头牛。”
“不会吧。”波莱特说。她探身趴在栏杆上。罗梅罗挥手叫长矛手各就各位,然后一个立正,贴胸搭着披风,注视着对面公牛上场的方向。
散场以后,我们出来又被紧紧地夹在人群里。
“看斗牛真累人。”波莱特说,“我全身软得像块破布。”
“啊,你去喝一杯吧。”迈克尔说。
第二天佩德罗·罗梅罗没有上场。尽是米乌拉公牛,而且斗得很差劲。第三天没有安排斗牛。但是狂欢活动仍然在不分昼夜地进行。